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的故乡

2020-07-04 12:33李晓
当代党员 2020年11期
关键词:书稿胡子旅途

李晓

书是读书人一生的行李,永久的故乡。我与书的感情,在这些文字中得到抒发。谢谢书,也谢谢生命中的不期而遇。

书的旅途

一本书就如一条河流,有着自己不同的流向,万千的旅途。

朋友孙胡子是一个爱书之人,他胡子茂密,读书广泛,我与他的多年交往,也是一本“书”。这本“书”算是通俗读物,这么多年的交往,轻松、愉悦,没有爆满的正能量,也没有凛冽的负能量,像山泉一样汩汩涌出,润藉着彼此的心田。

去年春天,孙胡子读了李渔的《闲情偶寄》,这是一本关于养生艺术的古书。那个春夜,孙胡子读到书中一章《颐养部》。在黑夜里,孙胡子品咂着书里的娓娓絮语。李渔在书里说“吾观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躯骸,件件都不可少。其尽可不设而必欲赋之,遂为万古生人之累者,独是口腹二物”。李渔感叹口腹是人生器官设置的负担,其实只是调侃罢了,他在书里《饮馔部》篇章中,还兴致盎然地描述炊烟袅袅中的古食。

孙胡子在城里经营着一家卖卤肉的店铺。这本活字版编撰印刷的古书,经过无数次再版后,“穿越”多年的时空,抵达了卖卤肉的孙胡子床头。在这本古书跨越的时光里,川流不息的读者鱼贯而来,品读这本抚慰现代人浮躁生活的心灵读本。

一本书的长寿,也是一本书的命运流转旅程。在人类历史中那些流传至今的书籍里,它们跨越了数千年的漫漫岁月,成为烛照历史的经典。而具体到一本书的旅途,它与读者发生的故事,合奏出属于它的命运交响曲。

那年我17岁,正在县城读高三,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通过高考跳出农门,二是回家传承在大地上的“作业”。当年我是义无反顾地想投身于城市,告别那个大山皱褶处如旧衣裳上打满补丁的老瓦房。

那时,我正值青春期,单相思了一位班上的女生。在学生寝室,一位室友打着手电筒在偷看《少年维特的烦恼》,我趁他睡着后也拿来翻阅,书中内容与我发生了强烈的共情。

高考失利后,我已走出了那段埋在心中的感情。但歌德那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当年带给我内心的震撼,直到现在一想起,我还能恍如看见一棵烧焦了般的老树在滋滋地冒着烟。

这些年,我通过阅读灌溉着自己的生命,与不少书籍在时间划分的小格子、小段落里相逢。一本书的旅途,交织到了我人生的阡陌纵横处。人在大地,其实也是一株植物,需要空气雨水阳光,而阅读,就是读书之人的空气雨水阳光。一个人通过阅读,把自己沧海一粟的人生不断放大,最后通过阅读,把人生又还原到最小,还原到尘世生活中。

今年4月,我感觉自己的生命突然陷入了河流一样的枯水位时段,我给自己作了一个诊断,发觉是网络上碎片化的浏览切割了我,让我对生命的感受变得支离破碎,有一些角落正在慢慢荒芜和沙化。后来我网购了几本历史和文学书籍,通过手机查看物流动态,我可以看到那些令我喜悦的书籍从各个城市启程,在春山含笑、春水荡漾里,一本本书穿越了漫漫旅途,像鸽子一样轻盈地落于我案头。我在书里与万千命运相遇相逢,人生再次充盈而阔大。

书的命运

一本书从诞生那一天起,就和一个降生大地的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命运迁徙。

在我35岁那年的夏天,我出版了第一本书。那本书稿之前在十多个出版社的案头流浪过,我把打印的书稿寄送到全国各地出版社,希望能够得到认同出版。那些日子望一眼天上白云,也冥想成是一片一片如棉花般温暖的书页,在天青色的云里轻轻翻动,云水里的气息让我着迷。

后来有3家出版社退还了书稿,其余几家根本没消息。退稿出版社的编辑在便签上写着几句潦草的客气话,大意是出版社选题很严,像我这种随笔是很小众的。

那年初夏,我随一个作家代表团去大巴山采风,平时我极少参加这样的活动。那次正好袁哥随行,我们彼此都摸透了对方的脾性和软肋,一年之中也大致按照四季轮回见上一次面。我们轻松往来,却又不经意地拿捏着朋友之间的分寸。

回程路上,袁哥才说,他也准备出一本书,问我是否愿意作陪。我把自己的情况作了说明,袁哥说,那就自费出吧,作个纪念。

那本叫做《光阴的背影》的随笔集,在秋天呱呱落地了。书稿还在印刷厂排版时,我就如一个等待做爸爸的男人,几次赶到视为产房的印刷厂,等待它的“出生”。

在书的大样出来之前,印刷厂的業务员小刘就把书样送到了我的单位,我感动不已,决定请她吃一顿那年小城流行的酸萝卜老鸭汤。

吃完饭后,送小刘到车站,小刘在大巴车的窗口探出头来说:“你的书我看完了,写得真好,我读哭了,好好爱惜你的妻子。”

那本随笔集的主要内容,就是描写一个家庭烟火缭绕的生活片段。小刘的这段话,像电流一样击中我,车刚开走,我就紧紧抱住马路上那棵大榕树,榕树有些年纪了,长出了长长老须,据说那是它表面的根,老须披挂在我的肩头。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敏感又脆弱,冷面热心地行走于世,拒绝着言不由衷的赞颂又渴望着恰到好处的点评与鼓舞。

人在世上争取的那点所谓名气不就是这样吗,得到几个诚意之人的内心认可,根本不需要浩大世界的浪名飘摇。3年前的春天,我在街头遇见小刘。她问我,还在写吗?我点点头,尔后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我们各自的生活流动,已不需要一圈一圈的交集。

这些年,我用自己的书写抵抗着茫茫时间的消失,让自己热腾腾地活在时间之中。在无垠的历史深处,我们大多是通过书籍来认知历史,感受历史生生不息的脉动。作为一个民间作者,一本书的命运,在书写汇聚的浩瀚海洋中,我知道,它或许一朵浪花也不是,但是我的心里泛起了涟漪,这就够了。

书的归宿

但凡读书之人,都有一间书房。书房,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就好比将士收藏兵器、古玩之人收藏古董。

我隐身于这个时代,算是一个读书人。在这个城市,我已经搬了五次家,每一次搬家,不是粮草先行,而是把书房里的藏书先运抵我的新家。当我在新房子里看到那些藏书安然落放,一颗飘着的心,才稳妥下来。

精神世界的奔走和飘摇,大多是阅读赋予我的。这些年来,我通过阅读,觉得抵达了世界的中心,也感觉被抛弃在了世界的荒野。许多年前,我就落下一个毛病,读一本好书时,我就要灭灯,在床头点燃烛光,这成了我一种精神上的仪式。

而当我凝望着书房里那些藏书,那些我精神上的伴侣和红尘知己,我才有一种安全感,才感到一种踏实的心境,这个房间,它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而我搬家,把那些藏书一本一本拾起,抖落上面时光的尘灰,我抿紧嘴唇,有一种像搀扶起亲人离家的感觉。看到那些发黄的书,我会想起亲人们老去起皱的肌肤。有时候半夜醒来,我感到屋子里有风掀动,像有人隐隐约约在喊我,我才发觉,是那些木质的家具“醒来”了,因为它们曾经都是森林里的树。我也因此发觉,我每一次内心上的叛乱或者是崩溃,都是通过书房里的藏书得到抑制和平衡,它们是我多年扶持起来的“亲信”。

许多藏书人,都有一种苦恼,那就是面对越来越多的藏书时,不知该如何发落。它不像金钱,可以挥霍掉,它像沉重的肉身,堆放在那里,压沉了你的心。到底要把这些书藏多久,就好比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去承诺对一个人的爱,也许就是一辈子。一个人把他终身的藏书,一旦托付给一个人,一个地方,我想与刘备当年在白帝城的风雨里托孤,或许有一种相似的心境。因为那些藏书,也许就是一个人一生游走世界的全部行李。

(作者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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