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歇医生像》：表现时代的病症

◆余凤高（杭州）

1890年春，荷兰画家、情绪不稳定的文森特·梵·高即将从圣雷米的精神病院出来，要找一个居处，同时也需要继续治病。赏识梵·高天才的前辈画家卡米耶·毕沙罗曾请加歇医生看过病，对他留有好印象，便让梵·高的弟弟提奥与加歇医生联系。于是提奥在这年5月20日送梵·高去巴黎西北奥维尔加歇医生家附近的一家廉租房。从这天起，梵·高就一直在加歇医生的照看之下，直到7月29日向自己胸部开枪，于30日死亡。

保罗·费尔南德·加歇（1828-1909）出生于法国北部里尔的一个实业家家庭。1845年，他们全家迁往弗兰德斯的梅赫伦。加歇虽然很早就喜爱艺术，还是进了巴黎大学学医，并把兴趣集中到神经病学和精神病学这一19世纪中期属于跨学科的领域，并于1858年以一篇《忧郁症研究》（E'tude sur la me'lancolie）的论文毕业；然后回巴黎，进了几家医院工作，其中包括著名的比塞特医院和萨尔佩特里埃医院。此后就去巴黎郊区私人行医。

梵·高创作的《加歇医生像》

保罗·加歇不但是一位医生，还是一位业余画家，喜欢绘画，在作品上署“保（罗）·范·瑞塞尔”（P van Ryssel）之名。在多年的从医生涯中，他医治过许多作家和印象派画家，并与他们成了朋友。他们对他也做出了友好的回报，不但让他收集到大量他们的作品，他们还创作了描绘他的生活场景的作品。塞尚画过加歇医生在奥维尔的家，昂布鲁瓦兹·德特雷兹（Ambroise Detrez）、夏尔·莱恩德尔（Charles Leandre）、诺贝尔·戈纽特（Norbert Goenuette）和埃米尔·伯内尔（Emile Bernard）等都为他画过肖像。其中最著名的是梵·高画的那幅。

其实，梵·高最初对加歇医生的印象并不好。他在给提奥的信中说：“首先，他病得比我还重，我想，或者我们可以说是同样的重，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一个盲人给另一个盲人领路，他们两个还会不掉进沟里去吗？”不过很快，他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他在给妹妹威廉明娜的信中说：“我已经在加歇医生身上找到真正的、有点像另一个兄弟一样的友谊，我们彼此在生理上还有精神上都有太多的相似。”这友谊让梵·高乐意为他画像，除了一幅蚀刻画，还有一幅著名的油画并有两个版本，都作于1890年。油画是以法国著名浪漫主义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1798-1863）表现意大利文艺复兴末期伟大诗人托夸托·塔索（1544-1595）精神失常的画作《疯人院里的塔索》（1839）为模特儿创作的，描绘在青山蓝天的背景之下，加歇医生面对桌上摆放着的两册小说书和几支草药洋地黄，右手撑着脸，手肘搁在桌子上，陷入忧郁，一副典型的病态。

这年7月，梵·高告诉威廉明娜说：“我已经完成加歇医生表情忧郁的画像，这表情看起来像是那些疯狂而又文静且聪明伶俐的人的脸相。”

梵·高生动地刻画出了加歇医生的忧郁情绪。

美国迈阿密大学的历史学教授玛丽·林德曼在《现代欧洲早期的医学和社会》（Mary Lindemann：Medicine and Society in Early Modern Europe，2010）中说：“忧郁是疯狂的表现形式，它曾经最受尊重。‘忧郁’一词来自于希腊罗马的黑胆汁，忧郁症被认为是体液过量造成的。今日对忧郁的定义是——疯狂，或者愁闷、忧戚、心灵受抑，或者默默沉思……”

说“忧郁是疯狂的表现形式”，那是因为极度的忧郁是躁狂忧郁症精神病的表现之一。这种病症常以躁狂状态和忧郁状态交替出现：处在躁狂阶段时，患者情绪异常激越，往往显得亢奋，思维奔溢、语言滔滔不绝，睡眠减少，同时也易被激怒；处在忧郁阶段时，情绪就异常悲伤沮丧，抑郁厌世，对日常生活中的活动、消遣、娱乐等一切都失去兴趣。梵·高的这幅油画，描绘的就是加歇医生处在这种忧郁状态。英国牛津拉德克里夫医院临床药理课的杰弗里·K·阿伦森和米德尔塞克斯皇家矫形外科医院的研究生莫诺·拉马钱德兰在2006年7月号《皇家医学会杂志》上发表论文《艺术上的诊断：忧郁症和加歇医生像》（Jeffrey K Aronson、Manoj Ramachandran： The diagnosis of art： melancholy and the Portrait of Dr Gachet），对梵·高《加歇医生像》中的加歇医生的病症做了这样的“诊断”：

这是一幅极度忧郁的肖像：基本色调是沉重和压抑的；这两本（埃德蒙和朱尔·龚古尔兄弟的）小说，内容也是压抑的：《热曼妮·拉塞特》（Germinie Lacerteux）写的是一个年轻的仆人，过着淫荡的生活，最后惨死在济贫院。《玛内特·萨洛蒙》（Manette Salomon）描述了四个失意画家的生活。加歇显然很压抑——他头搁在手上的姿态，就像他脸上的表情，都很典型。梵·高曾写到，加歇的脸容“过度悲伤”“他一定受着（神经病患的）折磨，像我一样严重”，而且“他病得比我还重”。但是超越医生个人的忧郁症，梵·高把它看成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状况。正如他给高更的信中所写的：“我是怀着破碎的心来表现时代，画了一幅加歇医生像的。”在给他弟弟提奥的信中也说：“我画（他）是要表述现代人头脑中过于强烈的情绪和激情……需要画很多肖像。”

可是加歇为什么忧郁？是内源性抑郁症吗？或者是某种生理性疾病的症状？在画中，他两手稍有一些色素沉着，虽然比他受太阳烘烤的脸还白，且他的指甲是全白的。他可能患有阿狄森氏病吗？梵·高的画是印象派的，而不是现实主义的。加歇当时有一张照片表明，他的脸是饱满的，不像梵·高画的那样，只是在照片上没有看到他的手。事实是，这幅画像中的加歇更像是梵·高自己或他弟弟提奥，而不像加歇。

《加歇医生像》画得不像加歇，而“更像梵·高自己或他的弟弟提奥”。这说明什么呢？

玛丽·林德曼在《现代欧洲早期的医学和社会》中强调：忧郁症是“贯穿存在于现代社会的与心灵痛苦和肉体紊乱相联系的最强烈的性情”。事实确是如此。著名丹麦文学史家格奥尔格·勃兰兑斯在《19世纪文学主流》中曾指出：“19世纪早期的忧郁是一种病，这种病不是哪一个人或哪一个国家所独有的，它是一场由一个民族传到另一个民族的瘟疫，就像中世纪常常传遍整个欧洲的那些宗教狂热一样。”（张道真译文）这可以说是一种“世纪病”，或说“时代病”。

在告别中世纪“黑暗”的旧秩序跨进现代时，文化精英们往往天真地认为，从此以后，主观的权利、个人的自由、心灵的意愿，只要是希望实现的，都没有什么不可能实现的了。但是一两百年来的情况表明，出现在面前的现实与自己心中的理想竟是差得那么的远。于是，情绪极端沮丧，热情备受压抑，内心无比忧伤，而且越是怀有理想，有过高期望、过高要求的人，越是会感到沮丧，感到压抑，感到忧伤；越是心智聪慧、感觉敏锐、富有教养的人，越是感到沮丧，感到压抑，感到忧伤。——这就是现代欧洲早期、与从18世纪60年代到19世纪初期和中期出现在文化精英们中间的普遍情绪，当时曾被赋于一个专门名称，叫Der Weltschmerz，英语译作World Weariness，也就是“厌世情绪”的意思，用心理学或医学的术语来说，即是“忧郁症”的主要表现。有一份统计资料从A到Z，开列了数以百计患忧郁症的著名文化人士，其中有哲学家尼采、克尔凯郭尔、福柯、魏宁格，作家斯特林堡、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莱尔，音乐家马勒、舒曼、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画家戈雅、马蒂斯、基尔希纳，当然还有梵·高，还有加歇。

梵·高画加歇医生，也就像在画他自己和弟弟提奥，以及其他一些忧郁症患者。换句话说，他就是“怀着破碎的心来表现时代”。

梵·高很重视他这幅画。他曾在一封信中直言：“这是最让我激动的……现时代的肖像画……我喜欢画一些一个世纪之后像幽灵一样呈现的肖像……现在我不想通过照相式的相似来做到这样，而要运用我们现代的科学和尝试用色彩作为表达和增强人物特点的方式，来表现人的情绪。因此，在这幅画像上，加歇医生的脸是太阳烘烤过的红砖色，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对比青山背景的帽子是白色的，他的外衣是深蓝色的……这使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虽然它本来是棕红色的。他的手是助产士的手，比他的脸还白……他前面红色的桌子上是两册黄封面的小说和紫黑色的洋地黄。我自己的画像也几乎完全一样……”

如今，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梵·高的《加歇医生像》不是“像幽灵”，而是大大咧咧地走进人们的生活。1990年5月15日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在3分钟内以8250万美元的价格拍卖给了日本第二大造纸商斋藤先生，创下了当时艺术品拍卖价格的世界最高纪录。此画的复制品就更多，更受到人们的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