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康熙延绥镇志》是清代谭吉璁纂修的一本军事志,其中有大量精彩的人物传记。谭氏走访探询当地父老,传记事核言直,褒贬得失,有着浓厚的军事色彩和文学价值,且尤重明史,留意李自成起义始末,总结有明一代的兴亡教训。
关键词:人物传记;军事色彩;评议
《康熙延绥镇志》是清人谭吉璁在明郑汝璧的万历本《延绥镇志》的基础上“删其旧芜者十之三,集其新英者十之二”,“又援据史传,旁及载纪、小说家,兼从宿将故老,询流寇始末,成《延绥镇志》二十四卷”。谭吉璁(1623-1679),字舟石,号洁园,自署小谭大夫,浙江嘉兴人,康熙九年(1670)出任延安城堡同知。其人“为政清惠,有古良吏风。修《镇志》、革旧弊、除凶横”。谭氏纂修《延绥镇志》,一方面是因为康熙“诏天下直省、府、州、县咸修辑志书”以配合《大清一统志》的编纂。延绥总兵许占魁以谭吉璁有史才,特推荐修志,“上以佐朝廷《一统志》之采缀,而下以补《陕西通志》之所不及”;另一方面,联系谭吉璁的个人身世,其祖谭昌言曾任明山东布政司参政,其父谭贞良为明五经进士,在清兵占领南京时,与夏允彝、陈子龙等人参与抗清活动。且谭氏家族与黄宗羲、顾炎武等人来往密切。谭吉璁作为明朝遗民,又入仕清廷,亲历国破家亡的惨痛,正欲借修明史,总结兴亡得失,但清廷文网酷烈不许私家著史,那么修地志恰给了谭吉璁一吐块垒的契机。
《康熙延绥镇志》分为《图谱》《天文志》《地理志》《建制志》《祠祀志》《兵志》《食志》《官师志》《人物志》《选举志》《纪事志》和《艺文志》十二个部分,“以志地、志人、志事、志言,而昭示来兹者也”。然地由人守,事由人做,言由人发,故尤重人物,“人物为一郡之柱础,乡邦之光耀”,谭吉璁言:“不得其人,谁与为守?故《官师》次之。官以长之,师以教之,人材于是乎出,故志《人物》。”足见,各志之间有机联系,不可分割。
《镇志》中《官师志》《人物志》《纪事志》和《艺文志》中载人物传记,有详有略,记言记行,彼此相关互证,相辅相成,并加入大量评议,或褒贬轩轾,或指摘得失。其中一部分是延绥本土人物,另一部分是外地人物,但与延绥相关。故以《人物志》结合《官师志》《纪事志》《艺文志》等一展延绥人物群像。
一、立传评议,事核言直
谭吉璁以史笔纂地志,且文采斐然。清王令仲评该志曰:“编年则祖左氏,纪传则本司马。若相如之高文典册,枚皋之驰檄飞书,使君兼焉……至徘徊低昂于选举之间,踊跃奋迅于忠孝之传,与史之褒贬何异?”[1]9《镇志》中人物传记,一部分是基于旧志、史书而来;另一部分是谭氏实地踏勘,访谈听闻而得,且加入自己大量的直抒胸臆的评议见解,事核言直,褒贬分明。
如《康熙延绥镇志·官师志》中“蒙恬”,原文基于明郑汝璧《延绥镇志》而有所简略,但加入谭吉璁的评议:
评曰:扶苏与蒙恬拥兵三十万,得尺一之诏,即吞声自杀。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三代以下,不少概见者也。余尝过绥德,见二冢对峙,时有白虹乍见乍隐,岂非浩气之常存者哉。然长城之筑,始于赵之阴山,燕之襄平,魏之滨洛,秦不过踵而行之,至今为万世利。而秦独蒙恶声,恬又以地脉为罪。悲夫!
显而易见,谭吉璁仿司马迁《史记》体例,在篇尾加议论。一是对人对事进行道德伦理评价,蒙恬和扶苏拥有重兵却奉诏自杀,符合封建时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伦理标准,所以褒之曰忠曰孝。二是谭氏亲访蒙恬与扶苏墓,“履其地,思其人”所见所感尤为真切,纪实性强。三是就长城一事进行纵向考量,秦修长城是在燕赵长城的旧基上修建,而且千年以下,历代王朝用以抵御游牧民族侵略,但是为什么秦朝与蒙恬却因此而蒙罪?这一历史问题,发人深思。
又如《康熙延绥镇志·人物志》中“谢镇”:
评曰:刘瑾者,陕西兴平人也,与镇为同乡里,故当时之张彩以邑子自进,即康海亦为之比附焉。乃镇以书生倔强于其间,矫矫然不啻如云中之鹤矣。后彩坐事死,海为世所羞称。甚矣!科名之不足以重人也如是夫。
这里,宦官刘瑾在明武宗时期权倾朝野,倒行逆施,多有攀附阿谀以求富贵者。其中吏部尚书张彩,陕西安定人,便以同邑人的身份投靠刘瑾,后因罪被杀。就连高中状元的康海,因是陕西武功人亦以同乡之谊攀附刘瑾,刘瑾败落后,为天下士人耻笑。而谢镇虽与刘瑾为同乡,但以之为耻,辞官而去,士林仰慕。谭吉璁将谢镇与张彩、康海轩轾对比,人品高下如霄壤之别,褒贬立见。
再如《康熙延绥镇志·人物志》中“锁骨菩萨”:
评曰:余于延安道中之清化水滨,憩白杨下作爨,适有父老从田间来,因访以闯贼时事。云延安府城,崇祯癸未冬仲贼兵据之,设有伪将张某,为河南人。甲申五月,张某叛去,闯贼立遣小瞎子帅兵万余围城。至则索故所爱妓妙玉儿。出,告之故,将屠之。妙玉儿泣以请,不听。因尽出其所赠绣镼金珰,蓬发囚首以死请,乃得释,遂止坐罪于张某,不然无噍类矣。嗟乎!若妙玉儿者,岂以淫纵女子而忽之哉?志钗小者,可以传矣。
这里将唐代锁骨菩萨与明末妙玉儿联系起来,在评议中再立小传。“锁骨菩萨”本为唐朝延州妇人,生前为一淫纵女子。谭吉璁在评议中根据延安父老所言,记述娼妓妙玉儿言行。明末李闯手下将士叛乱,在兵临城下的危难之际,妙玉儿拿出自己的衣物首饰,苦苦哀求,不仅保全自己的性命,也救了满城父老。妙玉儿虽身份低贱,却救活全城人性命也是功德无量。此外,谭氏访谈于当地父老,其年其地,其人其事,皆详实真切。
《康熙延绥镇志》中谭吉璁根据前代史籍地志和自己探访听闻所得为人物立小传,篇幅精简。又仿司马迁《史记》的体例,加入大量个人评议,轩轾高下,褒贬得失,“其言简而尽,其事核而实”。
二、军事本色,裨補遗阙
延绥地区自古为边塞征战之地,明代更为军事重镇,明、清两部《镇志》皆为军事志,详细记载城堡建制,烽火则例,边饷屯田,兵志马政等,在人物传记方面军事色彩浓重,多载军人战事。且谭吉璁亲历战事,“(康熙)十四年,定边副将朱龙叛,璁与副使高光祉、总兵徐占魁协力进剿,边境以安。制府上其功,赐‘忠荩可嘉匾额”。此外,谭氏走访探问、钩沉出新,有不少人与事为前代史志所不载,由此得到补充。
如《康熙延绥镇志·官师志》中“惠显”:
(惠显)字晦我,清涧人。……显,初名显扬,以嫌同兄世扬名,去“扬”字以自异。少为诸生,即厌薄举子业,白衣从军,思效命于疆场。由步卒起,积功至延绥副将。贼至时,激励将士,勉以忠义,闭城固守。城破,被擒,贼慰之曰:“若固世家子而有武略,且为世扬弟,能从我,则以权将军相授。”显极口詈之,磔于市。从子渐,字硕亭,时为抚边守备,亦骂贼死。……
评曰:惠显及从子渐,忠烈表表,能世其家。而《清涧志》失其名,余窃怪之。及询之榆人,皆历历道其行事。……
不难看出,一是原《清涧志》不载惠显与侄子渐的英烈事迹,谭吉璁作了补充;二是谭氏多咨询当地父老,以求事真言切,在“书人书名书字,直书其事,而善恶自见”的基础上,加以评议褒贬,使之更为彰显;三是传记着重纪事纪言,善于捕捉典型事件与言语,了了几笔而人物形象鲜活,跃然纸上,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再如《康熙延绥镇志·人物志·忠义列传》中“刘宽”:
……祖玉,燕山右卫小旗。洪武末,从成祖屡立战功。建文二年,郑霸村阵亡。父世克,历升百户。交河大战,摧锋陷阵。建文四年,青眉山阵亡。宽以绥德世职,历官指挥同知。成化四年,调征满四,于石城先登,无后继,为贼所执,不屈,至剖其腹而死。子羊儿为指挥使,珍以百户署清平堡把总。嘉靖二十五年十月,羊儿随游击高极战败,没于阵。弟珍往救之,同时殉难。人以为四世忠烈。而随宽死于石城之难者,有绥德卫指挥刘钊焉。
评曰:……满四据之以叛,杀我一伯及三指挥,致烦数道兵讨之,踰年始克。一伯者,毛忠也,而三指挥俱失名,或即延镇之刘宽。与当时死难者既不详,即有功如延绥之参将胡恺,而今亦无征矣。惜哉!旧志之疏也。
由上可知,刘氏一门“四世忠烈”,四代人前赴后继为国捐躯,死亦不朽。谭吉璁强调石城满四一役,历时一年多,战事艰巨,其中殉难的“三指揮”没有纪录姓名,有功之臣也不被载录,实为旧志疏漏。郑汝璧《延绥镇志·忠烈》中仅有“刘羊儿”一条,对石城战役一笔带过,所以谭氏特在新志中补充石城战略形势,及推测殉难者姓名身份。
可见,“榆镇,古朔方地,贞臣节士,代不乏人。即其援桴裹革,甘死如饴,膏野投荒,立懂若渴,即捐躯横草而不之惜”。延绥地处边庭多战事,亦多军事人才,地志中保存珍贵的军事史料,可补正史不足。《康熙延绥镇志》人物传记军事色彩浓厚,兼备文学价值。
三、尤详明史,留心“贼”事
谭吉璁《康熙延绥镇志·自序》曰:“于有明特详焉。盖其始则地弃东胜,而受河套之患;终则贼起延绥,而中灭亡之祸,岂非近之可征,尤败之可鉴者哉!”谭氏着意留存明代人事,在该志中备加详述,并加入个人评议,尤其是那场覆灭明朝,起于延绥的农民起义。他寻根究源,一探故国兴衰,字里行间寄寓着难以磨灭的黍离之悲,以及对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义军的切齿痛恨。在《康熙延绥镇志》中随处可见对“贼事”的记载:
俞翀霄(延绥总兵) 崇祯九年……遇贼力战,自辰至酉,杀获甚众。援兵不至,遂死焉。
都任(备兵榆林) ……贼数万薄城下,百道攻击,任随机摧破。复简壮士,夜斫其营,斩首数百级。贼益愤,攻围益急。有为贼作内应者,城遂陷。任率众巷战,力屈被执,贼帅曰:“若固好男子,苟降,无忧富贵也。”任怒骂不绝口,遂遇害。
诸如以上有关“贼事”的记载,皆是谭吉璁或根据文献,或实地踏勘,有意向当地父老询问访谈而得。他出身于明官宦之家,当然站在明廷一方,对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义军切齿痛恨,视为乱臣贼子,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谭氏《答艾通判书》:
诏为发李贼祖冢,甚善,甚善。
使非先生之从叔以诸生奋臂起,暴李贼祖父之骨而扬其灰,则大逆无道之深仇,谁为报其万一哉?
仆跽读昌平道戴副使恭纪碑,至于兴亡之感,未尝不为之反覆而尽然以悲也。
这里艾通判为艾元观,米脂人。其堂叔艾诏在崇祯末年上书请挖李自成祖坟,获准。但后来为李自成报复,磔于市。谭吉璁盛赞挖坟事,认为李自成谋反祸灭大明是大逆不道,挖其祖坟,也难报万一。与之相反,谭氏凭吊明十三陵,长跪在崇祯思陵前读戴圣聪《恭纪盛典之碑》:“惟帝英姿莅政,志切安民,十有七年,励精靡懈。讵意寇乱国亡,身殉社稷 ……”反复诵读之际,不由感慨兴亡,悲痛万分,对故国眷爱不已。
《康熙延绥镇志·纪事志》中《李自成传》是该书篇幅最长,用功最大,价值最高的人物传记。王令仲评曰:“若夫闯逆一案,诚一代兴亡之大鉴,其间书人书事、记年记月,或叙群寇情形,或载将略机宜,其言简而尽,其事核而实,以视野史流传、风闻影响者,不啻霄壤。”
谭吉璁《李自成传》从内容上看是李自成与张献忠的合传。其一详述了李自成的家庭出身,相貌性情,生平经历,在天灾人祸的背景下被逼造反,和队伍壮大的过程;其二,李自成与张献忠带领队伍席卷天下的转战路线,关键战役,以及当时星火燎原的起义军对大明王朝摧枯拉朽的打击动摇;其三,以崇祯皇帝为首,李应期、陈奇瑜、洪承畴、左良玉、曹文诏、孙传庭、杨嗣昌等君臣对待这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所采取的策略方针,以及双方对峙拉锯,此消彼长的情形;其四,指出李自成与张献忠覆灭明王朝如同唐末黄巢,乱天下、倾社稷却不能坐稳江山,为清廷统一扫清道路。
诚然谭吉璁不可能跳脱自己的历史局限,在《李自成传》中加入个人的价值倾向,道德判断,但该传对人物、事件、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等记述详实完整。所涉及的人物众多,事件繁杂,因素变化也处理得条理分明。声情并茂地将明末那场声势浩大、席卷天下的农民起义展现在读者眼前。谭氏苦心孤诣,只为“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
参考文献
[1] (清)谭吉璁.康熙延绥镇志[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 (民国) 张立德等.榆林县志[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3] (清)张九征等纂《镇江府志》,清康熙十三年刻本.
[4] (清)蓝鼎元.鹿洲初集[M].文海出版社,1977.
[5] (明)郑汝璧.延绥镇志[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6] 李景屏.清初十大冤案[M].东方出版社,1993.
[7] (清)孔尚任.桃花扇[M].三晋出版社,2008.
基金项目:2019年陕西省社科界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研究项目,《康熙延绥镇志·人物志》研究(2019C187);榆林2019年科技计划项目:绥米唢呐与旅游发展的综合研究(2019-kjj126)。
作者简介:梁琳(1978- ),女,河南新乡人,博士,榆林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和陕北民俗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