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座老屋,一在虹桥,一在芙蓉。当年,我一只脚在虹桥,一只脚在芙蓉,分享着彼此生长的故事。
虹桥的老屋,建于解放初期,三间两层,居然铺有地板,砌有青砖拱门。它全身布满了羡慕的眼晴。父亲还用水泥在瑶岙山脚建了一座四框坟墓。水泥叫水门汀,是稀罕物,墳墓也落满了惊叹声。父亲阴阳两手抓,脑子封建是一回事,看重房子又是一回事。
父亲解放前做过生意,有些积蓄。他还将许多银元砌进墙,砌进老屋的镬灶,埋到老屋的地板底下。夜静时分,他还不止一次地叮嘱我:千万别忘了,老屋后门的慈竹林下,埋有一只缸,里头有几匹白布,今后我走了,你们可以拿出来作孝衣。白布需要秘密埋藏吗?白布需要叮嘱吗?它背后水深万丈。但我偏糊涂,一阵风,南窗进,北窗出,直至1977年父亲去世,也未去想此事。治丧出丧,众亲戚中,唯独我没有穿孝衣。但我给村里破了个头,给父亲开了追悼会,隔着一条河致悼词,河水很平静,全村的人眼睛却波涛汹涌。
1978年,母亲作主,给我兄弟俩分家。母亲说,虹桥你父亲的业(指供销社顶职)及老屋算一份,芙蓉老屋算一份,你们抓个阄吧。我将图章交给母亲,说,不用抓了,让弟弟先拿吧,他拿虹桥,芙蓉留给我;他拿芙蓉,虹桥留给我。我依然没有去想那只缸。后来,弟弟拿了虹桥。
妻子曾问我,此事你告诉过母亲、弟弟和姐姐吗?他们知道吗?
我摇摇头。
弟弟早将老屋卖给了人家。村里的慈竹林也早已消失殆尽。弟弟有没有意外起获那只缸,我不知道,我也不敢探问。我怕讨嫌。
这是虹桥老屋留给我的第一个故事。
现讲第二个故事。
我有位学贞伯,饥荒时期,全家五口人吃河豚,死了四人,只有他死里逃生。他没有房子,父亲将他安顿在我家老屋里。父亲吩咐我,家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赶学贞伯出门,要让他在我们家终老。学贞伯做收卖旧货的生意,时称“兑白糖”,他挑着糖担,敲着铁板,叮叮当当,每天踩着石板路,早出晚归。他从来没赏过我一颗白糖。他收来满抽屉的铜板,也从来没赏过我一枚。他似乎躲着我,每次在老屋里撞见,他总是很快关上房门。我知道他的穷,已穷到给自己的脸砌上围墙。父亲暗中接济他,我在母亲面前从来没有出卖过父亲。
父亲去世那时,老屋里全是人,但我没有见到学贞伯的身影。他躲了起来。虹桥与芙蓉之间隔着一座高高的瑶岙山,父亲去世后,我与学贞伯之间也隔着一座山。学贞伯面对这座山,他肩上的那副糖担已经滑落,一地惊恐。
学贞伯终老在我家。他去世时,我在外地,没有给他送葬。他没有子嗣,我的一名堂兄续了他的谱。他的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村里最后一位“兑白糖”的人,他去世后,乡里再无听到铁板敲打的叮当声。他一生留给我的话,只有两个字:“娒好。”
再讲第三个故事。
弟弟结婚不久,受堂兄一家欺负,大门被砸破。夫妇来芙蓉搬兵,我单枪匹马前往。那天晚上,在老屋门前的道坦上,轰然立起了一座人山,山下堂兄一家,被我压着指头叫骂,一个多小时,没吭半声儿。长江黄河,在我头顶翻滚,势不可挡。我给弟弟讨回了面子,也给芙蓉人长了脸。不过,回到芙蓉,故事变成了小说。我猛地想起,堂兄一家不吭声,不应战,是给我这位客人一个面子,让我从瑶岙岭平安地爬过来,又从瑶岙岭平安地爬回去。
芙蓉老屋的故事也不少。其中五个,二十多年前,跋山涉水,带着我的体温,分别走进了《上海文学》、《中外文学》、《天津文学》、《小说界》和《河北文学》。我的作家梦,从它的17个平方米的潮湿地底出发,迷失在江湖中。
芙蓉老屋坐落在芙蓉街最热闹的地段,1960年母亲用了1350元从本街人手里买下。这笔款在邻村可以盖两座三层楼。她成了富婆,坐实了她出身“地主”的家世和身份。她开百货店,顾客异样的眼光一天到晚像潮水一般汹涌。这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大幸。不幸的是,我体检合格却当不上兵,我考上大学却读不上大学。大幸的是,给我提亲的人面孔变来变去,但总是桃花灿烂。
这座老屋,楼下是地狱,楼上是天堂。母亲天下第一邋遢,楼下店堂成了垃圾场。楼上却是我的领地,一个男孩子的奇迹,东西有多少齐整就有多少齐整。亲戚从黄岩来,从贵州来,他们从地狱走向天堂,记住的不是上帝,而是芙蓉的倪蓉棣。
不过,这座天堂真的很天堂,它所有的秘密,都透明地写在左邻右舍的板壁上。板壁背后埋伏着十万只眼睛和耳朵。我给板壁糊上了一层又一层白纸,米糊的霉味坚如磐石。少时,隔壁常常送来新婚夫妇的喊叫声。我长大后才明白,西山响雷,原来天要下雨了。
母亲在老屋做了五十来年生意,直至93岁才让我逼进县城。那天,她瘫坐在老屋门前,望着我,目光千万里。
我对她说,妈,你放心跟我走吧,我不会卖掉这屋子的,我要翻建它,让你住上新房。
后来,我真的翻建起老屋。我与邻居们的自私和偏见作战,伤痕累累。最后,因缺钱,我竟瞒着母亲,从头到脚卖掉了它。
母亲97岁去世,她终竟没有住上新房,也不知道新房已换了主人。
如今,虹桥和芙蓉已由老家变成了故乡,我偶尔重访,忆及老屋,心里总有一种忐忑,一种疼痛。我没有照办父亲叮嘱的事,我没有送学贞伯上山,我当众羞辱堂兄一家,我在母亲面前食了言,我欠老屋的很多很多。
我忽然明白,乡愁是怀念,也是内疚,它已融于我的血液,至死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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