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镇

2020-07-04 12:32俞妍
安徽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乐文文

1

如果小乐没有参加“乐行天下”的活动,李天根本不可能跑到我家来。

那日午后,我在一楼的修理铺里捣鼓电器。我干这行近二十年了。在这条混杂着咸鱼和橡胶味的街上,我只要拧开螺帽,捏上电笔,心就安静下来。日光斜照,我的手指看上去有些苍白。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东西全都褪去,身后似乎有白色东西在晃动。我回过头去,白色迷雾状东西消失了,只听到小乐的钢琴声淌过来。

余叶领着一位西装男子走进我家,说是来拍录像的。我知道,她给小乐报名参加太平洋保险公司主办的“乐行天下”活动,备选的200个琴童,都要拍一段演奏录像去评比,若得优胜,就有机会去省城观看陈燮阳专场音乐会。在小乐六七岁时,余叶就曾梦想把他培养成朗朗。

我正捣鼓一台老化的洗衣机,那个西装男子拎着黑色提包从楼梯走下来。他戴着金丝眼镜,一张白净的脸像化了淡妆。余叶一脸堆笑,吧唧吧唧说着小乐的琴艺,西装男子点着头。西装男子快走到门口时,突然叫出我的小名:“凯子!”我举着脏兮兮的手,僵立着发愣。他冲过来,搂住我的肩。“我是李天,天天呀……”他的提包快速扑打我的后背。“天天,是天天……”我语无伦次地向余叶介绍李天,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发小,“赤卵兄弟”……余叶张着嘴,看着我们,连连说她去买菜。

晚飯提早了。太阳还没下山,余叶已做好了一大桌菜。没经余叶同意,我就开了一瓶小舅子送我的拉菲。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晃动,我的眼睛热了一下。这些年,李天没大变,只多了一副眼镜,看上去还是有点小可爱。记得小时候,他是个萌娃,皮肤很白,嘴唇红嘟嘟的,长睫毛像胶水粘上去的。最夸张的一对招风耳,几乎可以当芭蕉扇使了。我们常把他的耳朵倒扣住耳洞,用橡皮胶粘住,叫他猪八戒。“你们这些龌龊鬼!”他这样骂我们。他十岁时的嗓音特像小姑娘。

李天的脸慢慢被拉菲调红。他拿出一叠纸,开始介绍他的业务,什么30年交,20年交,什么每年分红,全额拿,什么“全能卫士”,“e车有保”……我对这一行完全白痴,但还是装作努力听的样子。

“天天……”我叫了一声。他愣了一下,嘴角好看地歪了一下。我问他现在住哪里,孩子多大了。他说,住在鸣山新村城北的老小区,有个女儿,才7岁。我问他结婚晚了,还是生小孩晚了。我家小乐都12岁了。他嗯了一声,没有接话,把杯底的酒全倒进嘴里。

饭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李天还是三句不离本行。即便讲黄段子,也要扯到保险上。他的嘴唇依然鲜红,眼神却游离着。终于,他打了个哈欠说,我要走了,晚上还有个孩子等我去拍摄。余叶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李天有些醉了,起身时脚滑了一下。我想搀他一把,手不小心抓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竟然整体移动了。“假发。”他拉了拉假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道:“未老先衰了!”

他不顾我的惊愕,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我才知道他开的是“桑塔纳2005”。路灯下,这辆旧车像一个倒型的老汉,蹲在老街的角落里。“你行吗?”我有点担心。他拍拍我的肩头说,他驾龄已整整20年了。他打了一个饱嗝,喷着酒气。我立在黑暗中,看他倒了车,晃晃荡荡驶入黑暗。

我回到屋里。余叶正收拾着,她说,有了我这个发小,小乐的入选应该没问题了。但她讨厌他说保险的事。我没有应声。李天带来的兴奋,余温犹在。我给吴海打了电话,告诉他李天来我家的事,他嘴里冒着含混的气泡音,就没下文了。余叶说吴海一定又喝醉了,不许我去接他。我从花生壳堆里挑了两个胖胖的,剥了肉塞进嘴里。等余叶走进厨房,我就溜了出去。我开了我的小POLO,直奔城西的阿龙排档。果然,这小子已喝得烂醉。

2

吴海在我面前晃荡,已是第二天中午。我刚刚修完一台冰箱,手上沾满油腻。他点了一支烟,塞在我嘴里。

昨夜,我把他送回家,还不到九点。杨莉趿着夹趾拖鞋倚着门框打哈欠。墙上,他们的结婚海报照已脱落半边,还有半边泛出发霉的黑点。我刚刚把吴海弄上床,他就张口来事,黏稠状的液体顺着枕头床单,流到地板上,淹没了我的阿迪达斯鞋。杨莉一趟趟跑向卫生间。毛巾,水杯,拖把……房间成了一个大酒缸。

杨莉的女儿文文跑出来,吃惊地望着吴海。小丫头套着公主款睡衣,光着脚,两条细瘦的手臂泛着鸡皮疙瘩。杨莉呵斥她去睡觉。“这日子没法过了……”杨莉口齿不清地嚎了几声,将床单扔在吴海身上。吴海在床单里拱着头,嗷嗷叫着。杨莉给文文罩上一件棉线外套,拽着她跑出门。我不知该怎么阻止杨莉,只能帮吴海解救身上的脏被单。这凌乱的场面不由让我想起两年前,吴海跟前妻张惠干架时的奔腾样……

吴海捣鼓了一下刚刚修好的LG电视机。屏幕上,一群穿亮片衣的小孩正扭屁股跳舞。吴海吹了个烟圈说:“张惠怀孕了。”我吐掉烟问:“你们又在一起了?”他瞪大眼道:“神经呀……当然是她现在的男人下的种。”我恍然大悟。“他妈的,为什么在我这里就不下蛋!”他捏着遥控器,愤愤地换着频道。与张惠结婚五年,他们没有孩子,吵闹呀,干架呀,天天鸡飞狗跳。但我知道他心里从没放下过这女人。两年前,张惠拉他去民政局办离婚,他还像癞皮狗死赖着。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告诉他,李天在保险公司干,看上去日子过得不太称心。他说他也很久没见李天了,要不下回一起喝酒。我哼着声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去李天家玩的事。他说怎么不记得,他们家有沙发、冰箱,十四英寸的彩电,还有满饼干箱的小核桃,巧克力……那时满脑子想,要是能在他们家多住上几晚,死了都甘心……

他哈哈笑起来。外面有个胖子走进来,来提冰箱的。我帮他叫了一辆三轮车。吴海脱了T恤帮我把冰箱搬到三轮车上,他的肱二头肌鼓鼓的,还像年轻时一样健硕。

三轮车走后,天色有些阴沉。我点亮了灯,继续忙手中的活。吴海靠着墙,傻呆呆地看少儿频道。“凯子。”他突然吐掉烟蒂说道,“我对文文够好了吧,为什么杨莉不肯跟我生个孩子……”我愣了一下,嗫嚅着,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他。

3

一周后,李天又出现在店门口。他是来送音乐会入场券的。余叶高兴坏了,以闪电的速度,整出一桌菜来,包括她最拿手的酸菜鱼。李天嫂子长嫂子短的,屁颠屁颠帮余叶端菜。

这回,李天推掉了我送过去的拉菲,拿了几瓶我平时喝的雪花啤酒。他松了松衬衫口的领带,聊起这次音乐会的到场名家。他报出来的名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余叶好像都熟悉,激动得捏着宣传单翻来覆去指给小乐看。

餐桌上,酒气熏天。李天还像小时候那样淘气。很多无聊的话题到了他嘴里,冒出小沈阳式的喜气。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吴海。他说怎么不记得了。那时候,没少去他家玩。他反问我,可记得那回很多人聚在吴海家唱歌。我摇摇头。李天伸了伸脖子,亮开他的京剧嗓。“哎,革命的同志哥哎……请你喝杯四明茶哎!”

余叶和小乐笑翻了。余叶问我什么情况。我想起来了。有一年国庆节,我们聚在吴海家里。那时,吴海的爸妈还没离婚,我妈还在世。午饭过后,大人们搓麻将,我们几个小孩围着双卡录音机唱歌。我唱《捉泥鳅》,吴海唱《少年犯》,李天啥也不唱,尖嗓子学毛主席开国大典上的讲话。“中国人民”,经过他嗓子的滋润,变成了“种瓜人们”,就像前几年手机里流行的汤姆猫。我们的笑声,引来了吴海的妈妈。她摆着喇叭裤包裹的结实臀部,一扭一扭走过来,头上的生发油熏得人头晕。“我来唱一个。”她甩了甩卷曲的长发道。我们以为她会唱《月光迪斯科》,或者《冬天里的一把火》。结果,居然是“哎,革命的同志哥哎,请你喝杯四明茶哎!哎嘿,请你唷,喝杯啊,四明茶……”她一开腔,尖亮的嗓子像吊到脑门。所有人都笑崩了。吴海直接从沙发滚到地上,瓜子撒了一地。李天按下录音键,也模仿着来了句“哎,革命的同志哥哎,请你喝杯四明茶哎……”

李天说,他外婆去世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吴海。但他知道吴海爸妈离婚的事。听说当时吴海妈妈很想当歌星,常常跟一个长头发的男人学弹吉他,还喜欢去舞厅唱歌跳迪斯科。有一阵,刚巧碰上“严打”,抓进去关了半年。他见小乐去拿调羹,压低嗓音道:“吴海妈妈跳舞时,裙子里面啥也没穿……”余叶忍不住,一口饭喷了出来。她举起筷子在空中划着圈道:“改日吴海来了,看不抽了你的筋……”

一股漩涡似的气流中,我看到李天绛红的耳朵渐渐褪去了火气。他的面前堆起一叠红纸。他又开始向我介绍保险,什么健康险、平安险、教育险……他用很专业的语言介绍着,说什么每年交多少钱,三十年后一次性可以拿多少钱;或者第一年交多少,以后每年少交多少,三十年后每年可以拿多少……我晃晃脑袋,说这么多险,实在搞不清,要不推荐一种最适合我的。他一拍桌子,朗声道:“大病保险,四十周岁前投保,可以大赚一笔!”他鲜红的嘴巴快速开合着,大概在说,万一生了大病,这笔钱就是救命钱。

“那就这个吧。”我动了动嘴唇,脸却红起来。一盘蒜拌木耳从后面伸过来。原来余叶已站在我背后,一脸惊愕。

4

李天一出门,余叶就用那几张保险单拍我的背。“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防抢防盗防保险,你这‘赤卵兄弟三番两次来,果然没好事。”她举起李天送来的两张音乐会入场券,冷笑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用这两张小东西钓大鱼了。”

“烦够了没有!”我对着没散去的烟雾吼了一声。余叶扔了抹布,用力推搡我。“神经病!”我努力压着火,坐在那把断了护手的转椅上,不理她。等她捧起一叠盘子走向厨房,我赶紧起身。我不担心她会砸盘子,以她会计员的职业操守,绝对舍不得摔破一个盘子。果然,我刚走下楼,就听见她指桑骂槐训斥小乐。“还不快去练琴,不學好,以后准备去修破烂吗?”

屋外的空气也不好。沿街充满了烤鱼和羊肉的腥辣味,劣质音响里播放着抖音歌曲。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总是这样一个人走在老街上。我熟悉这条老街就像熟悉修理铺的每个角落。隔壁那家服饰店里,这个时间总挤满了打工女孩,她们用蹩脚的姚镇方言跟胖老板娘讨价还价。再过去那家是杂货店,门口堆满了扫帚、拖把、碗碟,一对长着秋刀鱼脸的夫妻,平时不声不响,做生意甚是开窍。紧挨着他们家的是“建林烟酒副食店”。五十多岁的建林,像个小伙子,正在门口玩靠墙手倒立。他老婆裹着旗袍裙,对着平板电脑跳广场舞。“男人爱漂亮,女人爱潇洒……”多年前,吴海的母亲对着镜子哼唱此曲,还历历在目……

我漫无目的向前走,一张张半生不熟的脸迎面而来。这些面孔大概一辈子都这样半生不熟。长街已到尽头。过桥往东走三里路,便到老家的小洋房。我父亲住在那里。我也很少去。只有他打电话过来,我才抽空去一趟。其实,我在那幢小洋房里长大,直到二十二岁才搬出去。我永远忘不了十四岁那年的春夜,母亲从小洋房的三楼坠落。她当时穿着白色开司米线衫,藏青色喇叭裤。等我看见她时,开司米线衫已染成血色。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记忆中的母亲,不像吴海妈妈穿着包臀喇叭裤,她喜欢穿素色的衣服,头上扎着清爽的马尾辫。很多夜晚,她忙完家务,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听邓丽君的歌。“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有时候,她的手里还会捧一本华兹华斯的诗集。“曾经那么辉煌美丽的景色,从我的眼前永远地消失;再也没有灿烂的阳光,壮美的草原,和艳丽的花朵;没有悲伤,我们会从现有的一切汲取力量……”多年后,想起母亲当年哼唱的歌,吟诵的诗,我总感觉世界变得很虚晃,自己像掉进某个漩涡。

彼时,我年轻的父亲在仪表厂里当出纳。他长得俊朗帅气,身边似乎有女人嘤嘤嗡嗡。但我相信也只是外在的嘤嘤嗡嗡。一个男人要是真有外心,不会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家里的女人。藏在小洋房阁楼里的那个旧账本可以证明这一点。账本上,母亲娟秀的字记着当年每一笔进账与花销。

母亲出事后的几年里,父亲瘦得不成样子。他从仪表厂里出来后,揣着一本会计证,给好几家小企业做账。我职高毕业那年,小洋房里多了个女人,短发,大饼脸,眉毛很黑,嘴唇有点厚。看她咋咋呼呼,风风火火的样子,不像是我父亲的菜。可这女人却在小洋房里住了下来。在我母亲的床上睡觉,在我母亲清洗得很亮堂的厨房间里做菜,在我母亲熏香的衣柜里挂衣服,在我母亲纵身一跃的阳台里摇晃躺椅……她呼吸着我母亲残剩的气息,毫不顾忌!

沿河走了一会儿,小洋房已在眼前。星夜中的小洋房,蹲在河边,像只孤独的黑熊。二楼亮着灯,隐约传来电视声。这会儿,父亲和那个女人一定靠在床上看电视。六十岁后,电视和报纸成了父亲的催眠器。稍微看一会,就会引来鼾声。当然,这是那个女人说的。她很少跟我说话,跟余叶却很热络。她向余叶抱怨父亲一看电视就睡觉,害得她不敢调响音量,只好看哑巴剧。后半夜,她正酣睡,父亲却醒了,又打开电视,吵扰她。我瞥见她灰白的头发暗黄的脸,觉得她说的是实情。但我同情不起来。我想知道的是,我母亲过世二十多年后,父亲是否常想起她。他想起她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母亲过世后,我在小洋房阁楼里还翻出了母亲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一行行的短章,极像语文老师说的朦胧诗:“天就这样暗下来了/比眼睛更黑的夜幕里/可听见喑哑的光做最后的震颤/它的残骸已不知落向何方。”犹如这样的句子,我至今都无法读懂。想必父亲也始终没有读懂。

“爸……”楼上没有反应。电视机的声音似乎更响了。“爸……”我又喊了一声,上面好像有人开门,穿着白色线衣窸窸窣窣地走出来。我闭了闭眼,又什么都没有了。天幕中的几颗疏星,此时已没有什么亮光。我翻看了一下手机,转身回去。

5

我对吴海说,李天来电话约我们带孩子一起去吃饭。“麻烦来了。”我说道。他啃着烧饼,搔着头皮道:“不就吃个饭吗。”我盯着他沾在手指上的黑芝麻说,到时候拎点东西去,免得李天开口卖保险,我们不好拒绝。吴海啃着手指啐了我一口。“你床底下两罐杨梅烧酒发霉了,动不动就想送人。”我不由得笑了。这酒鬼最舍不得我的好酒送人了。他哇啦哇啦叫着,说偏偏什么都不带,偏偏不给他做生意,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他妈的,吃个饭这么累呀……他笑骂着走出门。

我埋头干活,脑子里一直想李天做保险的事。我不明白李天怎么会沦落到干这一行。李天妈妈可是高考制度恢复后,我们姚镇的第一个大学生,曾经在县招待所工作。他爸当年也在百货公司上班。说起他们家,我们姚镇人没有不翘大拇指的。那时,李天每逢假期必来外婆家。我和吴海只要说跟李天去玩,大人们就会放我们出去。有一年寒假,李天妈妈带李天回家过年,李天赖着不肯走。最后,我们两个小孩也跟着去他家玩,他才高兴。那是儿时记忆中,真正意义上的一次进城。我第一次搞清了单元房,认识了防盗窗,看到了真正的书房。李天家的书柜里排满砖头厚的书,墙上挂着裸体外国佬的素描像,落地窗帘旁还摆着一架钢琴,上面盖着铁锈红丝绒布。李天妈妈给我们吃小核桃,巧克力。李天趁他妈妈出门时,从冰箱里偷出奶油棒冰。我们戴着露指毛线手套,捏着棒冰,咧嘴呵气。那种要冻住舌头的冰凉感,至今还记得。

后来他们家发生了什么,我已没多少记忆了。我只模糊记得,他外婆身体不好,一度接去李天家住。几个月后,他外婆回来了,左手筛子似的抖个不停,只能靠右手对付日子。每逢假日,李天妈妈会来看望老人,李天爸爸很少出现。照吴海的奶奶说,李天爸爸早下岗了。百货公司改制后,他闲在家里没事做,买了两辆黄包车租给别人,靠收租金吃饭。吴海奶奶说这话时,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两年,吴海的父親在社办企业里跟人“跑外勤”,赚了不少,她难得扬眉吐气一回。

最后一次看见李天,应该是在他外婆的葬礼上了。那时,吴海的父母已离婚,我母亲已过世两年。我和吴海都变得不爱说话,开始玩那个年龄喜欢的游戏,比如一起偷偷学抽烟,用香烟比划裤裆里那根玩意的长短。吴海嘴边茂盛的胡子,我满脸的青春痘,还有我们的公鸭嗓,都让我们感到这个世界的荒诞。李天几乎还是老样子。除了蹿高的个头,什么都没变,依旧是唇红齿白的娃娃脸,依旧是尖声尖气的嗓音,看见我们依旧像儿时那样嘴巴不停。在老家的旧祠堂里,他叽里哇啦的说话声一次次盖过了和尚们的诵经声,哀伤的气氛里冒出一丝怪异的喜气。

那场繁杂的丧葬中,我们看到了李天的父亲。这个喜欢弹几曲钢琴,画几笔裸体素描的读书人,已变成了松弛的秃头男人。

6

李天请我们吃饭的“豪客来”在县城的团圆路上。那条路伤痕累累,隔两年要修一次。吴海开着他的破别克,在翻起石块的水泥路上颠簸,小乐和文文像两个小肉球,滚来滚去。他们的尖叫声,几乎要将布满灰尘的天窗掀翻了。

到了“豪客来”,发现这地方路破,人也少。我们找到了218卡座。李天已在那里,一见吴海,就上来一个熊抱。他的身后躲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怯生生的,苍白的小脸蛋,眼睛大得像铜铃。李天把小女孩推过来,文文倒不认生,很老练地拉住小姑娘,问她名字。“李晶莹,小名莹莹。”李天替女儿说道。这算是认识了。

李天给我们倒上青岛啤酒。白色泡沫浮在水晶黄的液体上,不时浮起又坍塌。吴海张嘴喝了一大口。聊什么,我紧张地瞥了瞥吴海,怕他一开口就来事。他也不傻,向我抬了抬嘴。李天似乎没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开始扯一些无聊话。什么二十多年没见了,这二十多年像烟花撒在空中,说没就没了,做了哪些屁事,怎么都记不起来了,能记得的反倒是小时候的那些事。我知道,他又要怀旧了。这确实不是好兆头,就像某位知名电台节目主持人,每次做访谈,总是三部曲:谈功绩,忆成长,话感恩。我极小心地切着牛排,胡椒粉和洋葱放得有点多,惹得我打了几个喷嚏。

这会儿,李天讲的是当年我们三个野小子凫水的事。他说那一年,他刚刚学会憋气钻水,就被吴海按倒在水底捞烂泥。捞了烂泥干什么呀,扔岸上路过的行人呀,特别是那些穿跳舞裙,奶子高耸的大姑娘。“有这事?”吴海的筷子头蘸了一点芥末,放在嘴里,辣得他吐出舌头用手掌扇风。文文与小乐笑得东倒西歪,莹莹抿着嘴偷笑。

“烂泥有没有砸到大姑娘?”吴海咬了一片三文鱼,揶揄道。“当然砸到了,那个大姑娘破口大骂,吓得我们都钻到水底,不敢伸出脑袋来。后来嘛……”李天带着酒晕的眼圈泛起桃红色。“大家先放一放筷子。”他压低声音道,“你们还记得吗,等我们钻出水面,竟然看到一坨香蕉屎,晃呀晃呀浮在水面上,哈哈哈……”“恶心,太恶心了……”吴海拿筷子敲他的肩膀。我含在嘴里的啤酒也喷了出来。

柠檬茶和苏打水上来了,新鲜的奶油拌着猕猴桃和火龙果,还有蛋挞和西米露,也不错。头顶的灯罩像倒覆的瓷瓶,泛着幽蓝的光,恍惚间似乎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这家西餐店,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

李天一直抖露我们“光屁股”时代的囧事,始终没有提保险。我回头看三个小孩,他们已聚在另一个卡座上玩iPad了。文文有点人来疯,拍打着气球,尖叫着扑向小乐。莹莹怯生生的,靠着小乐,偷偷碰一下气球,又触电似的快速缩回。小乐倒有大哥风范,任两个小女孩折腾。文文说他长得有点像王源。“你真是个大帅哥,你就是最大最大的大帅哥。”这孩子很活泼,一点都看不出父母离异,平时跟着母亲与继父过日子的。倒是李天的女儿,内向得叫人吃惊,鲜红的薄嘴唇微颤着,眉眼里时不时流露出羞怯和惊恐。

“真想回到小时候呀,无忧无虑的,脚伸在桌底下。”李天耳垂通红,舌头有些团。“记得那时,我想当播音员,凯子想当医生,吴海你是不是想当个解放军呀……”“想个屁呀!”吴海大声骂道,前面卡座的两个美女转过头来。“我就喜欢现在,什么都不想,老酒日日醉。”他捏着叉子在空中猛划了三下,好像要把腐烂的过去一段段切去。“凯子,你说,你妈自杀,我爸妈离婚,我们想回到小时候吗……还解放军,你他妈的有没有当播音员呀……”他连打几个叉叉,指向李天,好像李天头上飘着气球,他恨不得一下将它戳破。我赶紧捏住吴海的手臂。他不甩开,只是咧咧嘴,有点诡秘地笑起来。

我怕李天闹起来,给他倒了啤酒。那边,两个小姑娘像两只白雀齐声唱着什么。莹莹终于也放开了,小乐挤在中间,露出哭笑不得的“骚年”表情。“你还会唱什么?”“《最美的光》。”“还有呢?”“《王老先生有块地》。”“我会唱《虫儿飞》。哥哥,你会唱什么?”她们拉住小乐的手摇晃着。“我什么都不会唱。”我家“骚年”腾出一只手玩iPad。两小姑娘不放过他。她们开始齐声唱《捉泥鳅》。这首老歌太熟悉了。当年我,李天和吴海睡在一个被窝里唱这首歌,脚对着脚蹬踢,把被里都踏破了。“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鳅……”两个女孩仰着脸,摇头晃脑。清凉的童音飘过来,渗入我耳朵。吴海抬了抬眼,脸上的烟雾散开了,露出清晰的轮廓。说实话,要是剃掉乱蓬蓬的胡子,这小子还是挺俊朗的。“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他抖着手中的烟,哼起来。李天喝了一口酒,也和唱一句。他的声音有些变调,小丑样的滑稽。我也张了张嘴,但喉咙里没发出声音。幽蓝的灯光下,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我年轻的母亲蹑着脚步来到我身后,小声叮嘱我们好好睡觉,不要再闹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白衬衫的服务生在我背后的那个卡座里忙碌。我慌张地吞咽着口水。这种幻觉,已经困扰了我二十多年,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7

不知什么时候,歌声消失了。脚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等我回过神来,李天手中已多了一叠红色单子。该来的终于来了!吴海半眯着的眼突然瞪大。“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二十多年没见,难得一聚,生意上的事先放一放。”李天愣了一下,慢慢绽开桃花眼,手搭在吴海肩上。“你怎么知道我要拿生意来烦你,我是来救你的。”他数钱似的抿着纸张,开始他的如簧巧舌。这回讲的是投资型保险,听起来比股票基金靠谱得多,利息也不少。吴海偏着头,斜叼着牙签,眼睛不时瞟向前座的两个浓妆美女。那两个美女都穿着黑色吊带短衫,指间夹着烟。我突然想起,那一年我跟吴海在他家玩纸牌。他母亲从卫生间里出来,穿一件紧身的汗背心,头发上挂着很多烫发用的小夹子,涂着指甲油的手指夹着半截香烟。

“他妈的,你有完没完了……”吴海的叫声像从眉心间爆出来。“要么你借钱给我,所得利息,我跟你分成。”李天愣了一下,脸上涌起血色,回骂道:“神经病,我说过你一定要买吗……”我愣住了。文文咚咚咚地跑过来,站在吴海身边,大眼睛瞪着李天,一副小保镖的样子。

李天瞟了一眼文文,问莹莹去哪里了。文文哼声道,去厕所了。李天站起身,摇晃着踱到沙发边。看样子,他真喝醉了。我捏了捏吴海的胳臂,劝他少喝点。吴海不听,双手抱着啤酒瓶颈,对着瓶口吹气。我已记不清他父亲当年喝酒的样子,但我记得他妈离开后,他家的白蚊帐脏得发黑,蚊帐顶严重下塌,能看清上面滚满了绿色的酒瓶子。

桌子上的食物,热气渐消,只有文文边玩吴海的手机,边拨动吃剩的水果沙拉。“莹莹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李天叫了一声。他逮住服务生问厕所的方向,原来厕所在一楼。李天摇晃着身子跑向一楼。我也跟了过去。

在一楼的吧台前,李天神情慌张地朝我乱叫:“我女儿找不到了!”原来那个羞怯内向的小女孩不在厕所里。他攥住我的左臂,眼睛红得迸出血丝。我吓得四处乱瞅。一楼的卡座里没几个人。我回转身直奔二楼,告诉吴海。吴海摇着酒瓶子说肯定不会走丢的,说不定碰到熟悉的小孩,凑在一起玩了。我推了他一把,他才不太情愿地往楼梯口走去。

不知谁拉开了窗帘。一道日光泼进来,空气里多了一份燥热。我的手机叫起来,李天在手机里疯喊,到底有没有看到我女儿呀。我嗫嚅着说没有。

天下大乱!慌乱中,我逮住一个服务生。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放下手中的活,开始行动。很快,二楼吃饭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们丢了小孩。他们捏着餐刀惊愕地讨论这件事。有几个好心人也帮我们寻找。我有些发晕,耳朵里的各种声音,像是通过水管传输过来的。二十多年前,我母亲从三楼飘到地面,四周也是这么喧嚷。那种带着血腥臭的声音,灌满了我的耳朵。

很明显,小姑娘没回二楼。小乐跑到楼下,又跑上来报告,说一楼也没有。我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寂静,充满着恐惧。我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吩咐小乐管好文文,又冲下楼去。一楼说他们都跑到外面去找了,如果小姑娘果真跑到外面,麻烦就大了。

望着马路上的人流,我头皮发麻。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哪个梦里,又像是我们三个发小的一场游戏。我依稀记得有一回,我们三个玩藏猫猫,李天躲在吴海奶奶的樟木箱里出不来,幸好吴海奶奶听到响动,这小子才没被闷死。一辆罩满灰尘的银色卡罗拉开过来,颠簸得像一艘破船。我有一种想让它停下来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我下意识地回转身,见吴海抱着一样东西,摇晃着跑过来。“找到了,找到了,这孩子在隔壁玩具店前睡着了……”他满脸涨红,抹着汗。他的怀里,李天的女儿闭着眼睛,看上去像真的睡着了。

8

回到卡座,大家都喘了一口气。吴海开了一瓶啤酒,给李天倒酒。李天双手捧住头,啜泣起来。“这也太夸张了吧。”吴海用肘子撞了撞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你们不知道……”李天捂着脸呜咽道,“你们都不知道,这些年,他妈的,我过得有多难。”他闭着眼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啤酒。我们很快知道了他糟透的生活。原来,他还有个儿子,八年前得了白血病,倾家荡产,仍然没保住。小姑娘就是为了救她哥哥出生的。哥哥死了,她妈妈也崩溃了,住过一段医院,现在待在家里,时好时坏。“这孩子,从小就看她妈妈发病,胆子特别小,一个人待的时间长一点,就会莫名其妙地睡着,看了很多医生都查不出什么病症……”

如果没记错,从小到大,我从没看见李天哭过鼻子。即便是他外婆去世,他也不曾挤出一滴眼泪。这会儿,他眼中的泪却甚是汹涌。他摘了眼镜,手掌罩着脸,白衬衫的前襟还是打上湿痕。吴海抽了纸巾塞在他手上。他摇摇头,把纸巾扔回去,像个固执的小孩用手背重重地擦着鼻子。我和吴海面面相觑,咽着口水。我捏着钢叉碰击着碟子,鼻子也有点发酸。李天抹着泪把那一叠保险单塞入他的黑色公文包里。也许,在他身上,只有那套西装和那只公文包是体面的。

另一边的卡座上,莹莹已醒来。三个小孩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又在一起唱歌了。我很清晰地辨别出李天女儿的声音,她清凉的嗓子跟她爸爸小时候一个样。“听说白雪公主在逃跑/小红帽在担心大灰狼/听说疯帽喜欢爱丽丝/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我听出来了,那是前几年网上很红的一首歌,叫什么《童话镇》。“总有一条蜿蜒在童话镇里梦幻的河/分隔了理想分隔现实/又在前方的山口汇合/川流不息扬起水花/又卷入一帘时光入水/让所有很久很久以前/都走到幸福结局的时刻又陌生……”三个小孩无忧无虑地唱着。恍惚中,我似乎又闻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味道。在吴海家里,大人们玩着纸牌,我们三个小孩对着破录音机唱着大人们看来非常滑稽的歌。

“小子,你把那些单子拿出来,我看看……”朦胧中,我听见吴海这样说道。“不不,我……”李天垂着头,摆摆手。他艰难地拿起酒杯,碰了碰吴海的酒瓶。那一记碰撞的声音,混沌又清澈。

责任编辑 夏 群

俞妍,中国作协会员,2017浙江“新荷十家”之一。2009年开始练习小说,自由投稿,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十月》《清明》《长江文艺》《安徽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雨花》等刊物。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高级作家研修班学员,首届鲁迅文学院河南高级作家研修班学员。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裂瓷》。

创作谈

兩年前,我父亲大寿,我的堂弟、姑表弟与姨表弟都来祝寿。他们都比我小三岁。小时候,每逢节假日,他们都会聚在我家疯玩。他们纯真的笑脸,携带童年的画面,都深印我的脑海。三十年后,他们在酒桌上重逢,杯中清澈的酒映照着略带沧桑的眉眼,令我喟叹——三兄弟这些年都过得很不容易。刚巧,谁的手机里传来抖音神曲《童话镇》,歌曲中难以言说的情绪弥散开来,我的眼睛有点湿润。

《童话镇》就是在此种心境下写的。小说以三个童年“死党”的中年境况为主线,牵引出三个家庭三代人的命运故事。三代人曾有自己的梦想,这些梦想都如童话那么美丽。但是,时光之下,一切都在改变。吴海的父母离婚,“我”的母亲跳楼,李天的父母也成为平庸的中年人。二三十年后,当我们再次相聚,我们似乎又延续着当年父母的庸常与不幸(一代一代人的轮回多么可怕)。人到中年后,各种变故,在别人看来似乎微不足道,但对自己来说却是天大的困境。他们很无奈、摇摆、焦虑、无助,却又不甘心顺流而下。拒绝平庸,追逐梦想,活出自我,对很多被生活碾压的中年人来说就像遭遇海市蜃楼。但是,无论怎样,我们还是渴望用爱互相取暖,渴望每个沧桑的中年人,内心都能留一角“童话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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