陈鹏举
先前读《宋史·苏轼传》,读到一个名叫“范滂”的古人,第一眼就被“滂”字吸引了。感觉“滂”字单独出现很好看,比“滂沱”之类更有古意。赶紧想了解范滂这人。就去看了《后汉书·范滂传》。
范滂官阶不高,风骨出众,有“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曾被太尉黄琼征召。黄琼是当时名人,“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么好的句子,就出自著名的李固《遗黄琼书》中,至今脍炙人口。当时,范滂调查有关官吏行状的歌谣,弹劾了二十多个刺史和享有二千石俸禄的权贵。
延熹九年,范滂获罪“党人”结党,被押黄门北寺狱。中常侍王甫奉旨过堂。范滂一行颈、手、脚戴枷锁,布袋蒙头,排列阶下。范滂越序前行,面对王甫责问,坦荡陈词。最后他说,古人求善道能求得多福,今人求善道竟然身陷死罪。我死后请埋首阳山下。王甫听了很哀伤,当场解除了阶下所有囚犯的枷锁。
三年后,朝廷决意捕杀范滂。督邮吴导到了范滂乡里,在驿舍抱着诏书,闭门伏床大哭。范滂闻讯说,他一定是因为我。随即去自首。县令郭揖宁愿弃官,和他一起逃亡。范滂说,我死了,事情就了了,不敢连累你,还让我老母亲流离外乡。
《范滂传》接下来的最后一段文字,让范滂和《范滂传》不朽:“其母就与之诀。滂白母曰:‘弟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家父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意思说,范滂母亲和他诀别。他对母亲说,弟弟孝敬,会供养你。我随父亲命归黄泉。生死各得其所。还望母亲割舍难舍的恩情,不要再悲伤了。母亲说,你今天能和李膺、杜密齐名,死也无憾。有了好名声,再求长寿,这两者可以兼得吗?范滂下跪受教,拜别母亲。回头对他儿子说,我想要你为恶吧,恶实在是不可为;要你为善吧,我不为恶,竟是这般下场。边上的人听了,无不流泪。这一年,范滂三十三岁。
《宋史·苏轼传》是开篇就提到《范滂传》的:苏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苏轼才10岁,母亲就教他读《范滂传》。他问母亲:如果他是范滂,母亲允许吗?他母亲说:如你是范滂,我难道就不能是范滂的母亲吗?
在我印象里,苏轼在意两个人:陶渊明和范滂,一个是真的归去来兮——隐居了,一个是那样壮烈地赴死了,都是怀抱澄清的人。苏轼一生效仿的大概也就这两人。只是这两人现世中的行状区别太大,苏轼想合一为之,很难。事实上,苏轼一生使劲的就是这合一为之的努力。他锲而不舍。也就这点,他有了人缘。当初和如今的许多人,都和他有相似的努力,所以和他投缘。
再回到范滂。范滂对儿子说的话,该是他的人生遗言。前一句,人不可为恶,说出了人之为人的底线和尊严。后一句,为善竟没好下场,说出了世间的无情和悲凉。
苏曼殊有首诗,也提到范滂。《束装归省,道出泗上,会故友张君云雷亦归汉土,感成此绝》:“范滂有母终须养,张俭飘伶岂是归。万里征程愁入梦,天南分手泪沾衣。”苏曼殊在诗中依着归省的思绪,提到了人子得其所的问题。诗中除了范滂,还提到范滂同代人张俭。张俭名声也好。他被追捕,到处逃亡,见有人家就躲进去。人家都会收留他,甚至愿为他遭难。所谓“望门投止”,说的就是张俭。苏曼殊说,即使是望门投止的张俭,也是不得其所。而范滂,作为人子,母亲终是要赡养的。范滂有母终须养,说出了范滂有母难养的彻骨悲凉。苏曼殊这首诗,字面上是说范滂,还有张俭,其实也是说他自己。他是诗僧,也只三十几岁的寿命,飘摇家国,悲欢莫名。
有母終须养,说起来、做起来都平常不过。范滂有母终须养,竟是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