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一名叫史密斯的英国传教士在延安乃至全国做了多年实地考察,并翻阅了大量中外历史文献,撰著了洋洋三十万言的《官员与传教士在中国》(刘蓉博士译本为《辛亥革命前后的延安》)。他在这部著作中写下这样一段话语,令人惊叹:“不管我们曾对延安府的未来有何贡献,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延安府的历史不会是从我们开始,它的历史比亚伯拉罕还要古老。我们的调查工作渐渐让我产生了一种近似敬畏的谦卑。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着永恒过去的地方,在中华文明进程中,几乎所有重大事件都与这个地方密切相关,有些甚至具有世界性的意义。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越多,敬畏也与日俱增。”
陕北在地理范围上包含陕西延安和榆林地区,北到榆林长城,南到渭河北山,西到子午岭,东到黄河,处在整个黄土高原的中北部。史密斯的话语让我们看到了陕北这块土地的神圣与厚重,以及它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我曾在许多场合讲过,陕北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这里有开天辟地的盘古氏,这里有人文初祖轩辕帝,这里是大禹治水的始足地,这里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汉民族文化的一切形态和特征,都是从这里繁衍开来、发展起来的。特别是象征中华民族精神的黄河、长城、黄帝陵在这里交会,使这块古老的黄土地披上一种神秘的色彩。在偌大的中国版图上,看似不起眼的陕北竟在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等领域占有独特而非同一般的地位,而每个领域的研究探索都与这块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诗云:“天之高焉,地之古焉,惟陕之北。”陕北文化是博大精深的,是多元包容的。草原文化和农耕文化的并存融合,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的烽火硝烟,二十多个古老民族的此消彼长,让这块地域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给予陕北土地一种包容性、奉献性和担当性。
六十年前,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说:“走进陕北,才看到一个真正的民族,才看到真正的中华民族文化。”在整个民族文化构成中,农耕文化无疑是构筑这个伟大民族精神大厦的基础。据史料记载,我国小米的种植历史可以追溯到七千年前。时至今日,小米仍然是陕北粮食种植不可缺少的一项。正是由于有相对悠久的农耕种植历史,才有了中华文明引领世界文明数千年的辉煌;正是基于早期农业经济的发展,才有了中国的先哲们通过长期的实践、探索和争鸣,形成了完整的哲学思想体系,并使之成为照耀中华民族成长的最温暖、最灿烂的光芒。而支撑这一切的主体就是农民,他们不仅用自己的勤恳劳作维系了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而且将独具民族特色的饱满而深刻的文化传统、道德礼仪虔诚地传承下来。
安居乐业是陕北农民最朴素的生活追求,这种蕴含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充分融入了陕北人的日常生活中。陕北人知礼、宽厚、包容、正義,面对是非曲直,他们有自己的衡量尺度和标准,即使面临最艰难的生活境遇,他们依旧秉持饱满的生活热情、丰富的思想情感和严谨的道德操守。在陕北,我看到的是一种在艰难环境中的生存智慧,这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不断发展壮大之根。
陕北是座文化富矿。走进陕北,你会被这里清新的空气所感染,被浓郁且独具特色的民风所感动。这里生长民歌,生长爱情,生长英雄,生长充满激情的生活。鲜艳的窗花、腾跃的歌舞、热烈的秧歌、张扬的腰鼓、古铜色的面孔和袅袅升腾的炊烟,构筑出一处喧嚣世界中的精神家园。陕北人将自己的爱与恨、欢乐与哀伤、追求与企盼寄寓在种种民间艺术活动之中,使单调而艰辛的劳作变得轻松愉快,充满情趣和诗意。
陕北特殊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也孕育了别样的文学,慷慨悲凉,充满英雄气概。成长于陕北的作家与诗人将目光凝聚在黄土地的平凡生活上,将人的悲苦与刚强诉诸笔端。作家路遥之所以成为中国当代文坛的焦点,正是基于他对陕北这块土地的深刻认识和深深眷恋。他曾写道:“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在陕北黄土高原,鬼斧神工般的山魂水魄自然洞开、深刻灵动,这里的每一座大山都活着,每一条山沟里都流淌着动人的传说……正是由于陕北的闭塞,才使中华民族原始、纯朴、古老的文化在这里得到了较好的保护。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一直行走在陕北这块有形与无形的土地上,与这里有一种永远割不断的情缘。我曾遐想,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这块土地上有多少先贤、豪杰曾用自己的苦汗、热泪和鲜血渗透了这块土地,这里的每一粒沙土、每一株草木无不蕴含先辈们思想的结晶。
我曾说,陕北是一个大气场。不论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还是客居陕北的异乡人,只要投入陕北的怀抱,让自己的心灵与这块土地同步震颤,就一定能取得巨大的能量:在陕北大山中,是诗人,就能产生灵感;是画家,就能打开画夹;即便是一头牛,也会激动地仰天长啸,呼喊出难以抑制的振奋与激动。如此,才有一曲《兰花花》唱遍全中国,才有延川的布堆画、洛川的毛绣壁挂漂洋过海,才有在北京亚运会上打出刚劲气势的安塞腰鼓,令海内外各界人士为之赞叹。
曹谷溪,诗人、作家,《延安文学》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