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娟院士首次披露武汉封城细节

孙梦

种种迹象表明，新冠病毒存在“人传人”——人已经是传染源

《中国卫生》：作为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您1月18日到达武汉时面临的情况和之前听到的、预判的有什么不同？

李兰娟：1月初，听说武汉出现了传染病，作为传染病学专家，我自然很关心，也给有关同道打电话，询问一些情况。后来听说可能有医务人员出现感染，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向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申请，想去武汉实地看一下。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很快决定派我和钟南山院士等6位专家组成高级别专家组，前往武汉实地研判疫情。1月18日晚上，我们到达武汉。

在与当地医院的院长和有关专家进行交流后，我们了解到有较多医务人员被感染的情况，也到金银潭医院、武汉市CDC以及华南海鲜市场周边区域察看。我就意识到，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存在“人传人”的情况——人已经是传染源。

只有按照甲类传染病管理，才能排查和隔离所有传染

《中国卫生》：您提出对武汉采取“不进不出”的措施，将新冠肺炎纳入乙类传染病并作为甲类传染病管理，都是基于上述判断所作出的提议吗？

李兰娟：是的。如果不按甲类传染病进行管理，是不可以干预和隔离病人及其密切接触者的。2003年暴发的SARS，就是按照甲类传染病管理的。当年浙江出现4例输入性病例，为及时防止疫情扩散，我们在一个晚上隔离了1000多例密切接触者。因此，浙江没有出现第二代病人，也没有医务人员感染。

所以我当时在武汉提出，这次要想及时发现并隔离传染源，必须按照甲类传染病管理。只有按照甲类传染病管理，才能排查和隔离所有传染源，而且不仅要隔离患者本人，密切接触者也要隔离。

1月19日下午，高级别专家组召开闭门会，让我第一个发言。我主要提了以下几个观点：一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已经存在“人传人”的情况。武汉已经有医务人员被感染了，这是一个重要标志，说明存在着“人传人”的情况，人是传染源，应该按照甲类传染病来管理，发现和隔离所有的感染者，以控制疫情蔓延。二是武汉已经成为一个疫源地，又正值春节来临，全国人口流动将达到高峰。如果不及时采取果断措施，控制武汉感染者的持续输出，将会出现疫情向全国蔓延的局面。要做到“不进不出”，把疫情控制在武汉。三是估计已经有不少人被感染，仅靠金银潭医院一家收治病人是不够的，建议立即腾空几家医院，专门收治新冠病人，这样病人能够做到“应收尽收”，医务人员也能做到有效防控。四是积极开展轻症及重症病患的救治，明确是否存在细胞因子风暴及其特征，要积极应用在H7N9救治当中行之有效的“四抗二平衡”救治策略，治疗病人尤其是重症病人，也可以考虑干细胞治疗，降低病亡率。五是积极开展科学研究，包括病毒溯源、分子流行病学调查、病人的发病机制、临床特征总结及新的临床救治方法研究等，用科技的手段有效抗击疫情。六是要及时通报疫情并公之于众，让民众了解疾病的态势，依靠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增加老百姓对疾病防治的信心。大家都行动起来，才能真正做到群防群治。

1月20日这天开始，全国的警报一下就拉响了

《中国卫生》：闭门会上提出的意见是如何传向全国的？

李兰娟：闭门会议还未结束，参会的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领导就立即给北京打电话，将专家提出的“新冠病毒‘人传人”“按照甲类传染病管理”等关键意见向国家卫生健康委汇报；国家卫生健康委领导非常重视，立即向国务院有关领导汇报。会议一结束，专家组就连夜赶赴北京。当晚12点，马晓伟主任会见了钟南山和我，听取汇报，并决定20日一早向孙春兰副总理及国务院常务会议做汇报。

1月20日上午8点30分，6位专家来到中南海。孙春兰副总理详细听取了高级别专家组每个人对疫情研判的汇报，十分重视专家组的意见。当天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专门增加了一项部署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邀请我和钟院士一同列席。会上，李克强总理传达了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批示：“要把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坚决遏制疫情蔓延势头。”李克强总理在听取国家卫生健康委主任和湖北省省长汇报疫情的最新进展后，点名让我和钟院士发言，听取了我们对疫情的研判和如何防治等方面的具体意见和建议，并对我们的意见和建议给予充分肯定。他说：“感谢两位专家提供的专业咨询意见，这对我们下一步如何科学决策非常重要。”

李克强总理指出，疫情防控事关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各相关部门和地方要按照党中央、国务院部署，对人民高度负责，全力以赴、科学有效抓好疫情防控。

此项议题结束后，李克强总理和孙春兰副总理还特意到会议室外送别我们，让我非常感动。会后，国务院做出決定，将新冠肺炎按照乙类传染病甲类管理。

1月20日下午，国务院和国家卫生健康委召开全国电视电话会，布置了全国联防联控的要求。当天，国家卫生健康委专门召开新闻介绍会，请我们6位专家把疫情的研判情况通过新闻界向全国公开。从这天以后，全国的警报一下就拉响了。

如果不封城，更多城市都变成武汉那样，国家的损失就太大了

《中国卫生》：武汉封城，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您提出这个建议时，有没有想过这一措施或许会引发新的社会恐慌，给武汉的经济生活带来负面影响？

李兰娟：回到杭州后，我一直密切关注全国的疫情变化。1月18日出发去武汉时，我曾跟浙江省卫生健康委张平主任通过电话，请他“守牢”浙江，防止出现第二代病人。1月22日深夜，张平主任给我打电话说，近期有大量从武汉返回浙江的人，不仅引起了第二代感染，还引发了聚集性疫情，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回来，会造成更大的疫情扩散。我感到疫情形势非常严峻——如果连浙江都守不住的话，那么全国其他城市的防控工作将更加艰难。通完电话后，我立即向上汇报：基于目前疫情状况，武汉必须马上封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封城时间决不要拖到1月24日大年三十，否则疫情会更大规模向全国播散。

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封城，这是党中央、国务院做出的英明决策。

武汉市内住着1000多万人，封城是万不得已才采取的措施。其实我们之前已经提出建议，希望武汉“不进不出”，要真能做到“不进不出”，也就不需要封城了。可是要过年了，大家做不到呀，所以只好采取封城这样的强硬措施来控制疫情。因为如果不封城，更多城市都变成武汉那样，对人民生命安全、国家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都有非常大的负面影响。

刚开始重症病人救治很难，如今危重症病人的病死率已经明显下降

《中国卫生》：2月1日带队再征武汉时，您表示要到“有重癥的地方去”。面对病毒威胁下的重症病人，您都有哪些武器？

李兰娟：我从一些信息中看到，武汉的病人越来越多，病亡率越来越高，作为一名感染病学科的医生，真是心急如焚。1月31日，我再次向国家卫生健康委提出，愿意带队去支援武汉。2月1日中午11时，受国家卫生健康委派遣，我们立即组建“援鄂重症新冠肺炎诊治李兰娟院士医疗队”，用了短短两三个小时，就集合了感染病学科、人工肝、重症医学科等方面精兵强将的10人团队，带上“三大技术”——“李氏人工肝”、干细胞、微生态，以及相关的医疗设备和耗材、制剂，共30多箱物资。

我们被安排到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区。这个院区是国家卫生健康委指定的新冠肺炎重症患者定点救治医院。2月2日刚到武汉时，病人数量正在急速上涨，院区原计划收治400个重症病人，因为病人太多，又增加到收治800个重症病人。对于一家医院来说，有几十个重症、危重症病人就很不得了，突然要收800个重症病人，在物资上、人员上都出现很多困难，氧气、呼吸机、防护服都不够用。好在后来有10省（区、市）的十多支医疗队陆续赶来，医疗物资也迅速到位，各方面的压力才慢慢缓解。

刚来的时候，ICU病亡率很高，超过80%。我们采用在H7N9禽流感患者救治过程中累积的成功经验，制定了以“四抗二平衡”为重点的综合治疗策略，加强应用“三大技术”——人工肝、微生态、干细胞，提高重症患者的救治成功率。

有一位感染新冠病毒的外科医生出现了细胞因子风暴现象，运用人工肝治疗后，他的细胞因子很快降了下来，呼吸困难的情况也得到改善，经过3次干细胞治疗，同时给予肠道微生态调节剂治疗，在住院治疗14天后，患者的病毒检测核酸转阴性，肺部病灶明显吸收，治疗24天后痊愈出院。

我们上下齐心，与当地ICU及各地医疗队的同仁们一起，通过夜以继日的努力，取得了阶段性效果，ICU病亡率由原来的高出80%降至15%以下，尤其处于细胞因子风暴早期的重症患者，经人工肝治疗后存活率达100%。

清零以后再观察两周，没有新发感染，我会建议解除武汉封城

《中国卫生》：我国本轮疫情流行高峰已过，这是不是意味着防控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

李兰娟：从2月2日到现在，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当初疫情相当严重，很多病人隔离不够，住院难、检测难，我也提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许多建议和办法。在习近平总书记亲自指挥、亲自部署下，发出“应收尽收、应治尽治”的号令，经过大家齐心协力、守望相助，想了很多办法，武汉一下子腾出超过1万张的床位。到现在，所有方舱医院已全部休舱，武汉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也集中到10家。每天的新发感染者从四位数、三位数、两位数，到现在的个位数（3月18日0—24时，武汉市确诊病例、疑似病例均无新增，这是疫情发生以来首次出现“双零”）。

清零以后，再观察两个星期，没有新发感染，我会建议解除武汉封城。但即使解除了封城，防控工作还不能放松——要警惕无症状病毒携带者、警惕出院病人重新复阳；还要继续加大社区防控力度，所有出现发热症状的人必须到医院发热门诊去就诊、检测；还要警惕的是，国外病人正处在上升期，严防疫情输入是另一个重要战场，这有可能导致我国第二波疫情的出现和流行，所以一定要“严防死守”，避免引起新的流行。

另一方面，目前很多危重症病人还没有治愈，治疗还不能放松，要继续加强对重症及危重症患者的救治。我所在的武大人民医院是重症患者集中收治医院，目前还有400多重症病人在这里，我们还在持续努力。

（转自《中国卫生》。此文发表于3月27日，3月31日李兰娟及其团队结束支援武汉任务返回杭州，4月8日零时武汉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