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先生与他的日本弟子 :克贝尔的日本遗产

2020-07-09 11:21朱坤容
南方周末 2020-07-09
关键词:贝尔古典哲学

朱坤容(中山大学博雅学院教师)

克贝尔与他的日本弟子合影。

“开启日本哲学界和思想界之黎明的”德国人拉法埃·冯·克贝尔(Rapha-el von Kober,1848-1923)

★就学识而言,克贝尔可说是位令人生畏的饱学鸿儒,然而他的台下生活却令学生对其更加肃然起敬。克贝尔终身未婚,在学生的印象里是一个“无妻、粗衣、薄食,唯从朝至晚读书”的纯粹学者。

近代日本的大正时代(1912-1926)虽然只有十五年,却留下了多姿多彩的创造,从政坛到文坛,与前后时代的风气差别之大,每为后世所惊异。强调和重视个性的培育,提倡人格主义、文化主义、教养主义,成了重要的时代标签。政坛上第一次实现了政党政治,与军部势力暂得抗衡;文坛上则兴起宣扬人道主义的文学团体“白桦派”;思想界则推崇人格的完善和文化的养成;而此时的经济界也因为欧战使得资本得以扩张,消费欲望开始膨胀,“今日帝国,明日三越”,帝国剧院和三越百货作为精神和物质消费的象征,成为时代一景。与之前注重国家诉求的明治以及之后逐渐趋向国策主义的昭和相比,处于中间阶段的大正明显风尚迥异,因此很多人也将此称为中间时代——一个在社会各个层面的诉求上具有独特性或者过渡性的时代。

时代风气的形成有多重因素,最重要的当然是人的作为。这一思潮的倡导者与参与者基本出生于上个世代,即在明治中期出生,大正开始的年份大多也正是他们结束学业、登上历史舞台一展抱负的时候,如文学评论家阿部次郎的自传式作品《三太郎日记》一时坊间大热,流行于探索自我价值的年轻人之中,被誉为“青春圣经”。虽然众多元素促成了他们的思想成熟,不过始终不能抛开求学时代所接受的人文熏陶。明治时代播下的教育种子,终在大正形成“教养”(教育养成)之花。其推动力,不得不提到一位重要的奠基人,那就是德国人拉法埃·冯·克贝尔(Raphael von Kober,1848-1923),一位被日本人誉为“开启日本哲学界和思想界之黎明的人物”。

克贝尔的再传弟子、西洋古典学会的前会长松平千秋(1915-2006,古典学奠基人之一田中秀央的弟子)在学会成立十周年的回顾文章中提到,日本古典学偏向古希腊,这与克贝尔的个人趣味有着紧密的联系,毕竟是他最先培养了日本知识人对古典学问的趣味,所以他堪称“日本西洋古典学之父”。事实上,克贝尔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学问的志趣,这位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年并最终客死异乡的德国人,在当时的学生心目中无疑是学者的典范、学问的象征乃至精神的灯塔。“当他在校园里悠然行走时,周围像是有一种光辉,令人不由生起敬畏之心,默然目送其远去。”在夏目漱石的笔下,先生的一言一行都富有诗意。“从树叶间可以看到高高的窗户,窗脚露着克贝尔先生的头。旁边冒出了浓浓的蓝烟。我对安倍君说,先生正在抽烟呢!”

克贝尔是明治早期在日耕耘的德国哲学教授之一,从教二十多年,弟子众多,门下知名者包括文学家、数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宗教学家和语言学家等时代翘楚,如夏目漱石、阿部次郎、鱼住影雄、深田康算、西田几多郎、桑木严翼、柿崎正治、波多野精一、田边元、安倍能成、和辻哲郎、九鬼周造、金杉英五郎、田中秀央(前述松平千秋的老师)等等,皆为各自学术领域的引领者或奠基人。即便是少数夭亡早逝的人物(如鱼住),在当时的青年学生中也极有精神感召力。不过,这些弟子并不仅仅促进了德国哲学在日本的发展,更为重要的是在对待学术、学生以及人生的态度上传递曾经接受的理念及影响,一方面延续德国先生的精神,同时开启之后一代的精神世界。在这一意义上,此番素养的熏陶可谓是大正文化形成的远因了。

无心插柳:克贝尔其人及其渡日

克贝尔生于俄国,但德国是他的家乡。父亲是德国人,职任枢密顾问官,是位宫廷医生。一岁时身为俄国人的母亲过世了,他便由富有文艺教养的祖母抚育成人,在音乐与作曲方面曾接受名家的指导,同时还学习音乐理论、哲学、文学,后入耶拿大学学习。时逢日本明治维新,政府立志欧化,制度建设、国家基建、民风习俗等全方位“文明开化”。首要则是积极延揽国外人才,教育界自然也不例外。此时东京帝国大学的井上哲次郎按例延请哲学教授,克贝尔在其师卡尔·哈特曼(Karl von Hartmann,1842-1905)的推荐下来到日本,时为1893年。接受了良好的古典教育的克贝尔也将这份养料连同德国哲学一并植入了日本知识界的土壤。身为哲学教授,克贝尔通晓多种语言,德语是母语,俄语和法语是第二语言,另有拉丁语、希腊语、英语和意大利语等。在课业传授上,他除了担任西洋哲学(哲学概论、哲学史、文学史)课程外,由于古典语言和古典文学是人文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还主动讲授德意志古典文学,并志愿指导希腊语拉丁语等古典语言(古典学)、义务教授西洋古典知识。因为克贝尔并未做长居日本的打算,所以在持续了23年的教学生涯后打算返乡,不料遭遇一战爆发。最后因不忍见到荒废和混乱的故国惨状,只能无限期地滞留于横滨的俄国领事馆。1923年他在领事馆去世,终未回归故土,时年76岁。

就学识而言,克贝尔可说是位令人生畏的饱学鸿儒,然而他的台下生活却令学生对其更加肃然起敬。克贝尔终身未婚,在学生的印象里是一个“无妻、粗衣、薄食,唯从朝至晚读书”的纯粹学者。淡泊金钱,虽参加音乐会和慈善演出,但均不受谢礼,对贫困的学生则颇为慷慨。生活简朴规律,书斋生活悠然自得,与学生交流则不拘小节。

据目睹其生活的学生回忆,他素来早起,在等烧水的时间就在书房读书了,烧好水洗好脸后,则边看书边喝咖啡。早餐前后阅读《圣经》,早餐后会外出;然后午餐和午睡;午后则备课、读书和弹琴,有时指导学生学习古希腊语。午饭和晚餐的前后一小时练习钢琴,除了慈善音乐会外,他基本不在公众面前演奏。五点半是晚餐时间,这是与众人欢聚畅谈的时刻,通常有学生和朋友加入。总的来说,他的生活除了钢琴与饮食外就是读书了。虽然交友不广,但很好客,尤其是对学生。

当时虽然明治政府在制度上已经废除了“士农工商”四民等级,但人们内心的等级观念并没那么容易消失。但克贝尔对待他人并无贵贱贫富或身份差别之分,对当时身份地位较低的人常常报以宽容和谅解,尤其对底层人的过错非常宽容。在这方面,漱石的观察也许是一个解答:在先生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不过是那种将人与人联结起来的爱与情。”就这样,在轻松自由、畅所欲言的氛围中,先生的“阴郁书斋”显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就像深田康算感受到的那样,记忆里恰恰是那些满布灰尘的书本和烟草的混合味道;而在漱石的眼中,先生的房间透着学术的灵魂,“通常洋装书以其书脊的装饰,比唐本与和本更让人想到学问和艺术的华美。”在学生眼里,这位教授是可亲的,也是可敬的。可亲是他对学生的和善友爱,可敬是他的绅士气息和深厚的人文学养。这位德国先生在他的日本弟子心中深孚众望。“要是到文科大学去,问在这里人格最高尚的教授是谁,学生就会在提到许多日本教授的名字之前,首先回答说是冯·克贝尔。”自然而然地,德国哲学也随之在日本学界生根成长,此后乃至很长时间内,日本哲学界俨然成为德国哲学的亚洲分部。

有心栽花:克贝尔在日的批评与教化

身为西方人的克贝尔显然是因为能够传播西方哲学而得到礼聘的,但对当时日本欧化中盲目和肤浅的一面,则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或者这也是学生印象中的“天真、无矫饰”吧! 这在漱石的回忆中最为明显。“每天都目击那些杂乱无章、矛盾到与他的性格格格不入、空虚而庸俗的所谓新时代世态”。只是从表象上去引进,而不是从内在本质的研究精神上去探讨形式之所以为之形式的原因,这与学习的初心是背道而驰的。

在遗世的《小品集》中,克贝尔记录了他对当时盲目逐新的批判,其中也包含了所处的大学教育。在学生能得文眼中,克贝尔只身在日,因为言语习俗不同,基本没有怎么融入当时的日本社会。所以,他的“日本”似乎只是大学和去大学的路而已。不过,他也正是从大学这一特别的场所去理解身处的时代,同时也为此时代开出自己的药方。他认为,所谓的大学,目的在于超越竞争和嫉妒,共同朝着正直、最高的知性、道义、美善以及宗教努力精进。在个性的独立不羁中具备知性和道义,同时又怀有人文的精神,大学是这样一些自由个体的结合。对于真诚的人文教养,大学应当积极培育而不是抱着蔑视的态度。

如何践行人文教养的熏陶,对古典精神的了解和继承当是首要的入手处,而语言正是精神的重要载体。也许这也是克贝尔自身经验的一种体悟吧!“先生来到我国的时候,痛感我国学风的轻佻浮薄。”学生回忆,有次询问克贝尔是否有奥古斯丁的现代译文,先生反问有法语版本,但为何不学拉丁语呢?当听到回答日本学生学习拉丁和希腊语很困难时,先生答道,有学生在学。“不懂古典语言,想要理解西方哲学,这是一种浅薄的想法。你至少应该要会读拉丁文。”克贝尔深信,如果不对希腊做彻底的了解,那是不可能对西洋文明有根本的理解。因此,他不但鼓励学生学习希腊文,而且屡次建议学校当局设立希腊语的专任老师。明治初期,曾有一段英国哲学风靡的时代,那时密尔和斯宾塞哲学较受欢迎。之后,转为了德国哲学。就当时的境况而言,古典的重要可说是通过克贝尔树立起来的。

之所以成为古典,成为自远古而延续下来的经典,其中必然是因为这些文字孕育着对人间世情常理的一种恒久探索,而这一探索,历经远超单个个体生命时间的淘洗,也经历了不同时代价值观的博弈。面对这样一份厚重的“时间备忘录”,克贝尔并不赞同当时盲目逐新的风气。在阿部次郎的回忆里,克贝尔对四处搜罗最新出版物的倾向非常反感。他认为,今天看了明天就忘的刊物只会让大脑混乱,对脑力来说是一种浪费。还不如好好读古典,不读的话就无法建立根本的基础。“每个人应该研究并且阅读自己需要的东西,与自己个人精神需要以及倾向相适应的东西。”在他看来,新的东西或者善的东西,无非是旧东西的反复而已。“那些东西在极古的时代就已经被作者充分述说了。”阿部次郎提到,先生并非是指过去了的东西,而是指在古典中包含了对未来具有创造意义的萌芽。所以,“中世比新还要新(newer than new)”。比新东西还要新的东西,存在于时间上更古老的东西里。未做反思的追新不仅浮躁,更是一种生命的浪费。

当然真正地去体现古典的精神,根本在于身体践行。说一尺不如行一寸,口若悬河地说食数宝,终究于人于己均无丝毫实益。毕竟,“言教者讼,身教者从”。克贝尔不喜批评他人,但对当时日本大学教授的行为,却坦率而诚恳地直言。直率、严厉亦如德意志人的谨严。他感慨,与日本大学教授的交往并不容易,但与学生交往则不是这样。这些教授们常常避忌西方同僚。“这是事实,但不知为何。”他们和我们坐在一起时,似乎感到紧张,而他们对待本国学生时也制造出一道屏障。克贝尔表示,“总觉得这些日本教授对学生有着畏惧的念头。也就是说,他们担心遭到质问,从而被识破智识上的薄弱及其他弱点。”他们维持着空虚的威严,回避室内答疑,而只把走廊和玄关当作接待学生的地方,仿佛这样的匆匆可以逃避尴尬。克贝尔认为这无非是“怯懦罢了”。

然而,对那些期待知识养料的学生,克贝尔则常常邀请他们来到他的“阴郁书斋”作智识交流,或者和学生在一起聚餐。在阿部次郎眼中,克贝尔和其他的日本教授不同,他不会八面玲珑,也不会隐藏自己,不同于说教者,他的生活是自由自在和好恶分明的。就连赠书也是,他会在喜爱的弟子的名字前写上“给喜爱的某某”,而其他人就只是一个签名而已,一点都不会顾虑其他学生的尴尬。这无疑是另一种学园!

在金子白梦看来,克贝尔是日本哲学界的恩人,但也是一位“孤独的圣者”,是一个对当时日本现状无奈却又忍不住喃喃自语的人。

人格养成:不可缺少的训练

“人的训练是不可缺少的。”克贝尔深感如此,且对身边的人陷入生活的放纵怀着深深的担忧。人格是需要养成的,因为一个人并非生到这个世间就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出生为人一开始只是生物意义上的人,真正具有一个人的资格,必然是兼具了独立和合作两种属性。前者表现为不惧独自直面生活的一切遭遇,后者则体现在积极奉献于世间,诚恳地以自己的力量助人酬世。这样的能力、胸襟和素养无疑需要专门训练,这就是人格的养成。

圣者、贤者、杰出的人必然有深厚的教养,他们的生活基调也是“真正有教养的人的生活”,这是克贝尔所强调的。他强调真正的人是独立自主的人,超越了恐惧和神化的弊端,而人性可以从根本上摆脱这一弊端。高洁与温厚的性情,物质享用上的理性节制,平静和自由的简朴追求。这些处世目标,在他的弟子、宗教学者波多野精一看来,既有斯多葛学派的谨严与认真,又有伊壁鸠鲁式的高雅和简素恬淡。从其个人的经历来看,这一严谨的道德、沉静的性情以及学术世界的追求也与他充沛的宗教生活有着直接的关联,“先生不可思议的个性灵魂中综合了希腊的自由和基督教的虔敬”。但是在这些哲学信徒眼中,希腊的古典哲学思想似乎比宗教更加能引起他们对先生的敬仰。克贝尔虽然在人格的养成上并无特别的宏论,但其以学园生活为基础的一番春风化雨,成功地唤起了弟子们对高尚和纯粹的渴望。自然面前的谦卑,人文化成中的博采众长,艺术审美与生活趣味的合一,同时兼有一个世外的心灵世界。这是他传递给学生的一种理想人生意象,阿部正在其影响下日后成为了人格主义的一位主将。

一个多世纪过去,德国哲学作为日本近代哲学的开篇,已成陈迹。从philosophy的译词“哲学”二字的确定开始,日本近代哲学界除了欧陆哲学外,也发展出自己的一套体系。但到底什么是哲学呢?是否如中江兆民所发问的那样,真的是“日本无哲学”吗? 从这位德国先生和日本弟子的交往中,也许我们可以感受到更为丰富和生动的阐释。阿部次郎认为先生的事业并非是要创立哲学、创立新的学说,而是通过自身来展现哲学到底是什么,这超越了一切流派,其中心就是“作为自由人去建设生活”。如何对待自我与他人,率直、庄重、自然、高雅、深邃,先生在众人面前的言行样貌已经做了很好的示范。克贝尔曾就自己的哲学研究对学生感慨:“真是遗憾,你不是我的读者。亏我还是为了你们而写的。我的读者似乎只有我自己。然后恐怕就是只有译者了。”确实,克贝尔的哲学教学已成为日本近代哲学史上的一抹旧痕,但此后这群日本弟子们对其精神的延伸可谓是其在日教化的真正成就吧!因为人文教育的本质正在于向善启明,首要的并非是人为限定的单纯学科内容,而是超越于专业之上且贯彻践行于专业之中的人文关怀、深厚教养以及高洁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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