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我

安林英

莲儿出身高门大户，虽不是金枝玉叶，过的却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大明湖赏荷，泰山观日出，沐孔府之文风，汲唐宋诗词之精华，日积月累，集了一身的才气。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百老汇、杭州的西湖、南京的太平南路等均留下过足迹。

十八岁嫁进赵家，夫君不仅仪表堂堂，更是逸群之才，抗日战场建立功勋，年纪轻轻便是国军少校参谋。赵家也是阔户，莲儿出嫁时，迎娶队伍几里长，嫁妆摆满一条街。当一对伉俪形影不离地出现在青岛度假海滨时，博来众多眼球。

可世事无常，蜜月未满，夫君便接到了立即归队的电报。赵贤亭把爱妻送上车，只在爱妻耳边轻轻说了句：“等着我。”莲儿的泪珠已成串。车轮把依依不舍拉开后，莲儿朝夫君使劲挥手：“我等你！”

几次书信来往，莲儿知夫君去了台湾。之后，莲儿的生活地覆天翻。她几次偷偷跑到青岛，对着大海哭喊：“贤亭，我想你，你还能回来吗？”

回答她的，只有无尽的涛声……

莲儿搬回了娘家，与老母同挤一间偏房（正房已做生产队仓库），每天下地劳动，挣工分养活自己。

转瞬二十载，莲儿早已心静如水，却突然收到一封信，内容令她吃惊，夫君约她在某处见面。她不相信，觉得又是红卫兵在试探自己……风浪让她变得清醒，虽然不曾被戴上纸帽子游街，却站在台子上陪斗过。她不敢幻想，但那字，的确是夫君的，难道……

是夜，莲儿站在自家的院子内，含泪仰望苍穹，心中默念：贤亭，即便是真，你若以不光彩的身份回来，我也不会见你。上苍听懂似的，忽然落下雨来。

赵贤亭在约定地点等不到莲儿，痛苦得不能自抑。他万念俱灰，忘记了一切，失声痛哭：“莲儿呀，我冒着被抓的危险来见你，可……”

之后，莲儿每天准时听广播。终于，一个炸雷般的消息袭击了她：台湾派往大陆的敌特分子，被一网打尽……

莲儿被震晕了，几天不吃不喝，昏昏欲睡。老母以为她病了，几次询问，她只流泪。

莲儿的心，被时间磨平。她又能下地劳动了，只是再不见她的笑容。她栽种了一盆白菊，身边无人时，时常对着白菊含泪吟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苏轼的这首《江城子》写尽了思念与哀伤，是为结发之妻王氏所寫。莲儿把它当作悼念夫君的词，常挂在嘴边。母亲去世后，她又添了一盆白菊。

后来，生产队把房子还给了哥哥一家，侄儿做生意手里宽裕后经常接济姑姑，莲儿的生活安稳下来，但仍独居偏房，她喜欢清静，每日读书莳弄花草，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她慢慢走出阴影，但也时常感叹：鹅黄不解清风意，豆蔻哪知人易衰。曾是时光随意倒，霜花贴鬓晓冬来。

春天，一位穿戴整齐举止优雅的老先生来到莲儿面前久久地凝视她。莲儿擦擦昏花的双眼，问：“你找谁？”

“我找莲儿。”老先生颤声回答。

“我就是。我咋不认识你？”

“我是贤亭呀。”老先生含泪道。

“别开玩笑啦，有什么事说吧。”

“我送你的玉佩应该还在吧？一面马、一面猪，你我的属相。”见莲儿疑惑，他又吟咏起来，“闻尔芙蓉貌，含香醉墨池。良驹千里赶，唯恐采莲迟。还记得这首诗吗？新婚之时专为你写的。二十年前，我给你写过一封信，约你在宋庄村北枣树林见面，你没去。”话至此，老先生已是泪流满面。

莲儿先是被电击般身子猛地一晃，双手扶住门框仔细打量，继而带着哭腔说：“你不是被……我从广播里听得真真的，你咋可能还活着？就是活着，也不是这样子呀。老了不假，但脸型与五官不至于变化这么大呀。”

“唉，一言难尽。”老先生搀扶莲儿坐下，掏出手绢擦把泪，长叹一声说，“造化弄人呀，一别竟是42年，为了那句‘等着我，我整容后又回到了台湾。”老先生跪在了莲儿面前。

“你呀，你……”莲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抱着已是满头白发的夫君热泪洒满胸前……

点评：

这是一篇长时序小说。虽然情节曲折复杂、事件繁多，但主线分明，叙事有条不紊，说明作者有较强的驾驭素材的能力。一个已经过去的历史事件，却写出了人间的悲欢离合，令人读之感慨万千，并记住这沉痛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