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弘芮
一
记忆中,早春是老房子水缸里的一片明净倒影——再往下,是我愈发模糊起来的童年。我并不在那儿出生,更不在那儿长大,但我却清楚地知道枣树的新芽何时冒出,燕子的身影何时掠过屋檐窗角,就像少女断断续续的欢笑。那时我没有时间的概念,不懂得午后光阴浅,只是一味地任由日子“哗啦啦”流淌下去,流到最后,就只剩下一片淡淡的云影徘徊。
二
春日里,小城的天气似乎总是晴和而温暖的,而屋后的那棵枣树,也总是用“沙沙”的声音覆盖我午间的睡梦——它茂密的枝叶筛落一地斑驳阳光,时间便也似乎停滞在这碎金似的阳光里。
其实我这么说并不确切,老屋后头应该有两棵枣树,但也许是右边一棵缺阳光,有点瘦弱,又有点歪斜的缘故,我大部分的记忆都关于左边的枣树,有那么多的日子都在它的荫凉下度过。
枣树真大,对于那时的我,几乎是高不可及的。外婆说,那是造房子时,外公亲自种下的。至于为什么要种枣树,这也是童年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刚开始,我对枣子并没有特殊的偏好,相比之下,梨子、石榴等更能吸引童年的我。我曾多次地去问外公,但每次外公听了,都只是笑笑。直到那次,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才说出了实情:在不得已的时候,枣子可以充饥啊!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饥饿的滋味,就像我不知道外公的意图、外公的身世,以及外公年轻的心灵在20世纪60年代的天灾中留下的巨大烙印——那时他正在长身体,在最需要吃饱肚子的年纪,正遇到了最饥饿的岁月。
正因此,外公永远都会在家中屯下几百斤的米和面。
他给饿怕了。
再过了很多年后的一天,外公又从外面买了100多斤米回来。我忽然想起当年,外公为了给右边的枣树多一些阳光,锯掉了一旁樟树伸过来的枝丫。但枣树的树干始终纠正不过来了,如外公关于粮食的早已根深蒂固的观念。
三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诗经·小雅·出车》)
在最热烈最浓郁的春日里,连不知名的树木都倾出满枝的花束,枣树椭圆形的叶片与尖刺之间,也悄悄地冒出了花朵。一小朵一小朵,一小簇一小簇,鹅黄的色泽犹如树下小鸡啁啾的啼叫。
枣花很香。村里老人说,枣花是流蜜的,尤其是长在沙地上的枣树,最为放蜂人所喜爱。为此,我舔过好多落在地上的枣花。老人们所说的蜜呢?是被蜜蜂采去了,化作阳光了,还是趁枣花在枝头的阳光里打盹,没留意的时候才能尝到?
初夏的风掠过枣树的荫凉,在屋后的水池里留下一丝淡淡的困顿。午后的阳光烘焙着原野,浸润着远方,给人一种怀抱的感觉——我多希望它不要疲倦,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我,抱着枣树,抱着老屋,抱着不远处日渐葱郁起来的稻田。
《诗经·豳风·七月》里有这样的句子“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当深红带绿的枣儿从枝间打落,稍稍满足了人们的口腹之欲,不多久,新稻就下来了。刚碾出的米温润光滑,如玉如脂,有种奇异的香味。
庄稼人把新收的稻谷碾成米,蒸上一大锅,这米饭晶莹透亮,极香甜,极糯,无须佐菜,一碗米饭早已下肚。这样的新稻米饭,我一生中大概也吃过一次,可惜当时,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孩童。
四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回外公家吃饭(那时外公外婆早已住进了拆迁小区)。母亲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老屋、枣树,以及以未知速度消逝的光阴。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知道吗?老屋后左边的枣树下,埋着你的胎盘。
我的胎盘?
我从未料到,我身体的另一部分竟能以如此诗意的方式存于世上,我与树木、与土地间竟还保持着一种奇妙的联系,而这联系,在我初度之时就已结下。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孤独,突然感受到了自己与树木贯通多年的血脉。我曾经不无自嘲地称自己(包括很多同龄人)为“失去自然的一代”,这也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终身的遗憾。但我不曾想到,自己与自然的关系竟比一些乡下孩子来得更为紧密。
我在田埂上不知疲倦地奔跑,而另一个我,正在暮春的阳光下,努力将枝条伸向更高的天空。汁液汩汩流淌之声撞击我的耳膜,就像我年轻的血液澎湃——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两个“我”无声的对白。
也许正因此,我对记忆中的枣树更加亲切,更加依恋,但这,也仅限于记忆了。
因为多年前老屋拆迁时,枣树被一并砍掉。另一个我,似乎从此也无迹可尋。
五
浓郁的春日每年都会来到小城。
我已离开乡村多年。但是每年那几个春日的早晨,我都会被小区密集的鸟鸣声唤醒,那些早起集会的鸟儿肯定在怀念当年的乡村、当年的田野。当年的枣花香气可以在风中播撒得很远很远。
我不明白,小区里那几棵不大精神的树,是如何承受住这如雨点般密集的鸟鸣的?
砍枣树的那天,我没有去现场。那时我已上了小学,不常回外公家了。再回去时,外公外婆已经搬进了拆迁小区。年幼的我哪里有土地和根基的概念,只是觉得新房子太小,不怎么敞亮,周围再没有一棵我熟悉的树,日子,也变得漫长起来。
这一过,就是十几年。
我将要成年,但偏偏在幼年记忆已消逝了大半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那些失却的夏日、葱郁的稻田、节气与物候、风水与阴阳、氏族与血脉……这片古老土地上的种种神秘在我的脑海中汇聚翻腾,难以泯灭。
无形之中,两棵枣树枝叶繁茂如初,右边的那棵有些瘦弱歪斜,但结出的枣儿香甜依旧。它们赋予我在河流中逆行的能力,使我得以回到一切开始的时候,回到朝作夜息的岁月,看在这里耕种繁衍的先辈如何将香火世代地传承。他们也看到了我,一个在田地中直起腰背,头顶的天色静蓝而澄澈……
六
我就读的南菁高中坐落在山麓,每年的浩荡春风都会掠过重重绿树掩映吹到窗前,每年的雏鸟也都会像一阵细腻的光雨拂过树丛花枝。寂静的春山,寂静的天色,寂静的树木。我爱着这满眼的绿色,但其中却没有任何一抹真正属于我,没有一抹会让我如此地眷恋。
更多地,我还是会想起我的枣树,那棵早已在万物轮回中化作一颗沙砾的枣树。我常常想,那棵枣树是否还会有一块木头存于这世上?如果有,它是否还能记得当年的那些点滴琐事,想起树下的,那个不知疲倦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