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树把脉的人

2020-07-13 09:23刘云芳
读者·原创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柴垛把脉斧头

刘云芳

鸟们在院子上空不住乱叫,好像在商量如何将太阳从山那边拎出来。

我掀开窗帘的一角,寻找它们的踪迹,但叫得好听的鸟大多是“隐身专家”,我每次都看不到它们,只能看见一些寻常的鸟类。麻雀三三两两落在柴垛上,像枯叶子,与柴火融为一体,不易被发现。喜鹊拖着长尾巴从高处跳下来,扭头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挑选搭窝用的材料。它们把窝安在一旁的梧桐树上。一棵树上有3個窝,是一个大家族分成了几个小家庭。与其他的鸟窝相比,喜鹊的窝毫无美感,只是把一堆凌乱的柴火堆在树上。在冬天,村里很多树上都露出那样一小堆一小堆的柴火来,像是树的脑袋里某种纷乱的思绪。

大路小路连接着村庄,像一棵躺倒的树。爷爷踩在各个分支上,来回转悠。熟悉的老宅大多已经荒芜,找不到可以说话的老人,他只好去察看村子里的树。86岁的爷爷像只啄木鸟一样,抚摸那些树皮、树干,不时敲击着,像是为这些树诊脉,又像是在叫醒它们。许多个上午,他在腰间别一把斧头就出了门,将那些肯定活不过来的树木砍掉,再拖回家。爷爷说:“这棵老梨树已经有5年没发芽了,肯定是活不过来了。”

一棵四季都光秃着脑袋挺立的树,不知道藏了多少关于村庄的故事,那故事一定比一个人的记忆、感受更细密。这棵枯死的树如果不被砍倒,风会将它的细枝一点点吹掉,虫蚁会将它的躯壳慢慢吞噬,像一个古老的传说逐渐丧失了细节。这棵树在偶然的一天停留在柴垛前,等着斧头来分解它,树干用来熬粥、做饭,树梢用来引火。斧头是无情的执法官,它轻易就能辨别出树木的种类,数出它的年轮。接着,柴火被整齐码放在柴垛里,此后,在阳光里慢慢修行,让身体里仅有的一丝湿气借着光线攀升。

勤快人家的柴垛码放得格外整齐,高高的,像是一面墙。柴垛是他们精神深处的地图。农闲的时候,总是有人一次次跑进深山老林,也像我爷爷那样,为一棵棵树木把脉,将枯枝带回家。

我父亲更愿意与果树亲近,他喜欢看它们开花、结果,然后在冬天里沉默。每年春天,他都会带一把剪刀,察看院子里、田地里那些果树的花朵,开得过密的,要帮忙疏花,像是告诫这棵树“莫要贪心”;开得过稀的,父亲就要在心里对自己说“再等一等”。他牢记上一年秋天许多果实的味道,要对树木施行“魔法”:进行嫁接,让甜果子来救治苦果子。原有的树木必须舍弃一段枝条,在截面上切出小口,再把拿回来的树枝削出合适的角度插进去,用布条牢牢绑住,过不了多久,这截儿树枝便在新树干上没心没肺地长叶、开花、结果。一截儿优质的陌生枝杆就这样被收养到了另一棵果树的身体里。甘甜的味道是有魔力的,很容易就驱散了原来树里的苦涩。大约是两棵树的伤口形成的记忆,让这树有了某种顿悟,味道变得丰富。那是两种基因—甜和涩的较量,而结果多是喜庆的大团圆。

结过苦果子的树枝总是被砍掉,当作柴火。这一棵树苦涩的档案就这样被剔除了。当然,也有失败的时候,它们复制了甜果子的外表,却保留了酸涩的味道。父亲是有耐心的,他说,还有来年。我记得有棵嫁接成功的苹果树,单个苹果能达到七八两重,味道甘甜。每年,我们一看见这树开花,它的果子的味道便会泛上舌尖,馋得我咽口水。但有一年,苹果树只开了一朵花,它被挡在树干的一侧,像是这棵树有了小小心事。我是后来才知道,一棵果树也是会变老的。果实仿佛是它们与这个世界对谈的话语。我看见那些衰老的树冠上这一年只开花,不结果;下一年,不开花了;再后来,连叶子都不长了。这棵树已经悄悄地离去了。但它们还是习惯性地撑着一小片天。父亲总是不忍心下斧头将它砍掉。他感叹柿子树是多么长寿,从山下去往城里的道路两侧,那些柿子树还像50年前一样茂盛,它们每年都信守承诺,准时点起橙色的灯笼。父亲说,要是能把柿子树长寿的基因嫁接到别的树上就好了。但最后那些死去的果树还是进了柴垛。当电视里说拿果木当柴火,做的饭会更加香甜的时候,父亲总是一脸质疑地看看我们家的炉子。

很小的时候,大人便告知我们:“用斧头直接砍伐树木,那不是一个拾柴人应有的良心。”通常,我们要为一棵树把脉,从繁茂的森林里找出枯死的那些树。拾柴的人只要用手轻轻一拽,或者用脚轻轻一踩,那树干便发出干脆的声响。那是柴火对人的回应。

我在山里转悠,吸引我的不是那一根根枯柴,而是山里好看的野花:彼岸花像盛开后忽然停住的烟火,紫色的铃铛花无声地摇摆着,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的药材,它们总是冒出独特的气味来。对于这些药材来说,气味好像是姓氏,让人容易找到它们的位置。我总是借着拾柴的名义,去探望这些隐居在林间的生命。

不光是我,拾柴的大人们也常被山里其他的东西吸引,有时候他们拾着拾着就去撸连翘了,有的挖了一大把粗壮的柴胡,还有的干脆采了一大抱野韭菜。父亲呢,他总是想着把一些又小又涩的野果嫁接成可以食用的水果,让其他拾柴的人忽然得到一阵惊喜,但最终没有去实施。

我总是在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才急忙去找干柴。先在地上铺上细绳,将柴火码齐,再用绳子捆好。最后,留一根粗枝,横着从绳子中间撬出去,架在肩膀上往回背。

那些一心拾柴的人不到一个下午就把一辆三轮车装满了。

太阳落下,静默的山里走出一群群羊、几头牛,或者几个拾柴人。牛羊的铃铛叮当响着,人们欢笑着说话。机动三轮车不得不慢腾腾地跟在牛羊的后边。

我喜欢采集一些好看的树叶,用来装饰那捆柴。走在盘山的羊肠小道上,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陪伴柴火行走的一朵小花。

从山林里拾取柴火就像为一个人剪去长指甲,这是我们这些山民与大自然之间最简单也最直接的一种交流。第一次进山拾柴,我心里无比兴奋。我以为自己也会成为那种对树木了如指掌的人,像爷爷和父亲那样,知道哪一种柴火在炉子里是沉郁的,慢吞吞冒着小火;哪种是火暴脾气,一见火,马上就噼里啪啦烧个不停……但没过多久,我便迷上了蜗牛、野花和野果。如果不是身边的人一声声叮嘱,我或许会迷路。

我远走他乡多年,每次回来,地里的果树变化并不明显,家里的柴垛也总是整齐地排列着,好像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我总是从中挑选一些自己没见过的干柴,猜想它们活着时的样子。一棵在山间成长的树,是如何渐渐干枯的?那些并不算粗的枯树被掩在一片青翠之中,最终被拾柴人发现,带回。它们在炉子里燃烧,生与死在一碗饭的背后拥挤、圆满,最终化成了虚无。

在爷爷眼里,给树把脉是门学问,拾柴也是。从拾柴者码放的柴垛里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那些在山里用斧头大开杀戒,不由分说把一片树林砍倒,等着晒干再拉回家当柴火的人是无德的,他们依靠伤害大山来满足生活;而那些胡乱码放柴火的人的心是潦草的、随意的。我不知道这话是对还是错,但爷爷坚信自己的经验。很多年轻人已经不再拾柴了,他们使用电、煤炭或者天然气,根本不愿意让自己如羊群般在山间徜徉,完全不像那些老人,将拾柴当作一种本能。

爷爷有两个儿子,哪个儿子做了饭请他吃,他便早早来到他们的院子劈柴。斧头与柴火碰撞的声音在小院里一声声响起,不急不躁,这特有的节奏,让人心安。

这一年的春天,我从远方回来,特地告诉爷爷,中午给他做饭吃。他在饭前拖了一棵干枯的榆树回来。这让我想到一只鸟衔来一截儿树枝递给它的幼鸟,想着想着,泪流满面。爷爷像往常一样,把这棵树分成一段段柴火,码放整齐。

父亲从医院回来,左半边的身体瘫痪,爷爷却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依旧在阳光下劈柴。在某些夜晚,轻轻抚摸父亲瘫痪的那一侧身体,那样子,像是在给一棵树把脉。之后的日子,爷爷每天来看父亲的手、脚,似乎在推断这棵“树”到底能否再次发芽。

父亲坐在轮椅上,有凉风的日子,忽然抬起头看天,说:“太阳太大了,它要是像果子一样,每年都从不同的树上冒出来,人就能将它摘下取暖了。”

他很长时间里都接受不了自己身体瘫痪的事实,总是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母亲,仿佛命运之神将母亲瘫痪的右边身体偷偷嫁接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总是望着那些身体康健的人,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爷爷递给弟弟一把斧头,祖孙俩各坐在柴垛的一侧,小院里顿时响起两种节奏来,仿佛是两段柴火一唱一和。而父亲始终沉默。

那些柴火最后喂养了炉子,炉火奔腾着,似乎在粉碎、吞噬一段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接着,我看到烟囱里冒出的烟在天空上铺设了一条淡蓝色的路。它歪歪斜斜,似有似无,这大概就是灵魂的样子吧。父亲抬起头看着这布满炊烟的天空,想问什么,而烟只是上升,并不作答。他低下头,看看柴垛,没有斧头的时候,柴也是沉默的,只有在接连几天的雨后,它们才显现出自己的不安分,长出一只只黑色的耳朵。

院子里,父亲前一年栽下的兩棵石榴树还未发芽,我们都说已经死了,只有他坚持说它们还活着。果真,几天之后,两棵树的根部冒出了红色的嫩芽。他断定这石榴一定是甘甜的。我们告诉自己,耐心等着,等着那甜在未来的某一天慢慢跑到舌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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