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
2020年,1月到2月,新型冠状病毒肆虐时光,我自闭于上海家中,昼夜不休地书写《戴珍珠耳环的淑芬》。我与“沪西曹家渡”的空间距离,仅一步之遥,凭窗可见暗黑流淌的苏州河。我与曹家渡的时间距离,却是漫长的三十年。我只能从记忆的博物馆中复原,褪去光阴的包浆,一寸寸雕刻、打磨、上色,重新缤纷浓烈起来,仿佛画像叔叔笔下戴珍珠耳环的淑芬,直至小说结尾,衰败淡薄归于尘土下去。
除了淑芬,小说中所有人物,几乎各有原型,尤其我的家人们,包括死于肝硬化的外公,当时家中的每一个细节,全属非虚构写作。而我少年时学画的经历,尽管一无所成,却让我脑中充满曹家渡的颜色,三十年前冬季的阴沉湿冷,工厂的丝絮飞扬,密密匝匝的三角形街心岛,从三官堂桥通往中山公园后门的农贸市场,夏日苏州河水面上的油腻波光。
奥尔罕·帕慕克说:小说本质上是“图画性”的文学虛构。《戴珍珠耳环的淑芬》篇名,自然源于荷兰画家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而今是我的手机壁纸)。维米尔毕生创作于荷兰小城代尔夫特,多是绘画日常生活人物,除了那位众所周知的少女,还有《倒牛奶的女仆》《花边女工》《写信女子与女佣》……画中每一位平凡女子,粗粝、健壮、红润,世间从不知晓她们的姓名,至今却鲜艳如生,她们都是我的淑芬。
维米尔还有一幅风景画《代尔夫特风景》,展现故土的水乡风光。维米尔去世两百余年后,法国人普鲁斯特注意到这幅画中一小块黄色墙面,“犹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黄蝴蝶看”,这一感受被普鲁斯特写入《追忆似水年华》,便是贝戈特临死前的段落——“我也该这样写,”他说,“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应该涂上几层色彩,好让我的句子本身变得珍贵,就像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
画家死后三百余年,维米尔的代尔夫特还是一座荷兰小城,我的“沪西曹家渡”早已是上海的心脏地带。我时常走数百米路,或开车五分钟,来到曹家渡的心脏地带,尽管一切皆已面目全非,唯独眺望童年住过的大楼,似乎确有一块黄色的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