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孟海
学习绘画,主要是师法造化,临摹画谱犹在其次。临摹是“流”,不是“源”。学习书法,情况却不同。除临摹古代名迹之外,一般说来,没有其他方法。所谓继承传统,就是要我们吸收古代名迹的长处,在摹习基础上孕育变化,开创新风格。离开古代名迹,便难以下笔。
古代没有照相传真方法,只有依靠石刻,拓墨流传,那就是碑帖。说到碑帖,种类繁多。这里要首先说明一点,那些东西都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内容多数是不足取的。还有书法作者的历史,也应该分析研究,区别对待。今天讲碑帖,是专从书法艺术角度讲的。
碑与帖是两种东西。今天社会上看到黑纸白字都叫“帖”,一切习字范本都叫“字帖”。这样叫惯了,也可以。实际上,其中有些是碑,不完全是帖。
现在先谈碑。碑,最初在庙里是扎放牺牲的石头,在墓上是安卸棺材的石头,都没有文字。后来才有刻字的。最后凡是刻字的石头都叫做碑。直到现在,说起“碑刻”,就包括庙碑、墓碑、墓志、造像、经幢……在内。广义的说,还可包括天然岩壁的摩崖题刻。古代石刻文字,今天能看到的最早是河南安阳出土的商代石簋断耳,有十二个字。战国时代著名的十只“石鼓”,用圆形石头在四周刻字。秦始皇、二世两代诸山刻石,据考证是方块石头四面刻字,与汉代以后的碑,形制不同。今天谈“碑刻”,一般都连这些也算进去。汉代有所谓“书丹”,是用朱笔先写在石面上,然后照刻。传世曹魏《王基碑》拓本只有半截,世称《王基断碑》,其实是半截书丹后已刻,半截未刻,并非石断(出土时朱书还明显,后来都褪了)。书丹制度沿用很久。后世刻碑,是先在纸上写字,勾摹上石,这样对书法家来说就方便得多。勾摹之法,不知从何时开始。南朝《梁太祖墓阙》《吴平忠侯萧景墓阙》,都是东西两阙对峙,文字一正一反(萧景正面阙现已不存),反面阙上的字非勾摹不行,说明那时已开始有勾摹了,唐碑有集王羲之字的(如怀仁集《圣教序》),都是勾摹上石。南宋姜夔《续书谱》有一条谈双钩上石的方法,估计赵宋时代勾摹上石之法已经普遍通行。
沙孟海书写作品现场
碑面书丹,经过刀刻,能否保证传真,是一个问题。今天看到有些碑志造像字画方峻,锋棱毕露,不像毛笔所写。1930年西北科学考查团从新疆吐鲁番获得相当于西魏时代的高昌国《画承及妻张氏墓表》(见《高昌砖集》图版二),前五行志画承本人,书丹后已付刻,并且字沟中填了朱。后三行志其妻张氏,只书丹,未刻,朱迹显明未剥落。后三行朱书各字,落笔收笔纯任自然,与我们今天运笔相同。前五行经过刀刻,就笔笔方饬,不像毛笔所写。前后对照,证明有些北碑戈戟森然,实由刻手拙劣,信刀切凿,决不是毛笔书丹便如此(刻石者左手拿小凿,对准字画,右手用小锤击送。凿刃斜入斜削,自然笔笔起梭角,只有好手能刻出圆笔来)。由此可见历代碑版的刻手大有高低。早期刻碑多不列刻字人姓名(撰人、书人也都不列名),隋、唐之间,万文韶刻字最有名,他所刻欧阳询所写《姚辩墓志》和褚遂良所写《雁塔圣教序》,是否书丹或摹勒,不得而知。此人刻字,效果很好,传真程度较高。至于一般刻手,就很难说。世称李邕、颜真卿的碑版,自己书丹,自己镌刻(李邕各碑刻者黄仙鹤、伏灵芝、元省己,据说都是托名的),这话难以置信。颜真卿在《乞御书题天下放生池碑额恩敕批答碑阴记》中自己说:“州(湖州)西有白鹤山,山多砾石。于是采而斫之,命吏干磨砻之,家僮镌刻之。”证明非他自己所刻。
总之,写与刻是两道手续。字经过刻,不论是书丹或摹勒,多少总有些差异,有的甚至差异极大。我们学碑,必须估计到当时刻手优劣,才不会上当(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尽管有些碑版写手、刻手不佳,由于它或多或少带来几份天趣,从另一角度看,同样可以作为我们学习的参考。近代书法家有参法《爨宝子碑》峻拔可喜者,便是一个例子)。
帖,本来是指帛书,后来扩大范围泛指一般笔札,包括书信及其他小件帛书和纸书。王莽时代陈遵是有名书家,《汉书》记载他“与人尺牍,主皆藏弆以为荣”。可见名迹保藏,从来就有。五代以后公私汇编历代名家书迹摹勒上石,以广流传,称为法帖,也简称为帖。
刻帖未发明以前,唐人复制古代名迹有好几种方法:
一、摹写:将新纸覆在名迹上面,照样映摹。
二、双钩廓填(简称勾填):将新纸覆在名迹上面,依笔勾取轮廓,先勾出“空心字”,然后用墨填实。
三、硬黄:据说置纸于熨斗上,用黄蜡涂匀,透明似明角,便于摹写,也便于勾填。因涂黄蜡后纸质变硬,所以叫硬黄。
四、向拓:据说在暗室中开一窗洞如碗大,太阳光照到窗洞,挂起古帖与新纸照样映摹。因为古帖绢纸多暗黑,非如此不透明,不易摹取。
五代南唐国开始检取宫中收藏的历代名家墨迹勾摹刻石,这就是《澄心堂帖》,不过没有流传下来。北宋太宗淳化年间摹刻《秘阁法帖》(简称阁帖)最有名,后来还有《潭帖》《绛帖》《秘阁续帖》等不少汇帖出世,大量传拓,学者称便。从此书法界勾填、硬黄、向拓的技术逐步减少。“汇帖兴而摹拓亡”,这是书法史上一件大事。
汇帖内容多是历代名家的小楷、行草书。当然摹手、刻手也有好有丑。一般来说,摹刻法帖的人的技术是比较好的。不像碑志造像普遍题刻,刻手好的固然很好,但是坏的简直不成样子。所以宋、元、明时代书法界极重视法帖。法帖摹手、刻手好的,确实有相当高的传真程度。我们试将现存唐人摹本王羲之各帖与石刻对校,或将各帖传刻苏轼、黄庭坚、米芾的字与真迹对校,便可证明当年摹手、刻手的精工,最精的真可说是“下真迹一等”。
沙孟海 行书 《诗书桃李》联
沙孟海 行书 《诗品》节录
总之,古代的碑都是先用朱笔写在石面,然后依朱照刻。他们写的目的专为了刻。帖的底本则是通常手札、散绢零纸,原来并非为刻石而写,后世为保存和推广流传,才选它摹勒上石。前者统称为“碑”,后者统称为“帖”,性质完全两样。但作为后世学习书法的范本,两者是一致的(怀仁集王羲之字的《圣教序》、大雅集王羲之字的《兴福寺碑》。这类碑刻,名义是碑,实质是帖,那是例外)。
石刻以外可作书法范本的主要有下列几类:
一、甲骨文,商代卜课用的龟甲兽骨上所刻文字。
二、金文,也叫青铜器铭文,旧称钟鼎文。商、周两代青铜器上范铸的文字(先刻在泥范上,然后翻铸),少数也有直接刻在铜器上的。
我们用兽毛制造的柔软的毛笔,去学写刀刻的甲骨文与少数铜器刻款,是不容易的。学写范铸的金文,工具不同,也不很方便。但现今许多书法家学写甲骨文、金文学得很像,而且别有神韵,说明学习书法取法甲骨文、金文也是一种方法。
三、历代真迹,包括竹简、木简、绢素、纸张以及少数器物上的手写文字。大多数是墨笔,偶然也有硃笔。例如春秋晚期用硃笔写在玉简上的山西侯马出土的篆文盟书,汉代陶瓮上朱笔大字隶书,以及各时代的砖石墓志有一部分是硃墨书写。
真迹是最上等书法范本,比任何碑帖都好。旧时代没有照相影印技术,只有刻石传拓一法,总觉得隔一手。何况过去求得好碑帖也极不容易。自从清代晚期照相影印技术应用以后,石印、珂罗版的碑帖风行一时,价廉物美,人人都买得到,对学者帮助更大。随便举几个例子:上面谈到山西侯马硃书玉简盟书,完整的有六百多件,是春秋晚期人手笔,字体是古篆。
甘肃敦煌、新疆吐鲁番、湖北睡虎地、湖南马王堆、山东银雀山等处出土的大量秦、汉、晋代竹木简牍,是当时人所手写,篆、隶、章草都有,偶有行书、楷书。但是这些墨迹,有好有丑,也有儿童习字,不是件件都好,必须有所选择。
甘肃武威竹木简,是西汉成帝至王莽时代的作品,写的是《仪礼》七篇,隶书极工,似汉碑缩影,必定出于好手,可惜不知姓名。
陆机《平复帖》。陆机,晋初华亭(今松江)人,此是现存名家墨迹最早的一种,书体在隶、草之间。
王羲之《兰亭序》唐摹本三种;《王羲之传本墨迹选》(也是唐摹本);《王羲之一门书翰》(也叫《万岁通天帖》,都是唐摹本);王献之《中秋帖》《鸭头丸帖》(《中秋帖》或说是米临本);王珣《伯远帖》。
《高昌砖集》。高昌即新疆吐鲁番,曾出土大批北朝、隋、唐时期在墓砖上手写的正楷,墨笔朱笔都有。
颜真卿《自书告身帖》《祭侄文稿帖》《刘中使帖》(此外还有其他墨迹,学术界有不同看法)。
以上各种真迹,都有影印本出来,有的是专册,有的只在期刊上发表过。我们临摹真迹影印本,当然比临摹碑帖好得多,这也是生在今天的我们的幸福。
明以前习字范本主要是帖。那时人们看到碑版不多,宋人黄庭坚诗“大字无过瘗鹤铭”,“晚有石崖颂中兴”。《瘗鹤铭》是南朝萧梁时代石刻,唐代中期颜真卿书《大唐中兴颂》,字稍大。从这两句诗证明,宋代苏、黄、米、蔡等人都未曾见过每个字大到四十多厘米见方的《泰山金刚经》。清代中期以后,金石学大发展,新发现的汉、晋、南北朝石刻极多,其中确有“神品”“妙迹”,书法界厌弃“帖学”,崇尚“碑学”(帖学、碑学的名称是后起的),成为一时风气。著名书家邓石如便是得力于碑的,被推为清代第一。
北碑南帖的说法,创自阮元(嘉庆、道光时人)。阮元著《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两文,轰动一时。他认为正书、行草可分南北两派:南派由锺繇、卫瓘传给王羲之、王献之……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锺繇、卫瓘传给索靖、崔悦……欧阳询、褚遂良。他又说北派书家长于碑榜,南派书家长于启牍。阮元在当时学术界地位很高,他提倡,给予全国学者的影响极大。直到清末康有为著《广艺舟双楫》,才开始批评他的话不全面。康有为说:“北碑中若《郑文公》之神韵,《灵庙碑阴》《晖福寺》之高简,《石门铭》之疏逸,《刁遵》《高湛》《法生》《刘懿》《敬显擕》《龙藏寺》之虚和婉丽,何尝与南碑有异?南碑所传绝少,然《始兴王碑》戈戟森然,出锋布势,为率更(欧阳询)所出,何尝与《张猛龙》《杨大眼》笔法有异哉!故书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达(元)之为是论,盖见南碑犹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为界,强分南北也。”
沙孟海 行书 《新社会民歌》
我基本上同意康有为的意见。各种艺术,虽然免不了带有地方色彩,但不能说成是绝对的。北方碑版特别多,固然是事实,宋以后摹刻汇帖多收南方书迹,也是事实。我认为北方书迹留传到今天的大多数是碑刻,我们没有看到他们的启牍,不能便说他们不长于启牍。今天看到敦煌、吐鲁番等处发现的汉、晋时代木简、纸片和吐鲁番发现的东晋经卷,见得汉、晋人的启牍也不错。南方书家写的碑版,数量虽少,书体与北魏出入不大。康有为所举萧梁《始兴王碑》之外,如萧梁《吴平忠侯萧景墓阙》、《萧敷·王氏墓志》、南齐《吕超静墓志》,书体与北碑几无区别。还有:碑版中间字形奇拙锋芒毕露的二爨碑(晋《爨宝子碑》、刘宋《爨龙颜碑》)在云南,《嵩高灵庙碑》在河南,《大代华岳庙碑》在陕西,书法界认为这几块碑风格极近似,地点则远隔南北。运笔柔润、结体秀美的褚遂良书《雁塔圣教序》在陕西,近年江苏句容出土的无书人姓名的南齐《刘岱墓志》,书体近《灵飞经》,与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一样柔润秀美,地点也是一南一北。随便补充这两个例子,说明阮元将锺繇、卫瓘以后的正书、行草硬分南北两派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重碑抑帖之论,阮元首先提出,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中格外强调。阮元说:“宋帖辗转摹勒,不可究诘。汉帝、秦臣之迹,并由虚造,锺、王、郗、谢,岂能如今所存北朝诸碑皆是书丹原石哉?”(《南北书派论》)康有为说:“纸寿不过千年,流及国朝,则不独六朝遗墨不可复睹,即唐人钩本已等凤毛矣,故今日所传诸帖,无论何家,无论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名虽羲、献,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论。……流败既甚,师帖者绝不见工。物极必反,天理固然。道光之后,碑学中兴,盖事势推迁不能自已也。”(《广艺舟双楫·尊碑篇》)
两人的话,有他对的一面,也有他不对的一面。“汉帝、秦臣之迹,并由虚造”,《阁帖》所收材料,有的凭空伪造,有的传摹失真,主编人王著学识不够,上了大当,这是事实。锺、王、郗、谢诸帖,锺帖辗转传摹,多少有些问题。王门各家以及郗鉴、谢安等帖,其中也偶有羼入伪品,鉴定不是顶精确,也是事实。但北朝碑刻包括造像在内,其中书迹有好有坏,差别很多,不似汇帖内容一般都经过选择。何况原石书丹,经过刻工之手,未必件件能保持原样。北魏、北齐造像最多,一部分乱凿乱刻,大失真面,又一部分连写手也不佳(如《广武将军碑》《郑长猷造像》),我们不能以为“凡古皆宝”。刻手优劣一层,阮元、康有为两人好像都没有想到。他们认为凡碑皆好,这是偏见。今天我们看到历代书法的直接资料与间接资料都比阮元、康有为看到的丰富得多,证明他们的话是有局限性的。
诚然,文学艺术都是群众的创造,书法也不例外。北朝大量碑刻被发现,形成了书法艺术上突出的一种“书体”,后世称为“北魏体”。这批碑刻,在群众创造的基础上通过后世书法界人士的选择,提炼出若干精品,如《张猛龙碑》《郑羲上下碑》《石门铭》《张玄》《李超》《刁遵》诸墓志,《始平公》《孙秋生》《魏灵藏》诸造像……一般公认为北魏体的代表作。除《石门铭》明署王远书、武阿仁凿字,《始平公造像》明署朱义章书,《孙秋生造像》明署萧显庆书,《郑羲上下碑》传为郑道昭书之外,大多数不知书人、刻人姓名。我们不迷信书家,但应该承认从“碑群”中提炼出来的精品是好东西,可与汇帖中若干种“二王”名品相提并论。
康有为书中有《尊碑》《备魏》等篇,《备魏》篇陈述“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的看法。他书中并且标立“碑学”“帖学”的名称,说“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把碑与帖对立起来,那也是偏见。明朝人对帖学功夫最深,书法名家如祝允明、文徵明、王宠、董其昌、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继承宋、元传统,大有发展。这一事实,我们不能熟视无睹。清朝前期书法衰落(王铎还是明朝旧人),主要原因在于清代统治阶级借以笼络知识分子的科举制度格外严密,一般知识分子从小就学习“馆阁体”小楷,注意端正匀净,不许有破体俗体,过分拘谨的结果,失去了艺术意味。好比妇女缠小脚,后来即使放大,也成了病态。清朝前期书家如姜宸英、张照、刘墉、梁同书、王文治……他们的成就,远远不及明朝人。这倒不是“碑学代兴”的关系。
书法上的所谓碑学,应包括秦篆汉隶在内。世推邓石如为碑学第一家,他的成就主要是篆、隶,楷书犹在其次。清朝一代书法名家,前期数王铎,中期推伊秉绶、邓石如,晚期有赵之谦、吴昌硕、沈曾植、康有为。中晚期书家都是得力于碑学或参法碑学的,他们在我国的书法史上都有一定的地位,对书法艺术的发展有或多或少的推动作用,篆隶与榜书,还超过元、明两代。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书法艺术,不能厚古薄今。
沙孟海创作榜书六尺整纸《龙》场景
我们学习书法,应当兼收碑帖的长处,得心应手,神明变化,没有止境。我们对待历代碑帖,都必须有分析、有批判,吸收其精华,扬弃其糟粕,决不可盲目崇拜,也不能一笔抹煞。
以上所谈碑学与帖学,是专从书法艺术角度讲的。我国的碑版与法帖,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资料极为丰富,一直有人专门研究它,早已成为专门的学问。就近代说,叶昌炽的《语石》、方若的《校碑随笔》,便是典型的碑学著作。林志钧的《帖考》,便是典型的帖学著作。当然他们也多少联系到书法艺术,但毕竟是文物考古方面的事,这里附带一提。
本文选自:《沙孟海论书丛稿》,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