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碑帖

2020-07-14 08:44张元善
北京纪事 2020年7期
关键词:庆云碑帖店里

张元善

我的父亲张彦生(1901——1982),字国材,河北省吴桥县人,自幼从事碑帖业。14岁时,只身来到北京琉璃厂隶古斋碑帖店当学徒。当时,隶古斋已经是一家拥有60多年历史的店铺,店的匾额由清末重臣、著名书法家祁隽藻题写。到了而立之年,父亲离开隶古斋,成为庆云堂的掌门人。庆云堂是一家始于清末、专门经营碑帖业务的店铺,最初的创建人是陕西一位杨姓掌柜。得益于父亲的专业知识以及辛勤管理经营,庆云堂后来成为琉璃厂有名的老字号,是古玩行里公认的最有影响的五家店铺之一。父亲也成为业内颇有影响的碑帖专家。

解放后公私合营,父亲担任过北京市文物商店碑帖、砚台、墨门市部业务主任和文物商店的采购部主任;还曾担任中国历史博物馆主任、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咨议委员会委员。从业60余载,父亲倾其全部精力和心血,收集研究整理古旧碑帖,“所见之善本碑帖多矣,稿渐盈箧,敝帚自珍,未忍散弃”。晚年“思往日所记,或可有助于研究历史考古,书法艺术以及碑帖版本者之参考,遂著《善本碑帖录》”。

我的父亲勤学苦记,好问不止。早年在隶古斋,便学会了拓、裱及收售碑帖等业务。学徒生活使他有机会接触到当时的一些碑帖鉴藏名家,如宝熙、梁启超、徐森玉、宋幼平、于右任、张伯英等。据我父亲回忆,那时“每见善本,必记其书刻、拓工、纸墨、装潢、流传诸项,时日既久,习以为常”。后来进一步便是“考证其新旧字之损泐、原本、翻本与伪刻之不同,拓工、纸墨、装潢之特征,遇有疑问,则请教于诸收藏名家,观其所藏,详加考校”。

正是那段艰苦的学徒生涯,使我父亲有机会接触名家珍品,令其在鉴别碑帖真伪及碑帖的传世知识方面大有长进。1931年,父亲离开了隶古斋,那一年他整30岁,借用庆云堂自立门户,经营碑帖店,成为一方店主。那时条件相当艰苦,为了收购碑帖,他跑遍了天津、济南、曲阜、青岛、南京、扬州、重庆等多个地界,还包括西安、开封等古都,先后收进了北京端方,山东潍县陈簠斋,诸城王绪祖,聊城杨绍和、李国松、徐郙、蒯若木等人所藏的碑帖。同时结识了吴荩忱、陈文伯、柯昌泗、容庚、周季木、郭沫若、陈叔通等人,从而使我父亲在碑帖方面的知识更显渊博。

张彦生旧影

我家住在北京东琉璃厂的一座小四合院里,前面是父亲做生意的庆云堂碑帖店,后院便是我们兄弟姐妺和母亲的居室。对于父亲的一切记忆都是与这里分不开的。幼时印象中,父亲身材瘦长,待人态度总是很和蔼。记得我上小学时,店里生意已不太景气,一天到晚地忙碌,也赚不到多少钱,一家老小生活得并不宽裕。可是父亲总是笑容满面,每日在店里热情地接待顾客。而我呢,就常常伏在前堂的八仙桌上做功课。尽管店里生意不好,可他还总是想方设法周济来店里买帖的上进穷苦人。这样一来,家里的生活就更显拮据。那会儿我想买个足球,父亲答应说,等把店里的碑帖卖出去一些,钱凑够了就给我买。后来我等了很久,父亲好不容易攒足了钱,才兑现了他的承诺。

西泠印社藏“张彦生手稿”

由于父親的谦逊好客,当时古玩、碑帖业的不少名人都成了庆云堂的常客,像马子云、徐振伯、李孟东等人都是我父亲的好友。他们这些“鸿儒”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父亲更是一改平素研究碑帖时沉默寡言的样子,仿佛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整个房间常常充满了笑语欢声,感觉那该是父亲最开怀放松的时刻。细细回想起来,他们那时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有关收藏,诸如汉魏唐碑、宋拓、明拓、刻勒版、王羲之碑帖、欧阳询九成宫碑帖之类。我这个不入流的旁听者常常被他们的谈话内容弄得像雾里看花,不知所云。

对于碑帖的研究,我的父亲可谓倾其一生,痴迷无悔;对于庆云堂这家老店,更是费尽心血经营,乐在其中。可是,作为后人,我却认为他一生谦逊磊落、勤勉为善的品格,最可贵,也令我们最难忘。我的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几十年了,可下面这些故事,我们子女们都还清晰地记着。

大约是在1962年的一个午后,当时还没有成名的书法家刘炳森先生到庆云堂碑帖店来找父亲,说是想买一本碑帖临摹。那时候炳森先生刚从学校毕业,举家四口搬到北京来生活,月工资收入也只有43元,生活还是非常艰苦。但他酷爱书法,毅力惊人,坚持不懈地练字,白天在床板上练习,晚上便在上面铺上铺盖睡觉。据刘炳森先生后来讲,我父亲非常欣赏他勤奋上进,更同情他当时的生活处境,就执意只收取他一元钱,便将一本炳森先生觅寻许久的碑帖递到了这位刻苦的年轻人手上。炳森先生非常感动,日后还多次提及此事。

《九成宫醴泉铭》

还有一次,一位歌剧院的朋友欣然前往我家,他拿出一个看起来非常老旧的扇面请我父亲为他鉴定。父亲接过扇面,戴上老花镜,用小镊子在扇面上轻轻动了一下纸毛,便对持扇来的主人说:“这把东西随便拿着赏玩吧,不错啊。”来人连连道谢,更甚是惊讶,对父亲的眼力啧啧称奇。

还有一件事情,后来还刊登在了《北京晚报》上。我父亲当时是北京文物商店的收购部主任,有一回用几元钱收了一位顾客的一颗翡翠帽簪。后来经过反复研究,发觉那颗簪子本是祖母绿翠的,于是又想尽办法主动联系到那位客人,给人家补了将近60元钱。

过去,店里没有暖气设备,冬天都得靠生煤炉子取暖。父亲常常是早早地来到店里,亲自生炉子。有一次,一位文化名人到庆云堂挑选砚台,正碰上父亲在店内生炉子,顿时大发雷霆,呵斥营业员:“你们年轻人都是干什么的,还让老专家给你们生火?”父亲连忙解释道:“不是那么回事,不要怪孩子们,是我自己非要这么做的。”那时候父亲已经75岁了,早该膝下孙儿环绕,尽享天伦了。直至父亲1981年离开我们前夕,他还在编撰《善本碑帖录》的下半部分。

父亲生活作风低调朴素,性情淡然内敛,宠辱不惊。珍藏多年的喜爱文物和私人藏画,平时形影不离的工具书,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均毁于一旦。对此,父亲的内心也曾深深地伤痛过,但更多的还是付之一笑。父亲常和人家说:“我很知足啊,我的六个孩子都挺好。”

因为父亲,我把“知足常乐”四个字挂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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