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所载西汉初期毁秦言论研究

2020-07-07 21:00吴锦花
文教资料 2020年30期
关键词:班固西汉汉书

吴锦花

摘   要: 西汉初期,对于被取而代之的前一个政权秦朝,汉朝统治者采取了“毁”的政治策略,《汉书》载有大量西汉初期时人对秦的诋毁言论。《汉书》政治人物传记中,政客借喻秦朝向皇帝谏言,遍论秦所以失、汉所以得;文学之士传记中,文人用优美的赋文全面论秦之过,积极响应朝廷的批秦毁秦政策,影响整个汉代的思想文化;为了达到毁秦的目的,汉朝刻意夸饰秦的暴政,将统一以前的秦国和统一以后的秦朝割裂开来。汉朝的诋毁秦朝的言论,成功地巩固西汉初期的统治,并影响汉以后两千年对秦朝的评价,将暴秦形象深入人心。

关键词: 西汉   毁秦   《汉书》   班固   政治策略

在阅读《汉书》中的《贾谊传》的时候,发现其中对秦朝过失有大篇幅的批判言论,便思考西汉初期对秦朝的言论批判是不是一个普遍的现象。随着对《汉书》的深入阅读,证实了这个想法的正确性。以《汉书》为原始史料,分析西汉初期的毁秦言论,探究此书怎么保留汉朝对秦朝的诋毁言论,并成功影响后代对秦朝的评价。

学术界对贾谊《过秦论》的思想研究最丰富,《贾谊的“过秦”论及其“六经”思想基础》①(154-164)《〈过秦论三题〉》②(1-10)《管窥贾谊〈过秦论〉对西汉初期思政的影响》③(77-78)等,对贾谊的过秦有详细的研究,切入点仅仅是贾谊《过秦论》一篇文章。其次是对董仲舒儒学礼治思想的研究,《论董仲舒的政治思想及其在汉代的影响》④(62-83)《试论董仲舒的刑德思想》⑤(112-121)等,稍有提及董仲舒反对秦朝法家思想而提倡儒家礼治思想。刘周堂《儒生与西汉中后期社会批判思潮》⑥(7)关注的是西汉中后期对前期政治问题的批判,与本文西汉前期对秦的批判言论研究形成一定程度的互补和对比。现对《汉书》中存在的毁秦言论从三个方面分析。

一、《汉书》政治人物的秦“无道”之论

毁秦言论指对秦朝负面性的议论,关于西汉毁前秦,宋朝的洪迈曾说:

自三代迄于五季,为天下君而得罪于民,为万世所麾斥者,莫若秦与隋。岂二氏之恶浮于桀、纣哉?盖秦之后即为汉,隋之后即为唐,皆享国久长。一时议论之臣,指引前世,必首及之,信而有征,是以其事暴白于方来,弥远弥彰而不可盖也⑦(271)。

洪迈认为秦被西汉及后世的人斥责,并不是因为秦的君王有多恶,而是汉朝享国时间长,对前朝有诸多议论,把前朝的坏处说尽,体现汉朝的好处。西汉时人论秦朝过失,在《汉书》政治人物传记中有很多记载。

第一位是汉初丞相萧何。秦的焚书政策使天下的书籍收藏到秦的宫殿中,民间书籍非常有限,所以萧何和刘邦等人一同进入咸阳的第一件事是收秦的藏书,“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臧之。沛公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图书也”⑧(418)。给刘邦掌握天下事并进一步夺得天下提供不少帮助,也挽回了一些秦焚毁书籍的损失。从侧面可以推测秦人通过这些文书知道国内的户口、田地和民间疾苦,秦君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昏聩。刘邦入咸阳便与咸阳的百姓约法三章,“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耦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者: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⑧(5)。指出秦法的严苛残暴,可推测刘邦的约法三章很可能是懂秦律法的萧何劝谏的结果。

借秦向刘邦劝谏的不止萧何,还有樊哙和张良,皆是刘邦的亲信重臣。“沛公入秦,宫室维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为天下除残去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⑧(425)。樊哙和张良是以秦君大建宫室、重宝妇女无数的奢侈为对象劝谏刘邦的,让刘邦明白秦正是亡于奢侈无度。即使是现代这样的劝谏也不失价值。

朝廷大臣们对秦朝也是一致的诋毁跟指责态度。陆贾是跟随刘邦打天下的旧臣,在朝廷中任太中大夫,同时精通《诗》《书》,劝谏刘邦用诗书礼仪治国,“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有惭色,谓贾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贾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称其书曰《新语》”⑧(452)。这是皇帝下达的命令,让陆贾议论秦朝为什么失去了天下。既然是皇帝的旨意,就不止陆贾一个人在议论;并且以秦之所以失天下而汉所以得天下这个题目为议论点,少不了批判秦朝政治跟秦朝君主,完全符合汉初大臣们对秦朝一致批判的政治实情。

汉初刘邦让众大臣议论定都在洛阳还是秦旧都咸阳,洛阳是东周的国都,汉一向认为自己继承周朝的遗志,所以刘邦原定定都在洛阳,且追随的人大多是山东人,不愿远迁咸阳。但从地理位置上看,咸阳有崤函之固,函谷关之守,靠近黄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如果建都在咸阳就可以依靠这些天险抵挡住北方匈奴的侵略,而在洛阳则很危险,只有雁门关可守。而且洛阳经济发达,可以作为全国的经济重心,如果建都在洛阳,那么这座城市不仅是经济重心,还是政治和军事重心,如此导致城市的职能过于集中,对一个国家的长远发展弊大于利。总的来说,把咸阳定作一国之都有诸多好处,但是这些都被群臣的一句“周王数百年,秦二世而亡,不如都周”⑧(454)给否定了。他们认为周是因为建都在洛阳才得的数百年国家气数,秦二世就亡,所以咸阳不宜作为都城。幸而经大臣娄敬劝谏,刘邦才确定定都关中咸阳。可见汉初的大多数群臣多么极端地否定秦朝。

在立太子、定國本一事上,因刘邦宠爱赵王如意而疏远长子刘盈,想要废长立幼,立如意为太子,此时刘盈已经当太子多年,没有大的过错,群臣极谏不能无故废掉太子。叔孙通劝谏刘邦:“秦以不早定扶苏,胡亥诈立,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震动,奈何以天下戏!”⑧(457)才让刘盈得以稳住太子之位。说到底,还是在议论秦之所以失天下、汉所以得天下这个议题。

《汉书》中政治人物的毁秦谏言,表明了他们的政治策略主要是议论秦之过、论秦之所以失天下而汉所以得天下,从而以秦为鉴,建立一个更优的国家制度,希冀汉朝的国家气数延绵不绝。且在陆贾的建议和刘邦的提倡下,让论秦之过、秦之所以失天下而汉所以得天下的政治策略不仅在朝堂之上、在政治人物之中流行,在社会、在文学之士的圈子里纷纷开始批秦毁秦。更因为文学之士文笔斐然,才思敏捷,往往一篇赋文下来,秦朝便在他们的笔下一无是处。

二、《汉书》文学之士的“过秦”之说

文学之士虽然同样在朝为官,但当他们拿起笔的时候,阅读他们所写的赋论对象就不是皇帝而是普通人民大众群体,他们的感情更丰富,影响的范围更大,时间更长久。

贾谊,洛阳人,十八岁时以能诵诗书、擅写文章在郡中被人称道,又因为才学被汉文帝召为博士。贾谊被拜为梁怀王太傅时,北边强大起来的匈奴侵扰不断,中原的诸侯又谋逆叛乱,贾谊上书言政事,因陈治安之策,其中有不少引秦为据的片段,皆言秦朝过失:“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其帚,立而啐语。抱哺其子,与共併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⑧(490)他举了不少例子,认为秦自商鞅变法之后秦俗败坏,汉继秦之后,应着手改变这些陋俗。又曰:“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⑧(491-492)是說三代之所以长久而秦二世而亡,是因为秦不任用有道德的人辅佐太子,太子亲近佞臣就会导致国家的腐败跟灭亡。又论道:“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浴,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⑧(493)这是批评秦始皇不以礼乐治天下而以刑罚治天下,导致秦帝国只存在十几年。推崇以礼治天下是贾谊过秦的重点,他所写的《过秦论》更是汉代分析秦朝过失的代表作品,论证秦仁义不施,便失了天下。可见他对施行仁义礼治的看重。

然而贾谊言论之中的指责多有不可信。关于秦俗败坏,更多的是文人的臆测而不是历史的真实。秦朝以法治国,因法家思想灭六国,统一天下,除了法家外当时没有更好的治国策略可以帮助秦始皇建立这样辽阔的帝国,儒家明显不行。秦在建立了帝国之后依然重用刑罚,让天下百姓不堪重负,正是贾谊及后来的人多处批评他的地方。但历史的发展是如此,秦始皇不可能突然放弃法家思想而转向儒家,让扶苏学习儒家思想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宽容。儒家的治国思想是贾谊所要提倡的,他在赋论中对秦朝的指责更多的是宣传自己的政治思想,令汉皇帝信服,尊崇儒学。至于秦朝的社会和政治的真实情况是什么,他并不多考虑。

晁错是汉文帝时期著名的大臣,因建言削藩而被皇帝所杀,他所写的建言书深刻而有文采,多处言及秦事。在向汉文帝上书言修守边塞之时,言及秦时发戍卒守边如同弃市,戍卒有去无回,没有人愿意再为秦朝卖命,逼反陈胜和一众守边将士,“今秦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⑧(502)。借以谏言要向守边塞的军民施更大恩惠,屯民屯兵于塞北,才能抵挡北边强大的匈奴。又论“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⑧(505),秦朝政治衰败原因就在于“任不肖而信馋贼;宫室过度,耆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矜奋自贤,群臣恐谀,骄溢纵恣,不顾患祸;妄赏以随(善)[喜]意,妄诛以快怒心,法令烦憯,刑罚暴酷,轻绝人命,身自射杀;天下寒心,莫安其处。奸邪之吏,乘其乱法,以成其威,狱官主断,生杀自恣。上下瓦解,各自为制”⑧(505)。文学家的用词夸张而极具渲染力,看了想必让人大受震动。他的言论都是围绕秦朝政治之所以衰败展开的,所说就是希望皇帝可以不任不肖,不信馋贼,戒奢欲,惜民力,轻减刑狱,让百姓过上安宁的生活。

张释之向汉文帝言秦汉间事,论秦所以失,汉所以兴者,受到汉文帝赏识。同时可知直到汉文帝时期,臣子论政还是离不开此议。在张释之向汉文帝进谏不可听啬夫之言时又引秦事曰:“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亡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夷至于二世,天下土崩。”⑧(508)言秦因为任用酷吏而灭亡,所以不可偏听啬夫而不用廷尉大臣。时时听文帝的召唤,讨论秦政治的弊端,一直受文帝的重用。

贾山同样是汉文帝时人,上言治乱之道,以秦为喻:“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桡。”⑧(514)言秦造宫室的奢侈。又“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⑧(515)。言秦皇帝为了满足自己,使民劳累不得休息,则天下已坏矣。同一卷中的邹阳也说“秦信左右而亡”⑧(519)。他们的言论中没有一点对秦朝政治的赞美和肯定,且从上文晁错的建言书中就可以看到他也拿秦朝政治的这些方面借喻,他们都一样,把这些能指责的点翻来覆去地借来向皇帝谏言。

汉景帝时期的大儒董仲舒,是汉代著名的文学之士,在汉武帝初即位就上言长篇赋文,其中不乏批秦毁秦之语。“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颛为自恣苛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四十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嚣顽,抵冒殊扞,熟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⑧(564)。说秦焚书禁文学,弃礼义灭先王之道,秦朝社会习俗的败坏和人民的恶劣使得继秦之后的汉朝要很艰难才能治理得好。董仲舒用词激烈,言语间都是对秦朝的唾骂,言未有像秦一样大败天下之民至祸及后世的。且董仲舒的学生众多,著述颇丰,不仅影响皇帝还影响天下及后世的文人学子,而且可以说鄙视秦制、崇儒复古成为当时的社会潮流。如果说前面政治人物对秦的批判更多倾向于向皇帝进谏,巩固汉初的统治的话,那么董仲舒等文学之士对秦的批判是建立在尊儒术,推崇仁义礼治的基础之上的。

到了汉武帝在位的中后期,政治一片安定祥和,文学写作内容发生了转变,不再回忆前朝过失,转而歌颂汉朝的繁荣昌盛。此时的汉赋辞藻更加繁复华丽,和贾谊写《过秦论》时有很大不同。钱穆评论当时风气,“而内朝文学侍从之臣,所谓‘竞为奢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者,实不啻为武帝导其侈心,更不论于风谕也”⑨(111)。说明汉武帝有意在社会上制造繁华的景象,文学上受此影响,渐渐的,人们几乎不谈秦政治的过失。在司马相如的传记中只找到几行哀秦二世过失的赋诗,其辞曰:“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之势;信馋不寤兮,宗庙灭绝。乌乎!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⑧(582)只零星哀叹二世的灭亡,而没有政治上勸谏的意味,且淹没在司马相如的大段歌颂汉朝的赋辞之中,几乎等于没有存在的痕迹。从此时的汉朝开始,已经过了汉初这段国家尚未稳固、民心也不归服于汉的时期,所以批秦毁秦的长篇赋论慢慢过时,不再成为社会的风尚,只见于寥寥几篇文上的几笔。之后的汉代赋文中,反而多的是从汉高祖刘邦开始讨论,汉朝在政治上有哪些过失,后代应引以为戒,而不顾前秦。

文学之士议论秦的过失的赋论与政治人物的谏言相比有了一些变化,他们擅长写作,围绕秦的过失可以写下一长篇优美的文辞,但不考虑自己批判的是否真实。他们可以影响整个社会的言论风尚,带动大小文人专论秦的过失这一议题。借批秦毁秦宣传自己的政治观点,尊崇儒术,施行仁义,将秦朝立为一个与仁王治世对立的可攻击对象。他们将对秦的批判从朝廷中扩大到整个文学和社会圈子,甚至影响后世的人,让秦朝在一定程度上遗臭万年,他们优秀的写作才华可以帮助他们实现这一点。

三、《汉书》作者班固的毁秦言论

《汉书》中存在的大量毁秦言论,不但在之前的史书中没有出现过,在之后的史书中也没有。同样是汉时人记载秦汉间史事的史书,《史记》中没有大量记载政治人物和文学之士的毁秦言论,这种对秦朝持负面评价的情感倾向与《汉书》作者班固本人对秦的评价不无关系。然而这并不是出于班固个人对秦始皇或秦二世的厌恶,而是与东汉的时代动荡有关。受西汉末年王莽篡汉的影响,东汉时人更深刻地思考一个王朝之所以兴、之所以亡的问题,通过批判秦,吸取到汉之所以能持续兴盛的教训。《汉书》中这些毁秦言论,应该是班固刻意保留的,因为他自己的态度正是批判‘暴秦,所以希冀后世能以史为鉴,不重蹈前秦的覆辙。

在《汉书》的《叙论》部分班固自叙写《汉书》的缘由:

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篹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⑩(3617)。

班固以文辞明己志,用《汉书》续写《史记》太初之后的历史,既可以保留西汉这一朝代的历史,又可以不辜负自己的一生所学,扬名于后世。在《叙论》上则,班固借父亲班彪之兄班嗣的一篇《王命论》讨论为帝者应有的品德,只有像尧舜禹三代这样有德的帝王兴建帝业,王朝才能长久。“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故能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⑩(3594)。天命归于有德之君,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秦朝皇帝便是无道之君,正是秦王朝短命的根本原因。《叙论》下则班固概述《汉书》一百卷的主要内容之中,凡论及秦朝的,皆是否定之词:

“秦人不纲,……述《高纪》第一。”⑩(3618)

“申、商酷烈,汉章九法,……述《刑法志》第三。”⑩(3623)

“秦人是灭,汉修其缺,……述《艺文志》第十。”⑩(3626)

“上嫚下暴,惟盗是伐,胜、广熛起,梁、籍扇烈。赫赫炎炎,遂焚咸阳。宰割诸夏,命立侯王,诛婴放怀,诈虐以亡。述《陈胜项籍传》第一。”⑩(3626)

“贾生矫矫,弱冠登朝。遭文睿圣,屡抗其疏,暴秦之戒,三代是据。……述《贾谊传》第十八。”⑩(3632)

“犷犷亡秦,灭我圣文,汉存其业,六学析分。……述《儒林传》第五十八。”⑩(3644)

这份叙文不仅是对每一卷文章内容的总结概括,而且是班固个人对这篇文章内容及人物的评价。与秦相关的评价是秦人的不纲和秦政的暴烈,对于生活在汉代的班固来说,“流大汉之恺悌,荡亡秦之毒螫”{11}(1060),是他写史的重要目的之一。

《汉书》中西汉初期各方人士对秦朝的全面批判,在班固生活的东汉初期引起了共鸣。王莽篡汉之后,国家陷入了大动乱,虽然后来刘秀再次建立了大汉的江山,但东汉初期的政治家们依旧深刻地反省西汉王朝出现的政治问题,对西汉的政策进行了全面批判,并采取了诸如虽置三公、事归台阁的政治制度等措施稳固国家的统治。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班固对秦朝的批判言论就显得无比正常,难怪整部《汉书》存在大量批秦毁秦,反省秦朝政治措施的言论。

四、结语

不管是在政治人物列传,还是在文学之士列传,对于秦朝的诋毁言论对于刚刚成立的汉朝有着重要的意义,一方面是把灭亡的秦朝当成前车之鉴,思考秦朝为什么会灭亡,汉朝应引以为戒。另一方面汉朝成立初期国家制度还不完善,要继承秦朝,还是要继承周朝,在汉朝统治者心中应当有过比较和取舍。钱穆说:“武帝发愤,欲兴太平,乃其实亦仍袭秦故。汉廷学者,至武帝时,几无不高谈唐虞三代,而深斥亡秦者。然不知其所高谈深斥,要亦未出亡秦之牢笼。”⑨(79)在钱穆看来,不管汉朝统治者再怎么指责秦朝,汉王朝的一套制度依旧是秦的制度。且汉朝人指责秦朝时故意模糊秦统一之前的秦政治和嬴政时期的秦政治,将批判的焦点聚焦在秦始皇一人的残暴之上,忽视秦朝几百年的政治基业。

作为《汉书》的作者,班固本人对秦朝也持严厉批评的态度,他在写《两都赋》时,就借喻西都长安为秦朝,东都洛阳为西汉,赞东都而贬西都,“把批评的矛头对准的是秦皇”{12}(233)。班固本人对待秦的态度就是批判的,所以也不奇怪《汉书》中记载有这么多对秦批判甚至诋毁的言论。

汉承秦制显然是学术界的共识。如许悼云认为“秦和两汉是一个连续体,不必当作三个朝代来看待。正所谓‘汉承秦制,秦帝国建立了庞大帝国的内建系统,包括道路系统和官僚体系,两者都被汉帝国继承”{13}(17)。也就是说《汉书》诸志、政治人物列传和文学之士列传中对秦朝的诋毁更像是一种政治宣传,营造从上到下对秦朝极度厌恶的氛围。汉初存在的这些诋毁秦朝的言论,对汉初的统治有益无害。不仅汉朝,后代的皇朝在灭掉前面一个王朝之时也会如此,批判前王朝,让民心归顺新王朝,让前王朝再无复辟的可能。秦朝君主在后世人们的眼里一直是奢侈无度、昏庸暴戾的形象,就充分表明了这是一项很成功的政治策略。

注释:

①汪高鑫.贾谊的“过秦”论及其“六经”思想基础[J].求是学刊,2018(3).

②刘跃进.《过秦论》三題[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2).

③白立影,李玉峰.管窥贾谊《过秦论》对西汉初期思政的影响[J].兰台世界,2013(33).

④季桂起.论董仲舒的政治思想及其在汉代的影响[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院),2018(4).

⑤王兴业.试论董仲舒的刑德思想[J].山东大学文科论文集刊,1981(1).

⑥刘周堂.儒生与西汉中后期社会批判思潮[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2(2).

⑦[宋]洪迈.《容斋随笔》卷5“秦隋之恶”条[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

⑧[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

⑨钱穆.秦汉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79.

⑩[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1}[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唐]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12}王世东.大汉史家:班氏家族传[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8.

{13}许悼云.大国霸业的兴废[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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