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滢
摘要:杰罗姆·大卫·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在《九故事》中向我们塑造了九个生活在当时充满创伤感社会中的主人公,在经历了战争噩梦后的他们又陷入消费主义社会所带来的精神危机当中,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一种疏离的状态,面对令人失落又无法改变的社会现状,这些疏离者们仿佛身处一方孤岛,陷入一个不得融入也不得离去的绝望之境。
关键词:塞林格;《九故事》;疏离感;疏离者
当代美国作家杰罗姆·大卫·塞林格于1951年发表的著名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位列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而他唯一短篇小说集《九故事》收录了他从1948年开始发表在美国知名杂志《纽约客》上的九篇短篇故事。但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国内的学术界,学者们对塞林格进行研究时总是将目光集中在《麦田里的守望者》这部作品上,或许是因为塞林格创作后期的低调态度,使我们对他随后的一些作品的关注度不高。但作为他唯一的短篇集小說,《九故事》有着不可忽视的亮眼之处。《九故事》通过描写主人公们生活在当时的战后与金钱至上的社会中的种种疏离状态,影射了混乱、不公正和腐败的社会现实,表现一种对社会的不满和讽刺。本文从“疏离”的角度来探讨《九故事》中带有“疏离色彩”的人物并对这些“疏离者”加以理性概括。
一、疏离者表现
“疏离”来自于拉丁文中的“alienatio”和“alienare”,译为外化、脱离、转让、分离。英文中的“alienation”除上述意思外,还包含精神错乱的意思。在哲学与心理学的领域,疏离的概念较为抽象,但简单的概括来说,“疏离”实际上就是一种既不能离开又不能融入的状况。而疏离感就是人们将“疏离”状况转化为一种心理现象,来表明个人对社会、社交以及自我的一种防范。“心理学上一般将疏离感界定为对原来熟悉的事物觉得陌生,或对原来很自然的事物觉得别扭,并且认为它是人格解体症状群的一种表现。”不同角度的研究对疏离感的维度划分不尽相同。Seeman(1959)、Dean.Mau(1992)宫下一博和小林利宣等人从无力感、劳动疏离感、社会孤立感、价值疏离感、自我疏离感、文化疏离感、无规范感、无意义感、自我无力感、社会疏离感、人际疏离感等不同维度对疏离感进行了划分。
《九故事》向我们呈现了九个带有不同疏离色彩的主人公,他们经历了战争,又身处于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社会大环境下,却被否定、被压抑、被忽略、不被关怀,他们在他们所生活的环境中感到陌生,无法融入又无法离去,于是表现出一种疏离的状态。本文将从“人际疏离者”“环境疏离者”“社会疏离者”以及在“自我疏离者”的层次来对这些人物加以分析。
二、疏离者特征
(一)人际疏离者
人际疏离通常指个体在社交关系中产生隔阂与疏离情绪,包括亲人、伴侣、朋友等。通常来说,在人在生活中,亲人和朋友通常都扮演着一个避风港的角色,但人际疏离者却不能与自己的亲人朋友建立正常的亲密关系,他们将自己隔离在社交关系之外,任由误会,隔阂,无法互相理解这样的情况频频发生。
《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一篇中,埃罗依斯已经成为一个精神敏感、依赖酒精的潦倒主妇,她情感冷漠,对于认识的朋友得绝症去世表现的无比冷淡,大肆向玛丽讲述她的无爱婚姻论,嘲笑自己的丈夫愚蠢肤浅,任由自闭症的女儿和幻想中的朋友相处。她活在自己的糟糕生活中无法挣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曾经深爱的恋人沃尔特因为战争期间的一次意外死去了,从那之后,她不在 拥有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只能每天一遍遍去回忆之前的种种美好来麻痹自己,寻求片刻喘息。埃罗依斯从恋人死后一蹶不振,她仿佛与周围的喧嚣为伴,又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而《在和爱斯基摩人开战前》就表现出一段在被金钱利益的社会中的疏离的友谊关系。故事中朋友因为金钱而关系破裂,爱情在金钱面前成为可以出卖的的东西,金钱和利益已经腐蚀了人们的情感,成为令人相互疏离的罪魁祸首。
在以上两个例子中,我们不难从人际疏离的表象中看出战争给人的生活带来的苦难,以及当时美国社会中盛行的金钱至上主义早已麻木了人对情感和社交的感知。苦难使人害怕触碰情感无法与自己和解,“消费主义”使人们在追逐金钱与利益时抛弃了情感,正是在这样悲剧的现实下,人与人一再相互疏离,失去了亲密与信任的可能。
(二)社会疏离者
社会疏离感是指个体在社会中得不到接纳与关怀,无法从中寻找到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从而对社会价值、文化等因素产生疏离情绪。社会疏离者往往为弱势群体,他们因为不被主流文化与价值所认同的,往往被歧视被排挤,由此,对主流社会产生抵触。
《九故事》中对弱势族群的社会疏离感更有着深刻地体现,最为典型的是犹太人。《下到小船去》通过自闭症的四岁犹太男孩儿莱昂内尔的遭遇,体现出犹太人经历了种族几乎被灭绝的痛苦之后,社会并没有张开温暖的怀抱接纳他们的真相。他们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就好像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另一类物种。而《笑面人》的故事则是将一个外貌丑陋的人不能融入社会的悲剧贯穿到底。笑面人因为在幼年时被土匪绑架、毁容,于是成为了一个面目丑陋狰狞的“笑面人”只能终日戴着面纱示人,即使笑面人从土匪那里学到了高强的本领,在江湖上劫富济贫,帮助弱小,但他依旧无法鼓起勇气揭下面纱,以自己真正面目示人。后来,他被杜法日父女暗算并被子弹打伤,并且得知忠实的朋友黑翼死去的消息时,痛苦的笑面人拒绝了治疗,愤怒的扯下面罩然后死去。在笑面人的认知中,那张丑陋的脸是不被接受的,一旦被人看到就会引来别人的厌恶,他一直希望可以和世界和平相处,即使他不能毫无顾忌的活着。但社会回报他的是数几十年以来的冷眼,他不禁开始怀疑往日他所容忍的一切是否都拥有意义。于是,在死亡之前,他掀开自己的面罩的那一刻,也宣告着他与那个从不善待他的世界终于互相抛弃了。
二战对犹太人造成了深重的灾难,从此,犹太人举目无家只能四处漂泊,而在美国,尤其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对于犹太人的歧视屡屡发生。追根溯源,社会对于异类和弱势群体总是十分残忍的,仿佛这些人自然而然的就要成为被孤立嘲笑和欺辱的一方,而面对社会的不接纳,无论是少数族群还是“主流社会”中的“异类”不得不选择疏离社会来远离伤害。
(三)自我疏离者
自我疏离意味着人在不知觉中疏远和偏离了自己的本性和灵魂。自我疏离者往往感到对人生很迷茫、找不到生存意义,从而选择自我封闭,甚至抛弃自我。
《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 讲述了一个经历战争归来的青年西摩与妻子穆里尔去海边度假,最后开枪自杀的故事。在西摩的妻子穆里尔和她的母亲的通话中,除了描绘出穆里尔虚荣空虚的生活作风,也从侧面交代了西摩精神状态令人担忧。但他当西摩和小女孩西比尔在海滩上玩耍时,我们似乎很难将这个说话温柔、有耐心的男人和电话里别人说的那个孤僻暴躁的形象联系起来。而直到西摩和西比尔告别之后回到酒店,他在电梯里对同乘的女人的莫名的恶意才使我们真正看到他精神状况不佳的一面,最后结尾伴随着他开枪自杀而落幕。西摩的死亡看似是突如其来的,但回顾西摩给西比尔讲到“小黑人萨姆特”和“香蕉鱼”的故事,我们似乎就找到了将他推向死亡的“魔爪”。无论是抢夺新衣服互相追逐最后化为一滩黄油的老虎们还是因为贪吃挤进香蕉洞无法出来的香蕉鱼,实际上影射出共同的关键词——“欲望”。而欲望是毁灭人的万恶之源。西摩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战争,终于回家的他发现妻子早已不再对他关怀备至,原来平静安逸的生活也已相去甚远,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使人早已像香蕉鱼一样无法摆脱金钱带来的享乐。西摩发现自己无法和身边的人达成价值观上的一致,于是他感到格外孤独。他原以为孩子纯洁的心灵可以逃离世俗庸俗的荼毒,但西比尔所表现出来的嫉妒,以及谎称看到香蕉鱼的虚伪瓦解了西摩的最后一丝理智。这种没有归宿的孤独感使他想逃出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于是,他以死亡的形式对自己像是异类的身份做出了了结。而和西摩不同的是,具有先知能力的孩子特迪因为拥有前世的记忆,早早的将自己与外部的世界中隔离,他信仰前世和灵魂的升华,提出人们应该摒弃逻辑与理性。特迪所信仰的吠檀多哲学是印度六派哲学中的主流,它的“解脱论”是梵我合一,生前的解脱是有身解脱,死后由天道进入梵界是无身解脱。对特迪来说,身体只是灵魂的一个容器,他将自己的生命看作一个轮回的过程,去追求梵我合一。特迪不仅疏离了所生存的世界,甚至疏离了活在这个世界的自己。
机械化大生产提高了美国人民的生活水平,经济水平突飞猛进使人们的生活得到极大的改善,由此,人们开始疯狂追逐金钱带来的物质满足,消费主义在社会上盛行,利己主义随之伴生,金钱至上的观念使人们遭遇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人们信仰失落,情感淡漠,沉溺于物质享乐。而还没有沉沦于此的少数清醒者对于这样冷漠而麻木的社会感到失望,却又无法适从更无力去改变现状,最后在痛苦的折磨中只能疏离自我,毁灭自我。
三、疏离者成因
二战后的美国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速成为世界超级大国,生产效率的极大提高给人们带来了物质享乐的资本,人们开始疯狂的追逐金钱所带来的物质满足,消费主义席卷了整个社会。同时,人们早已陷入这种享乐所带来的陷阱——精神危机中。一些美国青年面对这样的现代化社会感到迷茫、失落,他们毫无归属感整日生活在莫名的惶恐和焦虑之中,对与个人与国家的前路一片迷茫,却又无法找到消解这些情绪的办法,从而只能选择一种消极的自身作为——疏离。他们选择以麻木的神经、消极的行为、旁观者的角色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而来远离令他们绝望的现实。
毫无疑问,塞林格自身也带有一种疏离性,这才使得他笔下的这些人物染上如此的疏离色彩。塞林格于1953 年初就实现了像霍尔顿一样的隐居愿望,这样的行为被一些人推测是因为《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问世获得的成功使他不堪承受大众的期待和压力才选择远离人群和喧嚣,也有人说他是为了避免和人打交道专心写作。但无论原因为何,我们不难看出,对于社会和社交,塞林格都是呈现出一种疏离态度,他将自己禁锢在自己的小屋中,默默写作,享受着自己开拓的一方乐土,直到2010年1月27日,91岁的塞林格在家中长眠。而这种疏离态度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他自己的参战经历。在他的作品中总是出现很多“战后创伤”的主题。作品中人物对战争的惧怕和痛苦来源于塞林格自己对战争的真实感受。“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塞林格参与诺曼底登陆,他在后来的文字中反复提到诺曼底登陆,却又对其中细节三缄其口。在斯拉文斯基的研究中,他与三十名战士挤进一艘登陆艇,经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而死里逃生。”仅在十一个月后,他又经历了最残酷、死伤无数的赫特根森林战役。这样的经历噩梦一般扎根在塞林格余生的回忆里,透过过X中士的痛苦和西蒙的迷茫,我们便仿佛看见在故事背后将自己同样的痛苦倾注在笔端的塞林格。而来自父亲的一半犹太血统,便是造成他疏离性的又一原因。《下到小船里》讲述了当时犹太人的艰难处境,而作为半犹太人的塞林格更是不属于犹太人和纯种美国人的任何一方。个性敏感的塞林格从小就受到来自学校和周围环境的排挤,于是,在他后来的生活中,以往的经历使他对和别人的交际始终存在着一层无法穿透的隔阂,造成他不热衷交际的性格。塞林格后期的作品中出现了很多关于东方哲学和禅宗的元素,他似乎在其中找到了一直以来在寻找的在各种冲击和痛苦中生存下去的方式。在《九故事》中《特迪》以后他还塑造了很多表现禅宗思想的人物,都可以看出塞林格在对亲友、社会、世界甚至自我产生疏离情绪时,想要在东方宗教的神秘主义中找到灵魂的平静。
结语
塞林格《九故事》中的那些在当时社会中的形形色色的疏离者们,他们在忙碌與奔波、排挤与忽视、痛苦与迷茫中对周围的一切产生了隔阂,感情淡漠,以麻木与迷茫自处,甚至最终走向毁灭。他们像一座座失落的孤岛,处于一个得已或不得已“置身于外”的空间,无法融入也无法离去,于是只能冷漠的生存着,背负着无尽的焦虑与痛苦。《九故事》表现出一种金钱至上的社会,追求物质享乐、忽略精神追求的人群,在战后创伤中痛苦煎熬的受害者。在那个绝望的环境中,人除了得到生存的困惑与迷茫,根本无力改变现实分毫。在《九故事》中,塞林格提出通过修行禅宗来使自身获得清净,灵魂获得自由。或许这也是像他这样的疏离者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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