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乾溪楚灵王

2020-07-14 12:03黑龙江傅道彬
名作欣赏 2020年28期
关键词:左传公子楚国

黑龙江 傅道彬

楚灵王是一个飞扬跋扈、横行任意的历史人物,也是一个性格鲜明、情感丰富的文学人物。他的毫不掩饰的张扬、目空一切的狂妄、极尽铺排的奢华以及心狠手辣的残忍等都给人留下了鲜明而深刻的印象。《左传》《国语》《晏子》《墨子》《战国策》《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先秦文献关于楚灵王的事迹有很多记载,角度大都是批判和谴责的,而《左传》的记载有些特殊,有些例外。

《左传》对楚灵王也有强烈的批判态度,而又不局限于此。《左传》超越了对这一历史人物简单的道德评价,而将其放置到特定的历史土壤上予以展现和描写。《左传》中的楚灵王一身戾气,不拘绳墨,他仿佛横空出世,有意挑战以礼乐文化为基础的君子人格;他任性而为,难以理喻,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择手段,冷酷而坚定。他不屑于用道德装饰自己,盛装亮相,招摇过市,不仅在国内政治中唯我独尊,恣意妄为,在国际事务中也野心勃勃,盛气凌人,不把国际交往的准则放在眼里。他的率意任性,到了粗鄙狂野的程度,不仅超出了礼乐文化的一般范畴,也不在基本的人伦范围之内,不仅在楚国,在春秋时代,甚至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他都是一个非常出格的人物。但即使如此,《左传》的作者还是对他有所同情,在对他保持批判谴责甚至嘲讽的同时,也写他的知人之长;写他对反对自己的人有所尊重、有所包容;写他有恻隐之心,对征服者还表现出某种理性、某种同情。

而最后写到楚灵王据守乾溪的时候,《左传》的笔调一下子舒缓下来,完全以文学的笔法描写楚灵王的形象:

雨雪。王皮冠、秦复陶,翠被,豹舄,执鞭以出。

(《左传·昭公十二年》)

他手执长鞭,头戴皮冠,身穿秦国羽衣,肩披绿色斗篷,脚穿豹皮鞋子,立于茫茫风雪中。这是中国历史散文第一次以如此详尽的笔墨,描写风雪迷茫的自然空间,描写一个人的外在形象,鲜明耀眼,气度不凡。《左传》写他的不可一世、睥睨天下;也写他的穷途末路、英雄挽歌;而到最后,楚灵王在乾溪接到宫廷政变王子被杀的消息,他投于车下,回首前尘,竟与侍人谈论起爱子的话题,语多自责自省,使得这一形象有了某种情感的温度和人性的力量。

楚灵王的性格是丰富的、多元的,心理是复杂的、多面的,《左传》对于楚灵王不是简单的历史记录,而是文学塑造,一方面是故事的描写,一方面是性格的展现,作者选取的故事总能呈现其鲜明的性格特征。《左传》笔下的楚灵王不是类型,而是典型,是黑格尔说的“这一个”,因此在对楚灵王保持政治上批判的同时,应该注意这一形象的文学史意义,注意《左传》文学描写的艺术突破。

按照文学叙事的发生、发展、高潮、尾声的一般结构,楚灵王的性格发展可分为四个阶段:

一、发生:《左传》对楚灵王的描写是从他顽劣凌霸的纨绔子弟形象起步的,骄狂的公子围是骄狂的楚灵王的开端。时间是襄公二十六年到鲁昭公元年十一月,约六年的时间。

“争”是楚灵王性格的主要方面。楚灵王就是在与穿封戌的争执中出场的,而他一出场就带着世家贵胄的纨绔无赖习气,带有一贯的恃宠而骄的凌霸骄狂。鲁襄公二十六年《左传》记:

楚子、秦人侵吴,及雩娄,闻吴有备而还。遂侵郑。五月,至于城麇。郑皇颉戍之,出,与楚师战,败。穿封戌囚皇颉,公子围与之争之,正于伯州犁。伯州犁曰:“请问于囚。”乃立囚。伯州犁曰:“所争,君子也,其何不知?”上其手,曰:“夫子为王子围,寡君之贵介弟也。”下其手,曰:“此子为穿封戌,方城外之县尹也。谁获子?”囚曰:“颉遇王子,弱焉。”戌怒,抽戈逐王子围,弗及。楚人以皇颉归。

这是著名的“上下其手”的故事。鲁襄公二十六年楚人伐郑的城麇之战中,楚人穿封戌俘获郑国将领皇颉。但当时贵为楚公子的公子围,竟然以近乎无赖的行为公然与穿封戌抢夺获俘之功,硬把穿封戌俘获的战俘说成是自己的战功。而楚太宰伯州黎慑于这位公子的赫赫淫威而徇私枉法,以上下其手的肢体动作,暗示公子围与穿封戌的地位尊卑。被俘获的郑国将领皇颉心领神会,曲意逢迎,颠倒是非,说自己是被公子围俘获,像一幕荒唐的滑稽剧,既叫人忍俊不禁,又令人怒不可遏,一个顽劣霸道的世家公子形象跃然纸上。

如果说这只是公子围的一场国内表演的话,“设服离卫”则是楚公子围在国际舞台上的一场亮相。这场亮相,公子围依然表现出野心膨胀、个性张扬、故作威风的一贯风格。昭公元年(公元前541 年)晋国、楚国、齐国、鲁国、宋国、卫国、陈国、蔡国、郑国、许人、曹人等十一个国家在虢地盟会,出席盟会的各国使者无不风雅庄谨、文质彬彬;而这位楚公子围却举止高调,出尽风头,引来各国使者的嘲笑和讥讽。所谓“设服离卫”,杜注“设服”即“设君服”,而“离卫”,“二人执戈陈于前”,即二人执戈前导护卫,也是君主的仪仗。公子围以令尹身份而着装如国君,且保卫设置也俨然一副国君的气派,勃勃野心昭然若揭。于是引来人们的奚落嘲讽。

三月甲辰,盟。楚公子围设服离卫。叔孙穆子曰:“楚公子美矣,君哉!”郑子皮曰:“二执戈者前矣。”蔡子家曰:“蒲宫有前,不亦可乎?”楚伯州犁曰:“此行也,辞而假之寡君。”郑行人挥曰:“假不反矣。”伯州犁曰:“子姑忧子晳之欲背诞也。”子羽曰:“当璧犹在,假而不反,子其无忧乎?”齐国子曰:“吾代二子愍矣。”陈公子招曰:“不忧何成?二子乐矣。”卫齐子曰:“茍或知之,虽忧何害?”宋合左师曰:“大国令,小国共,吾知共而已。”晋乐王鲋曰:“《小旻》之卒章善矣,吾从之。”

对公子围的冷嘲热讽始于鲁国的叔孙豹,他不无揶揄地说:“楚国的这位公子真美啊,宛如国君啊。”蔡国子家也随声附和:“人家在国内已经住在君王的宫殿里,这样做还不可以吗?”面对众人的嘲笑,随公子围出访的伯州犁只好出来解释:“我们令尹出来时已经请示国君了,只是暂借一下国君的威仪。”而这样的解释,引来更多人的讥讽和议论。齐国国子、陈国公子招、卫国齐子、宋国合左师、晋国乐王鲋等纷纷出场,而郑国行人子挥的评论最有力量:“什么借啊,借了不还吧。”左氏将楚灵王放到典型情境中展示其典型性格,在他人的目光中表现其几近疯狂的权力欲望和轻狂性格。此时他还是令尹,却从外在服饰到内在气质都夸张地表现出一个君主的派头,他内心渴望着尽快走向楚国的权力顶峰,这在春秋舞台上还是少见的。《左传》的作者为楚灵王的出场而不吝笔墨,在国内与国际两个舞台上充分展现他的顽劣骄狂,为他整体性格的显现做好铺垫。

二、发展:通过弑君而成为楚国君主的楚灵王,在权力的舞台展现他的威风八面,也展现他不可遏止的汏侈骄奢。时间是从鲁昭公元年十一月后至鲁昭公十二年冬,约十二年的时间。

鲁昭公元年的冬天,公子围在出使郑国路上听到楚君郏敖病重的消息,中途而返,悍然发动政变,杀死国君及其公子,登上了楚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是为楚灵王。而到达权力的峰巅之后,楚灵王的政治狂妄和心理任性纠合在一起,在他的驾驭下楚国宛如野马脱缰,走上了一路狂奔、近乎疯狂的道路,发生了许多今天看起来匪夷所思的故事。

“汏侈”是郑人游吉在《左传》昭公元年对楚灵王性格的评价。汏,即骄狂;侈,即奢华,这是对楚灵王入骨的分析,骄狂而不克制,奢华而无节度,确实是楚灵王精神性格的体现。楚公子围转身成为至高无上的楚灵王,他的权力达到了极致,而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汏侈”也达到了极致。《左传》也沿着“汏侈”“方侈”“示诸侯侈”“汏侈已甚”的叙事线索,不断展现楚灵王在权力高峰中的任性、骄狂、暴戾和残忍。

楚灵王喜欢在国际舞台上展示他的霸气。鲁昭公元年郑国子太叔(游吉)参加完楚灵王的就职典礼归来,就告诫子产“具行器矣”,随时准备好出使的行装,因为这位张扬的楚君为人“汏侈”,而“自说其事”,一定会在国际舞台上招摇的。楚灵王喜爱田猎,鲁昭公三年子产随同郑简公访问楚国,灵王便让郑简公陪同在云梦泽狩猎。昭公四年许悼公访楚,灵王将其与郑简公等强行扣留,不得返国,陪同其狩猎。接着又派椒举出使晋国,挑衅晋国的权威,公开要求诸侯朝拜楚国,称霸天下。诸侯国摄于楚灵王的淫威在申地聚会,征伐吴国。楚灵王以齐国庆封徇师,又灭掉赖国,一副骄狂自得不可一世的面目暴露无遗。齐桓、晋文之类的霸主总还有几分掩饰,即使跨越礼乐的界限,也总找一点借口。鲁僖公四年,齐桓公挥师南下,兵临楚国城下,楚大夫屈完正义凛然,一番“以德绥诸侯”的慷慨陈词之后,齐桓公自知理亏,结盟而还。而楚灵王则似乎不在意这些,只要需要,任何文明的界线,他都敢跨越,甚至不屑于寻找借口。鲁昭公五年楚灵王求婚于晋,而当晋国派出上卿韩宣子(韩起)、上大夫叔向(羊舌肸)等亲自来楚国送娶,而这位楚灵王不仅毫无感恩之意,竟然想到“吾以韩起为阍,以羊舌肸为司宫,足以辱晋,吾以得志矣”,扣留对方的外交人员,让对方的正卿韩起守门,给上大夫叔向施以宫刑,这种想法出自一个君主的口中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因为他的想法太出格了,太不符合常理了,按《左传》记,听到这样的想法,连他的大臣们也一时无语,面面相觑,莫从回答。

“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这是唐人胡曾以《章华台》为题的咏史诗。章华台是楚国巍峨宫殿的代表,也是楚灵王夸饰张扬的个性象征。据考古学家鉴定,1987 年湖北潜江龙湾发掘的遗址就是章华台遗址,按《水经注·沔水》记章华台“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换算成今天的单位应该是台高23 米、基广35 米,而登上章华台,竟然需要“上者三休,而乃至其上”,三次休息方可登上顶层。章华台在春秋时代规模和奢华都是空前的,他的汏侈也达到了“汏侈已甚”的空前程度。依照《国语·楚语上》记,章华台“举国留之,数年乃成”。章华台成,灵王为了显示楚国的辉煌功业,“示诸侯侈”,邀请各国诸侯参加落成仪式,又一次显示了他虚荣夸饰、好大喜功的一面,印证了子太叔对他“自说其事”的评价。

楚灵王本想借章华台落成炫耀天下,盛邀宾客,而各诸侯国都婉言相拒不给面子,竟“无有至者”。只有鲁昭公在薳启强的威逼利诱下出席盛典,楚灵王对鲁昭公的到来心存感动,在新台宴请,安排美髯“长鬣者”陪同,又一时兴起,竟然将自己心爱的大屈弓送给鲁昭公。而事后灵王旋即后悔,只好派薳启强索要回来。索取的过程也颇有戏剧性:

楚子享公于新台,使长鬣者相。好以大屈。既而悔之。薳启强闻之,见公。公语之,拜贺。公曰:“何贺?”对曰:“齐与晋、越欲此久矣。寡君无适与也,而传诸君。君其备御三邻,慎守宝矣,敢不贺乎?”公惧,乃反之。

不是公然的索要,而是曲折的“拜贺”,而所谓的“拜贺”里面则潜藏着一个大国对一个弱国的强势威胁,屈辱的鲁昭公只好将大屈弓送回。这则故事恰恰反映了楚灵王的暴虐无常、任性多变。

“虐”是楚人对灵王的政治认识。他强横的生活姿态让他不顾及一般人的感受,恣意妄行成为灵王的一种生活常态。国际上他随意处死陈国行人,设计处死蔡灵侯。在国内他更是结怨甚多,杀害大司马薳掩而夺人田产,夺走斗成然的封邑。如此等等,积攒了无数的愤怒,也为自己的灭亡准备了焚烧的干柴。

三、高潮:乾溪风雪中的楚灵王使整个故事进入高潮,通过雪夜对话展示楚灵王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活动,完成了一个性格饱满、精神丰盈的人物形象塑造。时间是鲁昭公十二年冬,集中在一个雪夜。

楚灵王的性格并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的;不是单一的,而是丰富的。《左传》以丰富的文学笔法展示楚灵王在风雪中的形象,塑造出一个性格多元的文学形象,尽管楚灵王在道德上颇多值得谴责之处,但是在文学上他却是一个立体的丰满的艺术形象,这一形象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叙事文学的巨大进步。

在对楚灵王批判性描写的时候,《左传》也流露出对他的某些同情、某些理解。他残忍、暴虐、任性、张扬,但他也不掩饰、不隐藏,和盘托出,直来直去。做楚公子的时候,他在战场上与穿封戌争功,一副强盗般的嘴脸。而他成为楚国君主以后,也就是“上下其手”的故事十三年之后,楚国灭亡了陈国,而楚灵王并不忌恨穿封戌与自己争功,相反他认为这恰恰表现了穿封戌人格中一种高尚的品性——“不谗”,而将刚刚占领的陈国领地分封给穿封戌。故事到此,并未结束,穿封戌封陈之后,二人宴饮,把酒言欢,楚灵王不无得意地问:“城麇之役,女知寡人之及此,女其避寡人乎?”意即那次上下其手的战役中,你如果知道我今天成为国君,你还会与我争功吗?按照惯常理解,穿封戌会感谢灵王重用,追悔往事,而意想不到的是,穿封戌却一点不给这位虚荣的君主面子,径直回答道:“若知君之及此,臣必致死礼以息楚。”即如果我知道你成为国君,当初冒死也会杀死你,让楚国安定下来。而接下来的事情,再度出乎意料,楚灵王再一次放任了穿封戌的无礼,不以为然。只有像穿封戌这样的春秋人才能说出如此磊落光明、掷地有声的话语,也只有像楚灵王这样的春秋君主才会如此豁达,一笑置之。穿封戌身上有那个时代人特有的不畏强权的君子人格与风采,穿封戌“不谗”的人格被再度证明、再度强化,楚灵王在人才使用上的豁达胸襟也再度显现、再度升华。

与此相类似的事件还有楚灵王与芋尹无宇的关系。楚灵王还是令尹的时候,竟然打着国君的旗帜去田猎,芋尹无宇以“一国两君,其谁堪之”的理由,将其旗帜砍断。楚灵王成为国君之后,收留各种逃亡的人员,芋尹无宇的看门人也逃到灵王的宫内。而芋尹无宇则正气凛然地向楚灵王追索逃亡人员,此时灵王正要饮酒,无宇则引经据典,雄辩滔滔,并暗讽灵王是效法商纣王,众目睽睽之下,楚灵王颜面尽失,却也宽大为怀,将其放过。楚国灭赖后,面对赖子及其下属“面缚衔璧”的可怜行为,灵王也心生恻隐,“亲释其负,受其璧,焚其榇”,“迁赖于鄢”。如此种种,书写了楚灵王凌霸骄侈性格之外的另一面,他也洞晓世情,也有识人的眼力,也有宽容的胸襟,也有恻隐之心。

据守乾溪,是楚灵王内心世界全面展现的时刻,也是他人性复苏升华的时刻。《左传》写了2400 多人,重点写到的人物也有400 多人,这些人物或记事,或记言,或记行,而很少将人物放置到自然情境中,在风雪交加的自然环境中,描写一个人的外在风貌与内在精神。《左传·昭公十二年》对风雪乾溪中的楚灵王的描写,集中在三个方面:

一是立于风雪的外在气度。文学到了春秋时代写人状物的能力明显增强,《诗经》中的《硕人》《君子偕老》《都人士》等诗篇,都有对人物外貌和衣饰的详尽描写,显示了春秋文学以“赋”为主的写实能力的提高。《左传》是叙事文学,叙事写实的能力更强,但是像写楚灵王一样写风雪情境(雨雪),写他的华丽皮冠(皮冠)、羽绒长衣(秦复陶)、绿色披肩(翠披)、豹皮鞋子(豹舄),还是不多见的,而“执鞭以出”一句,与《诗经·卫风·硕人》中“美目盼兮”一句颇为相似,点睛之笔,境界全出,见其霸气,也见精神气象。很显然,《左传》的作者是精心地为楚灵王精神世界的展现铺展了一个景物交融的抒情空间。

二是风雪夜话里的心理世界。楚灵王与右尹子革的对话,透露出他复兴楚国的政治梦想,也是他在历史舞台上一展身手、实现个人勃勃野心的集中反映。楚灵王的三问子革分别为:

第一问鼎于周。楚灵王回顾历史,始祖熊绎时与齐、卫、晋、鲁等诸侯共同侍奉周康王,而“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列国皆有钟鼎之封,唯独楚国不得封赐。五百年后,灵王仍然愤愤不平,因此他想向周室问鼎:“王其与我乎?”

第二问田于郑。楚灵王仍然揪住历史问题不放,如今郑国的许地,在更古老的夏代曾经属于楚国,千年之后,灵王仍气愤不已,因此他想问田,追回楚国旧地:“我若求之,其与我乎?”

第三问霸于晋。整个春秋时代表现为晋楚两大政治集团的对立冲突,而历史上晋国常常处于主导地位,事到重要关头,各诸侯国常常取悦和依附晋国。这更令楚灵王愤怒异常,随着楚国力量的不断增强,灵王的野心也不可遏止,他强烈追问:“诸侯其畏我乎?”

客观地说,楚灵王心中有一个强盛楚国的理想,这个理想是个人的欲望,更是家国的梦想。他在与子革对话中表达的就是实现这一理想的强烈愿望,从历史到现实,从政治尊严到地理扩张,他想让楚国全面强盛,称雄天下。楚国实力的一时强大,已经让楚灵王的精神高度亢奋,凌霸天下的野心已经无以复加,甚至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这才引起了楚灵王周围人的警觉。灵王步步发问,穷追不舍,子革曲意逢迎,逆来而顺往,步步回旋。终于引发了楚王身旁的析父的不满,指责子革只能应声连连,推波助澜。而子革却不急于辩解,而是胸有成竹,他从容镇定地说道:“磨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意即我已经磨好思想的利刃,等他回来,我会斩断他的妄想,让他重新恢复理性恢复正常。于是有了雪夜赋诗的场面。

三是雪夜赋诗的精神震动。雪夜赋诗是高潮中的高潮,一首诗唤醒了楚灵王心中的理性,醍醐灌顶,猛然自省,陷入沉思,充分表现了诗转移人心的力量。由此:

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春秋时期有许多关于因为欣赏诗与音乐而沉醉其中不能自持的记载,例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吴季札在鲁观乐听到《韶箾》之乐,感叹“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矣”;昭公元年晋赵孟出使郑国,郑人赋诗待客,赵孟也发出了“吾不复此矣”的慨叹;孔子更有“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的记载,精神的震动战胜了物质的享乐,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楚灵王听到诗篇,也受到了思想与情感的双重触动,一种久违的理性和善良被唤醒,致使其难以进食,难以安眠,长时间不能克制。反省、愧怍、自责、觉悟等复杂的情感和心理笼罩心头,经久不散,直至其及于祸难。只是他醒悟得太晚了,连孔子也为他惋惜: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

孔子感慨,如果楚灵王能早一天醒悟,克制自己,仁爱百姓,就不至于陷入乾溪之乱了。这样一首直指人心触动灵王精神深处的诗篇,究竟是什么。这首诗名为《祈招》,不见于今天的《诗经》,这是一首逸诗。按照子革所言,诗的内容是:

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

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

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这里应该补充一下这首诗出现的背景,楚灵王与子革对话时,恰巧左史倚相匆匆走过。楚灵王趁机夸赞左史倚相为“良史”,懂得《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而子革颇不服气地说,倚相连周穆王时期著名的《祈招》的内容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悠远的上古历史呢?而《祈招》的内容和意味他自己才是知道的。

一首著名的诗篇,楚灵王不知道其内容情有可原,而博学多识的左史倚相不知道就显得匪夷所思了。显然这里另有蹊跷,如果我们回忆一下析父指责子革助长灵王骄狂气焰的时候,子革颇有深意地说:“磨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即我要打磨利剑,等灵王回来,斩断他的妄想。子革要打磨利剑,而他要打磨的不是兵戈利刃,而是思想之剑,是情感之剑,是寄情言志、转移人心的诗。林纾在《左传撷华》(卷下)(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 年版)中说:

忽闲闲点出左史倚相,或是子革预约其来,亦未可定。不然断无如此凑巧文字。综言之,此篇前后皆借古事以发挥。灵王所引故事,多半是得诸传闻之伧语,子革所引故事则深中王心之隐微。王无心而子革有心。写深人与浅人论事,步步皆有趣味。

在林纾看来左氏倚相的趋庭而过,恰恰是子革与倚相二人的精心导演。子革有备而来,所赋《祈招》内容字字针对灵王设计,这正是“磨厉以须”的秘密所在。灵王毫无戒备,一切都在被设计之中,自然身陷网罗。林纾的分析是有道理的,《祈招》应该是子革的创作,至少加进了他自己的解读。通过《祈招》这把思想之剑的打造磨砺,才指向楚灵王的精神深处,指向了他心灵的隐秘之处,借此斩断他的疯狂,斩断他的傲慢,斩断他的夸大其词,斩断他的想入非非。

在子革看来,周穆王当年“欲肆其心,周行天下”,想把自己的车辙马迹遍及天下,祭公谋父以一首《祈招》制止了他的狂妄,让他收心敛迹,从而得以寿终正寝获没祗宫,避免了可能的动荡和危险,避免了死无葬身之处的悲惨结局。子革是借周穆王以讽喻楚灵王,皮里阳秋,字字惊心,暗喻了楚灵王所面临的危险处境,预言了楚国宫廷政变的发生。《祈招》诗里强调了“德”“度”“力”三个方面,德是愔愔之德,和是和乐而不放逸;度是周正之法,如金如玉之美好;力是形民之力,即量力而行。而楚灵王恰恰走向了诗的反面,放逸而无道德,邪僻而无法度,疯狂而不自量力,血雨腥风的悲剧就在眼前,而楚灵王还浑然不觉。《祈招》诗戳到了楚灵王的痛处,文学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猛然间一种绝望的情绪袭来,他的自负、得意、不可一世,顷刻间瓦解;一时间恐惧、慌张、手足无措,于是才有了“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等一连串心理反应。从叙事学上说楚灵王风雪夜话,不是记事,不是记行,并不推动情节的发展,这里的人物对话、人物神态的描写,完全是为表现精神和心理世界,挖掘一个不可理喻的政治狂人的隐秘心理,是对人的丰富性复杂性的展现。将一个人物精神世界的描写,安排到一天、一个夜晚,使得笔墨描写更集中,心理表现更充分,艺术空间更典型,这样的文学描写反映出《左传》在文学上的进步和突破,显示了中国早期文学达到的艺术高度。

四、尾声:楚国宫廷政变,楚灵王在众叛亲离中自缢身亡,这是一个具有悲剧意义的结尾,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楚灵王语多自省,显示了人性的复苏和温度。时间是鲁昭公十三年春季到夏季五月,约五个月的时间。

楚灵王之死是一种悲剧性叙事。《左传》虽然对楚灵王总体上是批判的谴责的,但对楚灵王之死还是表现出某种同情、某种惋惜。

楚灵王之死充满了自省与反思的绝望气氛。楚国宫廷政变发生时,楚灵王尚在千里之外的乾溪吴楚边境。听到儿子的死讯,楚灵王自投于车下,竟然与侍从谈起“爱子”的话题,对“杀人子多矣”的暴虐有反思、有警醒。他感到了内外交困,子革建议他回到郢都郊外,听从国人裁决,楚灵王认为自己冒犯众怒、四面树敌:“众怒不可犯也。”子革建议他寻一楚国大城坚守,等待诸侯救援,楚灵王认为“皆叛矣”,已经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子革建议他逃亡他国,寻求帮助,卷土重来,楚灵王认为“大福不再,只取辱焉”。已经是大势已去,求助他国也只能是自取其辱了。楚灵王政治上是绝望的,但他还是异常清醒的,在最后的时刻,他理性地认识到了自己杀人太多、冒犯众怒、四面树敌、孤立无援。在生死关头,他久已沉沦的人性渐渐复苏,因而理智地选择了自己的悲剧结局,保持了人格的尊严,这使得楚灵王这一形象有了某种光亮。

楚灵王之死是一个充满悲情的过程。楚国宫廷政变后,楚国派观起等鼓动楚师哗变,灵王的军队因此溃散,连他身边的亲信子革也离他而去,逃归楚国郢都。众叛亲离的楚灵王,沿夏水而行,无依无靠,三日不食,最后自缢身亡。

楚灵王之死引发了一连串历史的余波。楚灵王逃亡过程中,得到了芋尹无宇儿子申亥的帮助。芋尹申亥感念父亲两次冒犯灵王,而楚灵王都对他的父亲宽容包涵,对楚灵王,芋尹无宇及其后人从心里是尊重和感激的。楚灵王死后,芋尹申亥竟然用自己的两个女儿为其殉葬。《左传》在描写楚灵王之死的时候,笔调是缓慢的,是有情感寄托的。楚灵王死后郢都午夜不断有人深夜呼喊:“王至矣。”楚国郢都人心惶惶,政变的主导者子干、子皙等畏惧自杀,从而成就了楚平王的功业。这营造了楚灵王之死的悲剧气氛,也说明了在楚人心里灵王的余威尚在。

本来对楚灵王的历史记载至此已经结束,《左传》却突然笔锋倒转,旧事重提,采取倒叙的方式,回忆了两件往事:

一件是楚灵王占卜,表达要拥有天下的强烈愿望。结果是不吉。而此时的楚灵王的表现是:

投龟,诟天而呼曰:“是区区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

他野心勃勃,想夺取天下。当龟占不吉时,竟然投龟于地,指天诟骂,把夺取天下看成是“区区者”小事。天地之间已经满足不了他的野心和欲望了,什么灵龟、上天,只要不符合他的意愿,便一切都不在话下,一切都弃置一边。作者用倒叙的方式,讲述楚灵王曾经指天诟骂的荒唐,再一次表现他的狂躁、自大、任性,给人留下强烈的记忆。

二是楚灵王的父亲楚共王没有嫡子,因此以埋璧祭拜的方式确定太子人选,谁当璧而拜谁就主宰楚国。结果康王、灵王、平王等或跨之或加肘或压纽,使得楚国历史呈现出宿命的神秘色彩。倒叙方法的运用,恰恰表现了《左传》文学上的良苦用心,风云散尽,忽地再生波澜,形成一种余音绕梁、回味无穷的效果。

历史上关于楚灵王的故事流传甚多,上下其手的成语、楚王好细腰的癖好、章华台的传说等都说明这一人物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许多历史典籍、哲学、文学著作都记载了楚灵王的形象,而《左传》的记载最切实,影响也最大。宋人王十朋有一首题为《楚灵王》的诗写道:

章华台就国被繇,征会诸侯意气骄。

楚众已离犹不悟,近臣徒为颂《祈招》。

这里描写的楚灵王时代章华台的奢华壮丽、征会诸侯的意气骄横、众叛亲离的历史处境,都是符合历史真实的。而说“近臣徒为颂《祈招》”,就不那么符合实际了。在那个听到吟诵《祈招》的风雪夜晚,楚灵王几近疯狂的精神世界被彻底击垮,内心发生了地坼天崩的心理震动,理性被唤醒,人性在复苏,只是一切都太晚了,他似乎醒悟了,而历史却不给他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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