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屏
一
灰蒙蒙的天空,从早到晚低垂着,几乎压到了校园屋顶,好像黄昏从早晨就开始降临了。
放晚学的时候,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同学们已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而吴小舟却依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孤寂地看着窗外的如织烟雨。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雨,窗玻璃也成了灰色的……
他的心里,仿佛被这灰色涂满了。
“盗窃犯的弟弟。”啊,这多么丢人!
几天前,当两位身穿制服的民警,把他的哥哥从家里带走的时候,他完全吓蒙了。他听不见母亲号啕的哭声,看不见父亲脸上纵横的老泪,他像遭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他整整两天没来上学。
同学中间,没有人问他“你是不是请假外出了”,也没有人问他“你是不是生病了”,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不到学校的原因——在这不大的县城里,尤其在这对什么事情都充满好奇的初一年级,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
孤独的感觉,开始紧紧地笼罩着他。
仿佛他的身上带有某种病菌似的,一些同学远远地躲避着他,即使有些同学由于学习上的事偶然和他交谈,那眼光也都变得很异样:就像他突然掉了一只耳朵,或者是他的脖子上正盘着一条可怕的蛇……
難堪的日子。
雨,在不停地下着。
教室里空荡荡的,同学们差不多都走光了。没有人约他同行,没有人约他合伞,就连以前一直和他同来同往的朋友王清也独自回家了。
而他,没带雨伞。
雨水扑打在教室的窗玻璃上,一行行地往下淌,就像是人的眼泪……
啊,盗窃犯的弟弟!
他的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吴小舟,我……我和你一起回……回家吧!”
吴小舟猛一抬头,站在他面前的是班上的姜生福。教室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这是一把破旧的油布伞,两根骨子已经折断,伞的一角耷拉了下来,其余的部分仅仅能罩住两个人的头。
雨珠急骤地敲打着伞面。
他俩紧紧地挨在一起,在马路上走着。
同路,合伞,这在平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现在对吴小舟来说,它的意义却非同小可……
吴小舟忍不住抬起头,感激地看了看身边这位长得人高马大的同班同学:
他,生就一张傻乎乎的、不会与别人混淆的大脸,他的眼睛也很大,但大而无光,显得不太灵活。他的表情常常是呆板的,很少有变化。老师批评他,他是这样一副表情;老师表扬他,他也是这样一副表情。他似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他还有一个口吃的毛病,有时候,在他说完上半句,憋得满头大汗想说下半句的这个间隙,你简直可以从从容容地做完一道数学题。
不知是他先天不足,还是后天失调,他的学习成绩差极了,尽管他留了一级,但在现在的初一(3)班里成绩还是最差的一个。没有人为他着急,没有人为他惋惜。对挂有许多红灯笼的成绩单,对有些同学给他的奚落,他自己好像也无所谓。
他没有朋友,同学中间也几乎没有谁看得起他。在班上,他是独往独来的……
可就是他,在此时此刻,用他那把破旧的伞为吴小舟挡风遮雨。
布伞耷拉的一角贴着姜生福的后背,雨水直往下淌,滴湿了他的衣服。吴小舟很过意不去地把耷拉的伞角转到自己的一边来,可姜生福又执拗地转了回去。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该是分道的时候了。
“姜生福,谢谢你了!你自己回去吧。”吴小舟说。
“你没没伞,雨很大,我送……送你到家。”
“不!你得拐很多路。”
“没……没关系。明天,我来约你一块上学,好……好吗?”
“嗯。”吴小舟使劲地点了点头。
雨,下个没完没了。天地间,像被织起了一张浓密的蜘蛛网。
一路上,他俩几乎没说什么话。可他们紧紧地挨着,吴小舟清楚地感觉到姜生福身上散发出来的暖热的体温……
二
第二天早晨,当吴小舟背起书包、走出家门的时候,姜生福已经等在他家的门口了。
说实在的,吴小舟在班上是个很活跃的人,成绩也拔尖,还是个小组长。平时,他常常和一些成绩好的同学交往,对像姜生福这样成绩差的同学是不屑一顾的。
他太好上进了。他非常珍惜自己在老师和同学中的印象。他积极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特别是当学校里开展数学竞赛或作文比赛的时候,他常常会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总是渴求着能得到胜利者的荣誉。
这些年来,他的生活是热烈的,是向上的。他似乎没有尝到孤独是什么滋味。孤独,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可是,哥哥,可恨的哥哥!
虽然,老师也说了,他哥哥的事与他不相干。但无论如何,他成了“盗窃犯的弟弟”!而这一切,又是这样的突如其来。
在他心里,他的哥哥恍然间化成了一堆苦涩而干燥的尘埃,把他先前对生活的热情和进取完全盖没了。邻居的冷眼、同学的疏远,又使这尘埃越积越厚……
他才十三岁……
他痛苦,他自卑。他觉得他在同学中间抬不起头来。
啊,孤独!
破旧的雨伞,结伴同行……姜生福的出现,使他感到温暖无比。而以前,他几乎没有和姜生福认认真真地说过一句话。有一次,当有的同学挖苦姜生福的成绩单上有那么多盏“红灯笼”,可以节省他家里不少电费的时候,他甚至也在一边哈哈大笑……
然而此刻,他需要他。
他害怕孤独。
从这天起,每天上学和放学,他俩都结伴同行。虽然姜生福为此要拐不少路,常常跑得满头大汗,但他很乐意,吴小舟也非常高兴。
这天,吴小舟在校门口等姜生福一同回家,可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姜生福来。
怎么回事?刚才放学时,姜生福帮音乐老师抬风琴去办公室,约好让他在校门口等的。
吴小舟又等了一会,还不见他来,就自顾自走了。
“小……小舟——”
吴小舟没走多远,听见姜生福在背后喊他。
他回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姜生福头发蓬乱,衣袖被撕破了一块,脸颊上留着被指甲划破的痕迹,鼻子里还在向外淌着血。
“你怎么了?”吴小舟瞪大眼睛问。
“和人打……打了一架。”
“和谁?”
“隔壁初一(2)班的几个混……混蛋。”
“他们惹你了?”
“没……没有。他们在背后说……说你坏话,正好给我撞……撞上了。”
“他们说什么来着?”吴小舟赶紧问。
“说……说你哥是盗窃犯难道你以前会……会一点都不知道……别……别听他们的,尽烂舌头!”
吴小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是哥哥,他是他!可有什么办法,哥哥是罪犯,他就得陪着受罪。这并不是他始料未及的。
吴小舟掏出手帕,一边给姜生福擦鼻血,一边轻轻地说:
“让他们说去,你何必和他们打呢。”
“因为你是我的朋……朋友啊!”
吴小舟的手猛地顿住了,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窝里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朋友!
孤独中的伙伴,逆境中的朋友!
有什么比这更诚挚?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他真想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他!
吴小舟暗暗地发誓:他要待他好,永远好下去!他要为他补习功课,帮助他消灭成绩单上的“红灯笼”;他甚至决定,把他亲手制作的不久将参加学校船模比赛的那架心爱的船模赠送给他……
三
他们确实成了好朋友。
姜生福经常邀请吴小舟到他家去玩。姜生福的父亲前两年病逝了,他妈妈靠着摆粥摊来抚养姜生福和他的妹妹,日子过得比较艰难。但他妈妈对自己儿子的客人的到来,却非常热情,总特地买些好吃的东西招待吴小舟。而在平时,这些东西姜生福和他的妹妹是很少有机会吃到的。
姜生福很讲情义。吴小舟给他的那架船模,他端端正正地把它放在五斗橱上,不许谁碰。一次,他妹妹碰了一下,他还打了妹妹,他可是从来没打过妹妹的。在家里,他除了要带妹妹,还要帮他妈妈干好多活,但为了能和吴小舟一起上学,他每天总起很早,干完活就跑着步去约吴小舟。吴小舟过意不去,说以后由他来约,可姜生福执意不肯。
吴小舟也请姜生福到他家去补习过两次功课。虽然由于姜生福基础太差,收获不大,但姜生福那呆板的表情也有了变化,不时会露出笑意,那是一种满足的微笑。
“一个人,要是没有朋……朋友在一起玩,那多……多无聊啊!”
一次,姜生福这样感叹道。
是的,姜生福以前几乎没有朋友,他也是孤独的。
其实,他并不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他需要朋友,他珍重情谊。
半个多月过去了。
秋风吹起了哨子,给大地带来了凉意。
这天放学,姜生福来到吴小舟家做课外作业。刚做到一半,厨房的墙角里突然传来了蟋蟀的叫声。
蟋蟀,对他们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
他们对看了一眼,便毫不迟疑地放下作業循声找去。
吴小舟家住的是平房,和隔壁几家邻居构成一个院落。房子虽说不上破旧,但已经住了几十年了。吴小舟家的厨房,由于煤气、潮气的侵蚀,墙壁都灰黄了,尤其是墙根的石灰大都剥落,露出了青砖的本色。
他俩搬开桌凳,沿着墙根寻觅着。
“口瞿,口瞿口瞿!”叫声从一块砖缝里传出来。
姜生福伏下身子,用手指抠着砖缝。奇怪,只是一抠,那砖头便活动了。
姜生福又小心翼翼地扳下砖头,里面竟露出了一个洞。
他俩面面相觑。
姜生福的手伸了进去。他在里面摸啊捣的,拖出来的并不是什么蟋蟀,而是一只扎得紧紧的塑料袋!
他俩的呼吸都屏住了,听得见相互间怦怦的心跳声——
塑料袋里竟装着十来块崭新锃亮的手表。
怎么回事?
赃物!吴小舟哥哥的赃物!
他们很快明白了这一点。
吴小舟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鼻尖上也沁出了汗珠。
怎么办?
一只蟋蟀又从那墙洞里跳了出来,在屋子里从容不迫地叫了几声,然后跳到院子的草丛里去了。
屋子里静得出奇。
姜生福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大声叫道:
“小舟,快……快送到派出所去!”
“不,等一等……”
此刻,吴小舟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并不怀疑这是哥哥的赃物,但就这样把它送到派出所去吗?是不是等爸爸妈妈下班回来后再说?如果送到派出所,哥哥又会怎么样呢?
“你还犹……犹豫什么!快……快送到派出所去!”
由不得吴小舟细想了,姜生福以他少有的执拗,已把吴小舟连拖带拉地拽出了门口……
四
生活,有时候是会时来运转的。
赞扬、荣誉、鲜花和“盗窃犯的弟弟”的称号一样,又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了吴小舟的身上。
吴小舟把手表交给派出所后,经派出所核实,那些手表确实是吴小舟哥哥的赃物。消息很快传到了学校,学校轰动了!
老师在班级里表扬了他,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表扬了他,兄弟学校约他去讲话,记者前来采访,他的照片和事迹还上了市报——这在这所县中学的历史上可是绝无仅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