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生福
艺术的本质在于表现生命的价值。表现生命最深层的律动,这种难以言状的律动往往只有借助有意味的形式来表述。以视觉艺术绘画来说,人类在幼年时代所流露的绘画心理,东西方没有明显的界线,那就是用点线符号来抒写心灵。
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的进步,审美意识的提高,东西方绘画从表现和模仿的界线上分道扬镳。 西方走向了模仿、再现真实,即以光为基础,用纯客观的块面色彩来塑造立体空间的明暗变化, 产生了真实自然的具象绘画和造型精美的人体雕塑,体现了古希腊古罗马人的审美观念。从美术史中可以着到,西方的绘画经过了漫长的发展,到十九世纪方从画室走向自然,但仍然局限于眼睛看得见的客观世界。直到近现代的莫奈、塞尚、毕加索、康定斯基才出现了更高的艺术形式,由具象模仿走向了意象抽象绘画。而中国的艺术和美学则一直沿着古老的东方哲学走着自己的路,用古老的书法艺术发展了点线的美学价值。书写着东方人的宇宙生命观,表现着中国人审美理想。原始岩画、彩陶上圆柔朴拙的曲线,商周锤鼎器皿上沉雄浑穆的直线,奠定了中国式的绘画传统,并一路走向唐宋的绘画高峰和元明清的絵画繁荣。作为一名中国画家有必要认真梳理传统中国画笔墨语言中点线符号的特殊价值。本文试浅淡一下中国画语言中点线的意象美。
中国画经过几千年的发展,由“甲骨文”的“书画同源”到“言为心声画为心印”,再到“诗书画印”一路走来,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创作、评品、鉴赏和审美理论体系。因创作工具和材料的规定性而 约定俗成。中国画的发展笔墨是基础。这笔墨是中国画语言形态,指的是笔、墨、水在宣纸上表现形象时产生的意象符号形态,是中国画的表现手段,有着东方的审美特质。构成这种笔墨形态 并呈现的是绘画语言中“点”和“线”以及在点线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皴法"。在视觉艺术表达系统中,点、 线、面、色彩是最基本表达语言。因中西文化背景、审美心理、工具材料的差异而有所侧重。以线造型是中国画的侧重点。线条造型贯穿于中国画发展全过程,骨法用笔主导了中国画的发展。点线在以水墨画为主的中国画语言体系中有很高的使用率,尤其是山水画。为了表现南北东西不同的山石形态,不同的结构和质地,古人发明了各种表现方法。就是用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线点来描绘自然万象。这长短不一的线条就是“皴法”。归纳起来有长线条的披麻皴、荷叶皴、折带皴、乱柴皴、卷云皴等,短线或墨点的皴法有雨点皴、丁头皴、豆瓣皴、大小混点等等;还有以表现人物画而总结出来的“高古游丝描,丁头鼠尾描,兰叶描"的“十八描”法,这些丰富多样的皴法都是线和点的不同形态。这是历代画家们为表现自然万象而总结出来的,是传统中国画中最基本的表现语言。
从已知出土最早的楚墓帛画研究得知,中国画的造型语言是用上粗下尖的毛笔以及墨色在丝布上用线描绘出的。到后来用宣纸代替丝帛,仍然用线或墨点组成的皴法状物写形。这里既有工具材料的特殊性也有先贤的聪明智慧。一管上粗下尖柔软的毛笔,生熟厚薄不同的宣纸,让中国 文人"解衣般礴”几尽疯狂,从“曹衣出水”到“逸笔草草”,演绎了几千年的中国画史,过中蕴藏着深厚的东方美学的写意精神。
细细梳理会发现点线在中国绘画的语言中各有其妙。因纸的生熟不同,毛笔含水含墨的多少在纸上产生的浓淡枯润不同,创作时用笔的轻重快慢节奏的不同,在宣纸上产生了不同轨迹的点线笔墨,表现了中国画丰富的形态意趣,契合了中国画写意之旨。首先我们来看线条在中国画中的语言价值。以线造型状物是中国画的基本特征,从最早的象形和会意文字而始,中国人就用线条记事状物,并借以传情表意。甲骨文字,钟鼎祭器上符号图腾可为此证。到了楚帛汉砖绘画 ,进一发展了线条在中国古代绘画造型中表意的魅力。圆韵的曲线刻画了仕女优美的身材,更表现出东方女性特有的阴柔美;钢硬盘屈的线条表达出力士武将钢猛勇强,还传达了中国古人对帝王、将相、壮士的膜拜。以此构成了中国画线条奇异的美学气质;有铁线描的雄浑大气,兰叶描的 儒雅俊爽,曹衣描的温蕴浪漫;还有荷叶皴高迈雄阔,稳健而变化;长披麻皴雄伟峻朗,豪迈而雄浑;折带皴孤寂清俊,流畅而飘逸。还有乱柴皴,卷云鬼脸簸,不一而足,释放出中国画线条 的动态美,静态美,抽象美,节奏美,韵律美,含蓄美的意象特征。
再说“点”。“点”在中国画里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符号。最初墨点是表现远山或矶头上的小杂树或石上青苔,故称点苔。也有弥补皴法 的不足不得已而用墨点。古代画家作完画后有用点或不用点者。善用点可助山水之苍茫,人物之雅倔,花鸟之凋欣,使画面增辉生色。宋米友仁在五代画家董然巨然点皴的基础上用大小混点成就了米氏云山,发明了落茄点。丰富的墨点契合了儒家文化的含蓄、空灵的意境,道家的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石涛在作品《搜尽奇峰打草稿》中把点线用到了极致。在这些经典中国画作品中的墨点既是具象的亦是意象的。可以说在儒家和道家文化语境中,中国画笔墨中点和线游离于视觉符号的指称性和情感情绪的抒写性。因此研究中国画的语系中点和线所蕴含丰富的视觉元素价值,包含着无限的视觉可能。可以让古老的中国画在当下创新的潮流中展现出勃勃生机。
审美活动是人类的高级情感活动。"诗言志"即写诗吟诗是人类的一种高级审美活动。写诗可表达人生志向,吟诗可诉说此刻情怀。人类的种族差异和个体差异造就了丰富多彩的审美意识, 在漫长的审美觉醒过程中产生了各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中国书法绘画就是一种传神、写意、抒情 的艺术形式。从顾恺之“传神尽在阿斗中”的“传神”论到沈括的“书画之妙当以神会”到南朝宗炳《画 山水叙》中“神之所畅,孰有先焉”的“畅神”论;再到宋苏轼“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的 “会意”说。中国画始终有着自己的审美追求。写形是为了传神达意,笔墨中的点线既是写形状物 的语言亦是画家抒情表意的符号,正所谓“怒写竹,喜写兰”。
笔墨的认知和修为是中国画的关键。古入云“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点线在状物的 同时亦抒发着作者的情怀,笔墨立形的同时更重视图“真”,这个“真”即是“形和质”的统一。水墨以阴阳辩证表达,表明中国绘画的审美特质:轻物重道,轻形重神。形而上的言有所指是中国绘画的本质。“神彩生乎用笔,气韵本乎游心”,笔墨在状物造型时更重视精神的愤懑、愉悦,心灵的渲泄与放飞。笔墨在宣纸上的“钩、皴、点、染”时,干湿浓炎,阴柔宛转,曲折顿挫的神彩已倾心于气韵,记录的是画家游动的心灵:是道家的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也是儒家的得意忘形,合道契心。 就传统人物画中“十八描”而论“高古遊丝,行云流水”已脱离了人物画的造型描绘而转换为一种笔墨游戏 一一线的形式:变成了“高古,行云”精神的心灵流露。一种对自然及人类生命力动感的概括表现,就其命名“十八描”亦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抽象概念。无怪乎英国的赫里德在《艺术的真谛》 中说“线条在东方艺术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在中国与日本的絵画中,安排得当的线条会产生一种节奏。欣赏这种由弹性线条组织成的节奏,要比解释它容易更多”。曹不兴的“曹衣出水”阎立本的“高古游丝”以及倪瓒胸中的“逸气”,米氏父子笔下的云山很难说他们描绘了自然真实的“帝王将相,树木山色”。可以说他们在宣纸上用毛笔记录并书写着中国文人精神中丰富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最深层的律动。
说到底中国画不是简浅的笔墨技巧,而是有着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意旨,承载着几千年的东方文明。往简里说是孔子说的“仁智”之乐;往深里说“成当与《易》象同体,与《六籍》同功”。因而我辈有责任做足中国画笔墨中点线的文章,创造性发挥点线意象审美特质,把点线语言的状物抒情发挥到极致,创作出合乎时代审美要求,满足人民幸福生活需要艺术作品。
首先须寄情山水养眼养心。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云“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 莫大于饱游饫夭看,历历罗列于胸中”。即是说要想在中国画图式和笔墨语言中作出新的探索,必登山临水 ,好游名山大川,饱览“东南山之奇秀,西北山之浑厚”穷尽其质方能“立万象于胸”,然后澄怀观道,“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方得致境。
其次,拓宽文化视野,关注东西方姊妹艺术思潮。中国画创作是集传统儒家思想、道家情怀、佛心空灵为一体的系统工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还有游于艺,且兼收并览,广义博考,广泛吸收西方现代艺术有益的形式元素和各民族的姊妹艺术样式,融汇百家,以使我自成面目。
最后,还可以扬长就短,反其道而行,穷尽点线最大视觉艺术价值。扬长就短即是从短上突破做足文章,反出正道玩出有意味的形式,在笔锋下决出生活。譬如,古代文人写画不善于造型,他们长于笔墨意味和书法用笔,但他们研短为长成就了文人画。最为典型的是北宋画家米芾。清人《清波杂誌》记米:“在涟水时,客鬻戴嵩《牛图》元章借留数日,以摹本易之而不能辨。……”又记:"米老酷嗜书画,尝从人借古画自临,并以真膺本归之,俾其自择,而莫辨之”。《宋史-米芾传》亦谓:“尤工临移,至乱真不可辨”。米芾笔墨造型可谓一流,可他并没有以此扬名,而以 短为长弱化造型,靠‘渍’、‘渗’“点染浑化”的米氏云山,舍长修短而扬名立万。还有苏轼及元人倪瓒扬弃了书画用笔的长处以形式个性为面貌立于中国画史,影响深远。
中国画文化是灵魂,笔墨是形式。随着现代科技信息技术的跨代发展,人们的思维方式、审美喜好也不断调整更新,日新月异。正如石涛所说:“笔墨当随时代”,作为当代书画家关注人文、科技、生活,才能有清醒的头脑,敏锐的目光,紧跟时代脉搏,推陈出新,为中国画的发展探寻新的可能性。
涉县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