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
春雾起得早,亥时刚到,好端端的一轮朗月突然潜形匿迹,天地间迷蒙蒙。雾重夜愈静,夜静好读书。王勃端坐桌前,手持书卷,聚精会神地读。
“子安。”声音本来就低而压抑,被重雾一包裹,几乎就听不见。王勃侧脸看一下窗外,以为是错觉,又转回书卷——放浪形骸于山水大半个春天,他不愿再荒废这静夜。
“子安,是我,我。”声音终于冲破浓雾,裹挟着焦急惶恐。
“杜兄!”王勃打开门。
“嘘——”杜少朋示意王勃噤声,回身将门外一人拽进门来,迅速闩门,这才拍拍胸脯,心有余悸地说:“好重的雾,幸好重雾。”
“杜兄,何事?”王勃一头雾水。
杜少朋指了指带来的人:“他是林兄家奴曹达,需藏匿数日。此处地僻,林兄说最为妥当。事出紧急,林兄不便出面,故托我领来。子安务必谨慎。”见王勃似有猶疑,杜少朋正色道,“子安休得多言,林兄之事,你我之事!”
“杜兄放心!”王勃不再多言,领曹达入内厢房。
片刻,王勃出来,杜少朋向他一抱拳,告辞而去。王勃立于门内,目送杜少朋消失在浓雾里,方掩门坐回书桌前,却已无心再读书,又检查一遍门窗,卸剑解衣,熄灯上床。
“子安,子安……”迷糊间,王勃又听到杜少朋焦急压抑的声音。王勃翻身下床,打开门,杜少朋一头扎进:“子安,曹达在何处?他可安好?”
“安好,安好!”王勃点燃蜡烛。杜少朋目光灼灼,汗水顺着发际滴落,他一把推开王勃递给他的手巾:“子安,我总觉事有蹊跷。快,带我去看曹达。”
王勃端起烛台,领着杜少朋走向内厢房。
门甫一推开,王勃不禁失声惊叫,手里的烛台掉落在地。黑暗中,杜少朋一咬牙,从地上摸捡起烛台,点亮蜡烛。烛光中,曹达仰面倒地,双手紧紧握住刺入胸膛里的剑,双目圆瞪,身下的血已然凝固。
王勃不忍多看眼前的惨状,杜少朋突然问他:“子安,你的佩剑在何处?”
“腰间。”王勃下意识拍下腰,发现自己穿的还是睡衣,“在寝室,我去取来。”
“不必了,在那。”杜少朋示意王勃看曹达的尸体,插在曹达身上的赫然是王勃随身佩剑。
“杜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勃一时怔住了。
“子安,是愚兄害了你。你我均遭人算计了。”
“明白了。他一再邀我来此长住,用意竟是今日置我于死地。杜兄,是我牵累于你,害了你。”王勃反而镇静下来,“长安城有童谣,‘古有刘关张,今有林杜王。一生好知己,天涯莫相忘。杜兄,他如此是为何?”
“一曰嫉恨。我三人,当年皆因文章名扬天下,他年岁最高,你最少。数年来,他虽汲汲苟苟于官场,然所得无多,又全然荒废文才。而你,整日悠游山水,诗赋文章日盛于天下,又是太子贵客。二曰权斗。太子与皇后间矛盾日益激烈,皇后得胜之势愈发显现,如置你于死地,既能斩太子一条臂膀,亦是献皇后一投名状。”杜少朋语渐激愤,“子安,将此人认作知己,是你我之耻!”
“杜兄不必气愤,事已至此,子安既然无法洗脱,则子安一人担下!”王勃向杜少朋叉手施礼,“杜兄,速速离开此是非之地!”
“我为何杀人?”杜少朋忽然厉声说道,“告诉你王勃,你、林计友与我,虽口口声声手足知己,然你二人凭借那几篇文理不通之文,竟轻视取笑于我!只恨我未能将你二人杀掉!哈哈……”杜少朋说着,反身将冷不防的王勃抱摔于地,挥起拳头击打他的背部。
几个衙役冲进来,一番拳脚,制住杜少朋,将杜王二人绑了。
“二位仁兄,这是何苦?”林计友带着一身冷雾踱了进来,叹息道,“兄弟不成便罢,何苦翻脸做仇人。再则,与我有仇,尽管冲我来,为何杀我家奴?家奴何辜?奴才,也是一条性命……”林计友撇一眼被抬出门的曹达的尸体,抹了抹眼睛。
王勃未能脱罪,与杜少朋一起被投进死牢,秋后问斩。
不久,皇上新立太子,大赦天下。王勃与杜少朋被释放,但未能官复原职,双双被贬出京。
又是雾锁天地的清晨。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一番叮嘱后,王勃铺纸,提笔疾书: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书毕,王勃掷笔,策马东南。杜少朋收纸,策马西南——此为王杜诀别。
此后不久,王勃溺死南海,年仅二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