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田文璐
2020年6月1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考察山东烟台一处老旧小区,在小区对面,许多商户在店门前摆起了摊位,李克强对摊主们说,“地摊经济、小店经济是就业岗位的重要来源,是人间的烟火,和‘高大上’一样,是中国的生机。”
此前,5月27日,中央文明办发布消息称,在今年全国文明城市评测指标中,不将占道经营、马路市场、流动商贩列为文明城市测评考核内容。
5月28日在答中外记者提问中,李克强也提到,回想改革开放之初,大批知青返城,一个“大碗茶”就解决了多少人的就业。“前两周我看到报道,我们西部有个城市,按照当地的规范,设置了3.6万个流动商贩的摊位,结果一夜之间有10万人就业。”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疫情发生以来,全国已有多个城市的“地摊经济”率先复苏,拉动了就业,也带回了城市的烟火气。
最先复苏“地摊经济”的,是成都。
3月15日,成都市城管委制定出台了“五允许一坚持”服务措施,即疫情期间,在保障安全、不占用盲道、消防通道,不侵害他人利益,做好疫情防控和清洁卫生等工作前提下,允许在一定区域设置临时占道摊点摊区和夜市、允许临街店铺临时越门经营、允许大型商场开展临时占道促销、允许流动商贩在一定区域贩卖经营,允许互联网租赁自行车企业扩大停放区域,坚持柔性执法和审慎包容监管。
两个月后,据新华网5月28日的评论,成都已设置临时占道摊点、摊区2234个,大型商场占道促销点82个,允许流动商贩经营点17891个,增加就业岗位10万个以上,中心城区餐饮店铺复工率超过98%,市民不禁感叹到,“成都的烟火气又回来了”。
很快,浙江、江苏南京、四川彭州、吉林长春等地纷纷跟进,出台指导意见,为“地摊经济”松绑。据报道,4月,南京有3400多个临时摊点,主要是有时间限制的早餐点、夜市摊点和街边不占道的修旧摊点等,其中1410个临时外摆摊点是今年新增的。
6月2日,据支付宝微博披露,截至5月底,全国已有1200万小店和路边摊收入实现了同比增长,平均每天都有十几万人新开通收钱码做生意。
据微信透露,截至5月31日,微信支付“小店”交易活跃度达到历史最大峰值,较1月疫情严重期间,全国小商家数增长2.36倍,交易笔数增长5.1倍,其中成都市及厦门市小商家交易笔数分别环比增长6倍和8.8倍。
同时,“地摊经济”的热度也在持续向其他领域扩散。就在李克强总理山东考察点赞“地摊经济”的第二天,五菱汽车发布了全新“地摊专用”售货车——五菱翼开启售货车,消息一出,港股上市公司五菱汽车的股价随之飙升,一天之内实现翻倍,最高涨幅一度逾150%,如今市值从5亿港元飙升至近20亿港元。
之后,多个“地摊经济”概念股全线飘红,甚至直奔涨停。这里面有为地摊提供货源的小商品城,如广百股份;有为摆摊提供位置的商业中心,如南宁百货等;也有与地摊相关的设备及供应链厂,比如餐饮制冷设备企业银都股份、生产餐车和电动三轮车的迪马股份……
面对“地摊经济”这个新释放出来的市场,嗅觉敏锐的互联网巨头们也迅速入局,使“地摊经济”多了更多发展的力量。
作为国内最大的内贸批发平台,阿里巴巴的1688平台在5月29日上线了数字化夜市地摊进货专区,并发布了“地摊经济”帮扶计划,包括厂商直达地摊商,提供超过700亿元的免息赊购服务等,通过源头好货、数据智能、金融扶持、客户保障四大维度赋能,为超过3000万的摊主提供进货和经营支持。
微信、京东以及苏宁的扶持计划也相继出炉。
据了解,微信支付面向平台超5000万小微商家发布了“全国小店烟火计划”,为商家提供小程序店铺模板等数字化工具,以及20万和200万保额的收款安全保障等。
京东的“星星之火”计划将联动近1万家品牌厂商、4000多家联合仓,为线下零售商家提供超过500亿的品质货源,并提供数亿元进货补贴来保供货;而京东新通路还将为每个小店提供最高10万元的无息赊购。
苏宁则退出了“夜逛合伙人”计划,包括开放全国家乐福、苏宁小店门店1万个冷柜仓储服务给夜市摊主,还提供了20亿夜市启动资金的低息扶持计划等,在供应链、商品储存、直播带货、资金方面都给予了大力度的帮扶和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美团在5月26日启动的“春风行动”百万小店计划也与“地摊经济”逻辑不谋而合。
拼多多则先是为“地摊神车”五菱助力,在线售卖100辆;然后上线了“地摊必备”补贴专区,首度将五菱售货车、户外风扇、手电筒等摆摊专用神器纳入618补贴。
随着政策的放开,全国各大城市、各行各业都积极拥抱“地摊经济”。仿佛是一种新生事物,各式各样的地摊、集市犹如雨后春笋,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街巷角落。但其实,地摊这种商业形态在中国历史悠久。作为“地摊经济”的代表,夜市最早出现于盛唐,繁荣于宋代。
公元965年,宋太祖诏令开封府:“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未不得禁止。”从此,夜市大量出现,非常繁荣。《东京梦华录》记载:“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贩夫走卒带来的繁华,至今可以从《清明上河图》这样的作品中窥得。
“地摊经济”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也数次激发出了经济活力。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数百万下乡知青返城,城市没有那么多就业岗位,一些知青做起小买卖,开个路边摊、杂货店之类的,于是产生了城里第一批个体户。他们一个人,一辆手推车,就可以养活一家人。正如李克强总理提到的,改革开放之初,大批知青返城,一个“大碗茶”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
改革开放后,大批敢于吃螃蟹的人开始下海做生意。他们的第一桶金,大多数都是从摆地摊里赚来的。民间的活力就这么被激发了出来,让中国的民营经济积累了最初的启动资金。地摊,孕育出了中国第一批企业家。
70年代,安徽芜湖有个叫年广久的人摆摊卖瓜子,因为味道香、个头大、分量足、利又薄,很受当地人喜欢,每天都能卖出一麻袋,人称“傻子瓜子”。这个人后来被称为“中国第一商贩”,多次被邓小平在谈到市场经济时提及。
1990年代以后的“下岗潮”中,地摊也成为重要的分流出口。比如根据当地媒体报道,2003年8月,山西运城的“名吃夜市”在市委、市政府的组织下,安置下岗工人500人。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中国经济曾一度按下了暂停键,在常态化防控的背景下,如何复工复产,激发经济活力,是中国疫情下半场的“必修课”。
今年的两会,政府并没有制定2020年的经济增长目标,而是将“稳就业保民生”放在了优先位置。李克强总理在记者会提到:“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我们人均年收入是3万元人民币,但是有6亿人每个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1000元在一个中等城市可能租房都困难,现在又碰到疫情,疫情过后民生为要。”
李克强接受中外记者提问时说,“就业是最大的民生,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这几天我看中国政府网上的留言,大概三分之一都是谈就业的。”
他承诺要创造更多新的就业岗位。“即便失业了,也要短时期内有再就业的机会。”他说,“我们的零工经济也有2亿人就业。不仅要采取更多扶持政策,而且要采取措施打破那些不合理的条条框框,让更多新就业岗位成长起来。”
小地摊,大民生。“地摊经济”的优势显而易见。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刘俊海分析:首先是没有什么准入门槛,对经营者的学历、技术、专业都没有太高的要求;其次是风险很低,即便经营亏本也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而且经营成本低,就算失败也能迅速“从头再来”;最后一个因素,也是最关键的,是地摊经济没有房租和过多的人工成本,商品价格低廉,买卖双方都能享受更多实惠。
可以说,“地摊经济”天然带着民生标签,是“疫情过后,民生为要”的最好诠释。松绑“地摊经济”就是以民众的需求为中心,不拘一格,实事求是,千方百计增加老百姓的收入,方便民众的生活,增加城市的烟火气。
这一举措也给摊贩们带来更多尊严和获得感,正如一名摊贩感慨:“我没什么其他技能,又租不起门面,就摆摊卖水果。之前一直‘打游击’,收入不稳定,压力好大,现在心里踏实多了。”
市场的活力归根到底来自于人,来自于人们忍受冲击的韧性,更来自人们对未来发展的信心。让更多的人,在更广阔的市场中安心地找到属于自己的“摊位”,不仅是点亮一盏灯温暖一座城,更是发动一个引擎带动整个国家。这是人们更强大的信心来源,也是中国的生机活力所在。
“地摊经济”火热的背后,势必会引发城市新一轮的管理难题。
对流动摊贩和占道经营的整治向来是各大城市管理的难点。在本世纪初,摊贩们经常因为占道经营、食品安全等问题,成为城市整治的对象,以至于频频与城管发生矛盾,当时因罚没工具导致城管与小贩冲突的情况不在少数,湖南、贵州、广州等地甚至出现过城管与摊贩激烈争执致伤、甚至致死的新闻。
近十年来,随着城市管理水平的不断提升,这种现象已大大减少,各个城市根据自己特点把握着管理的界和度。而在长期的管理互动中,摊贩在城市治理规范、经营范围、经营时间和空间上都有了自觉意识,他们既不会影响商超经营,也会尽量降低对市民生活的干扰,还会注意与城市管理部门、环卫部门配合。城市管理和摊贩经营之间逐渐形成了平衡。
很多人担心,当下重启“地摊经济”会打乱已有的平衡,让占道经营、交通堵塞、食品安全等问题卷土重来。
实际上,放开还是收紧“地摊经济”,长期以来争议不断。近年来,一个共识是,它既是经济问题又是治理课题。政策制定需要在“抓”和“放”之间寻找最合适的平衡点。
一方面,必须加强管理,如果任由占道经营、马路市场、流动摊贩“野蛮生长”,必然会妨碍城市卫生和市容市貌,影响交通秩序和安全,对附近居民生活造成干扰。而另一方面,“地摊经济”的存在本来就有其必然性,只“堵”不“疏”相当于“把孩子同洗澡水一起泼掉”。
守法经营、文明经营,对店铺商家摊贩而言是必须遵守的底线要求,各职能部门不能“一放了之”,针对地摊经营产生的问题,应当注意规划专门用于地摊经营的场所、增强环卫力量投入、建立网络申报简易程序、加强食品卫生二维码追溯制度等。针对个别地区曝光的摊位租赁方“坐地起价”、炒作摊位费现象,应加强监管力度,清除摆在“地摊经济”发展面前的绊脚石。
探求城市摊贩规范化管理之道,既需要多部门协同谋划、联合推进,也需要政府、经营者、社区、居民等各方主体共同参与。群众路线、枫桥经验、基层民主、社区治理等制度优势和光荣传统,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前沿技术和管理手段,都可以用来为城市善治服务,努力实现各得其所、各美其美的结果。这离不开以“绣花功夫”提高精细化治理水平的细心、耐心、巧心,更离不开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
2016年上海“阿大葱油饼店”的关闭又复开就提供了生动的案例:上海人陈阿大在里弄做葱油饼几十年,因证照不全、卫生条件等原因被叫停,后在黄浦区监管部门引导下,其卫生标准大幅提高,随后重新选址并协助办理证照。黄浦区相关部门的做法不是一罚了之,一关了之。“需要制度创新,给他们一个出路。”监管部门探索出一条分类分层监管道路,提出了“备案纳管”的思路,对暂时无法取得食品经营许可证但食品安全卫生要求达标、不影响周边居民正常生活的小餐饮,由所在地乡镇人民政府或街道办事处办理临时备案,发放临时经营公示卡。这样既严格了法规、规范了经营,又给弱势群体一条生路,体现出公平公正的社会正能量。
松绑“地摊经济”,不等于让城市回到“脏乱差”,而是要通过精细化、规范化、人性化城市治理,确保“地摊经济”真正融入城市肌理。因此,如何应对由此增多的城市治理成本,在满足不同消费群体多元化消费需求的同时,维护居民生活的正常秩序,让一“摊”烟火气更为有序,这些都是对一座城市治理能力的考验,也是城市发展需要长期探索的课题。
落一子而活全局。“地摊经济”搅活了一池春水,也挑战着我们所熟悉的对城市治理的理解。城市建设是需要规划、需要秩序的,而“地摊经济”恰恰是这种秩序的反面。松绑“地摊经济”恰恰是想要解放被这些秩序压制的供给和需求。
“我不认为文明城市和地摊经济之间是矛盾的,”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陆铭认为“关键还在于我们如何界定文明。”如果我们认为文明是干净整洁,那一定程度上存在跟地摊经济的矛盾,但城市的发展是有多元价值的,就业、收入、多样性、活力都是目标,这些也应被纳入文明的范畴。不要说印度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即便在发达国家,地摊、街边摊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像中国台湾地区,人均GDP实际已达到5万美元,是高收入经济体了,但仍大量存在着几十年来延续至今的夜市、地摊,它们甚至成了城市的风景线。
不仅是地摊经济,城市发展中还有很多类似的东西。比如群租、城中村等违章建筑,都是不被允许的,但这恰恰是一些低收入阶层得以在城市中生存的依托。刚进城或刚起步的低收入的人们可能就是靠城中村、群租、地下室这样的地方落脚,再慢慢跃迁到收入更高的行列中去。
真正的现代文明城市,不应该只有摩天大楼、霓虹灯,还应容得下地摊和流动商贩。什么是美好城市,什么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标志?除了现代商业文明和时尚潮流,在深层次上,还有城市管理的科学化、精细化和人性化,其中包括让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也有生存之道。
美国作家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中写道,城市不是被拿来设计的艺术品,而是活的有机体,它是人类聚居的产物,包容着各个方面的千差万别。如果城市管理者害怕混乱,担心混乱带来视觉上的丑陋,其实会使得城市千篇一律、活力枯萎。
如果把眼光再放远一点,我们还会发现,地摊经济也会给城市带来全新的方向。全球的城镇化经历了一连串的变化。从美国式样的摊大饼、发展郊区、依赖汽车的资源耗费型的城镇化,日渐转向日本巨型城市的城镇化,强调密度、公共交通、可以行走的都市,而这样的都市一定会有更多“烟火”的机会,这样的都市需要重新发现和创造实体的“市场”。
而如果我们想要繁荣这样的市场,需要对城市公共空间做更深入的思考和定位。
我们应该鼓励更多人参与到地摊经济中。在城市公共空间里,无论是路边还是街角,是公园还是广场,允许普通人尝试着去做生意,互通有无,让他们能提供一些更价廉物美的产品和服务,创造出一种蓬勃的社区市场,来满足可能被标准商业所忽略的需求;让有需要的人从零工经济中获利,补贴家用,或者在面临失业的当下可以有小小的创业机会;让后浪们通过练摊在市场中摸爬滚打,锤炼生存技能。
我们更需要把地摊经济与更广泛的经济连接起来,而不是划分出一块非常具体而微的地方,允许摆摊。这种连接可能是鼓励简约生活的循环经济的一部分;可以是增进社区连接的“吃喝玩乐”;也可以是满足许多为大都市提供各种服务的人群找到自己休整的空间。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样的空间需要穿透不同的圈层,不只是隶属或服务某一群人,可以让所有的都市人都可以在赶集的快乐中更好地去了解其他人。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只有让每个人的小期盼与城市的大情怀交融,让微观民愿汇入宏观民生,才能让我们的城市更有归属感,更有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