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苑
内容提要 娼妓形象是中国城市文学中的经典形象。这类人寄居于都市边缘,最容易被掌控和撕裂,悲剧成了她们的宿命。1990年代以来,娼妓题材小说跳脱了传统传奇的窠臼,摆脱“痛感”叙事,转入现代悲剧的“无痛”书写。娼妓形象“痛感”消失,挣脱的主动性丧失,羞耻感消弭,施之于身的救赎渐趋无意义。人物形象的悲剧性背后隐现了城市文化的现代危机及其作家创作的“情色”动机。“正义”的介入几无可能,现世的快感消解了对“永恒正义”的追求,这种“消解”也是一种现代性危机。
关键词 1990年代 娼妓形象 痛感 消弭
〔中图分类号〕1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0)06—0078—08
1990年代之后大陆范围内的娼妓题材小说,与以往同类题材相较,消解了传奇性叙事中偶然与必然冲突呈现的“痛感”。在情节结构上,1990年之后的此类小说人物命运有固定套路——人物形象任由现实撕扯,投降于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在叙事结构上消解了传奇性,直接影响了作品中“隐喻”生产的可能。这类人物形象更多展现了“崇高”的消解,讓“牺牲”无意义。蒲柏说:“巨大的迷宫,没有指示图。”可以说,在1990年代以来的娼妓题材小说中,娼妓面前是“没有指示图的迷宫”。笔者以1990年代以来近30部娼妓题材小说为对象,聚焦人物,力图透视娼妓堕落的狂欢和最后的救赎,揭示这类边缘人群“痛感”的消弭及其背后深意。
一般而言,现代文学作品在书写娼妓堕落时总免不了“逼良为娼”“走投无路”等激烈的桥段。老舍《月牙儿》中的“我”在现实一路紧逼下最后承认“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蒋光慈《徐州旅馆一夜》中“我”遇到被婆婆逼迫卖身的童养媳,都是如此。现代文学中女性堕落大多源于外部环境的逼迫,每一个命运辛酸的娼妓背后都有社会权力造成的结构性压力,文学艺术性地呈现了权力的施虐。可以发现,此类现代文学作品中娼妓的堕落往往是被动的:捣毁女性身体的是反叛礼教而滋生的认知和道德上的羞耻感(性关系的发生不以两性愉悦为基础,而表现为买卖和表演)。娼妓形象以被动姿态展示了社会的严酷。文学塑造的人物是结构化的,没有个体主动性。
而1990年代以来的娼妓题材小说中,娼妓的悲剧从社会悲剧转向到个人悲剧。个人命运悲剧在作品中表现为对个体堕落动机的书写,弱化了人物的挣扎与彷徨;有意遮挡娼妓堕落前的心理活动,放大堕落之后的情节;对人物形象高潮部分的书写强化了愉悦和享乐的成分,稀释了娼妓堕落前的挣扎与纠结。这就很难引起读者对娼妓挣扎、彷徨以及最后堕落的同情,安然接受人物成为娼妓、命运终成悲剧的合理性,甚至肯定某些邪恶。作品在叙事上不渲染前后冲突与命运对比,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娼妓形象的饱满性。因为娼妓本身就是矛盾的形象,没有挣扎与彷徨,就没有人物的灵魂。就悲剧性来说,它缺少了悲剧的“美好被毁灭”的悲壮。不能看到人物作为美好的前世有另一种可能和希望,只看到堕落后的妖冶。如魏微的《大佬郑的女人》,作品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大佬郑的女人与大佬郑相濡以沫的临时夫妻生活,不露声色地用男人和女人相处的温暖细节,篡改娼妓与嫖客关系中性与金钱的暗示;没有交代大佬郑的女人熟练地利用肉体从事交易时的曲折心路历程。这一娼妓形象展现的是“最不像娼妓的娼妓”,读者坦然接受了她与大佬郑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她的男人来寻她,戳穿了她的谎言,这个情节便成了打破小说温情氛围的插曲。艾伟《小姐们》只交代兆曼的奔丧,带着最后的示威与反抗与母亲做最后诀别。兆曼作为老鸨或曾经的娼妓,以及她手下的娼妓曾经的过去,小说一概抹去,留下的是她们在乡间愉悦的身影和乡下人嫉妒的目光。孙惠芬《天河洗浴》中的吉美、吴玄《发廊》中“我”的妹妹、铁凝《小黄米》中的小黄米……都属于失足动机书写缺失的叙事。威廉斯认为:“拒绝了解细节,拒绝考察来源和起因以及各种不同的后果。虽然这种肯定绝对邪恶的做法现在很普遍,但它是一种屈服于压力的自我蒙蔽。”此类小说刻意省去人物堕落前的矛盾心理刻画,在削弱人物形象审美悲剧的同时无法让读者产生共鸣。
不仅如此,1990年代以来娼妓题材小说中女性的堕落与此前同类书写不一样,主动抉择成了人物形象的新特质。一般而言,娼妓的主动堕落蕴含着复杂因素。一些在乡村已经被污名化了的女性,面对农村的凋敝和伦理生活的动荡,不得不寻求转机,于是她们的目光瞄向了城市。由于自身的历史缘故和空间限制,她们入城失足有一定的必然性。小说中,她们将会或时刻准备毫无痛感地接受这个角色。这些带有原始欲望的农村女性进入城市,就像一剂催情剂注入“低欲望社会”的城市。如《奔跑的火光》中英之在乡村“搭台献唱”时就已了解风情的价值,船上卖身无非是为了赚南下的路费。《北妹》中的钱小红在乡村与姐夫乱伦,极大地改变了自己对身体的认识,她带着乡村原始的欲望闯荡城市。虽无娼妓之名,但是小红人生的走向已具娼妓之实。成为娼妓对钱小红来说只有愿意不愿意,没有强迫不强迫的问题。英之、钱小红等被“污名”的妇女,其堕落自然引起不了读者对良家妇女误入歧途同情的悲剧效果。在她们身上,由于堕落的动机缺失,治疗和拯救也就无从谈起。
还有一些娼妓形象从娼十分理性,目的明确。与钱小红、英之不同,她们有回不去的过去,剩下的人生只有顺着下坡路走。对职业的认同,让她们堕落的行为具有了明确目的。邵丽《明惠的圣诞》中明惠有预谋地“成为”娼妓,整个过程甚至不能用“堕落”这个词。小说中明惠的主动选择过于明显。看到桃子男朋友投射到自己身上“非常明亮的目光”,想到自己如果穿上从城里回乡的“桃子”的衣服,桃子男朋友的选择——“一瞬间明惠好像走出了暗长的隧道,扑面而来的阳光忽剌剌打在自己脸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桃子像一株被抽了茎的植株,在自己面前一寸寸地矮下去,心里更是受用了”。此时明惠明白了自己的价值应该怎样显现。王安忆《香港的情与爱》(1993年)中的逢佳、《我爱比尔》(1996年)中的阿三,与以往妇女因为经济和家庭原因沦为娼妓不同,这两部小说中的娼妓没有堕落史,经济窘困和家庭压力被淡化,人生完全走向自觉。质言之,就是以身体为代价弥补和换取错位的文化想象。《我爱比尔》中阿三走不出被抛弃的异国恋阴影。异国男友重塑了阿三,后者“堕落”成为外国人服务的娼妓。作为美院曾经颇被业内认可的画坛新秀,阿三的学历和能力足够让自己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却选择了堕落!她的堕落与经济压力无关。在上海这座充满西方想象的城市空间,阿三的堕落只与自我的想象相关。被异国男友性启蒙的阿三,在中西文化想象中肉体错位,自我认知被改写移植。王安忆笔下的阿三突破了以往人们对娼妓的定位,具有梦幻光影,是现代多元化都市文化中的肉体。阿三和《香港的情与爱》中的逢佳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逼良从娼、误入歧途,而有着清醒的主动选择,作者的叙事抹去了悲剧色彩,俨然具有正当性。
当然,1990年代以来娼妓题材小说中还有一些与以上定位不同,比如,乔叶《我是真的热爱你》中的冷红和冷紫姐妹,父亲意外去世,母亲卧病在床,姐妹抓阄决定谁能继续学业。她们的堕落具有尖锐的撕裂和疼痛感:姐姐被迷奸,妹妹被强奸。但堕落之后的狂欢与糜烂的生活以及有救无赎的最终走向,冲淡了这对姐妹堕落动机中包含的痛感。笔者统计的近30部这类题材小说中,有这种痛感动机描写的作品为数不多。
1990年代以来娼妓题材小说中人物形象堕落的动机虚化了,凸显的却是现代性乱局中价值观约束的式微,身体欲望占据了心灵以前的位置。奇妙的是,与过往对娼妓身体予以规制不同,新的小说聚焦于“无痛感”的身体叙事。
这类小说中娼妓堕落的关键环节——“初夜”——痛感的消失,无疑是最具隐喻性的细节。从词源看,《周易·恒卦》中“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是为了荡除春秋战国时期“群婚制残留,维护一夫一妻制的家庭需要”。恩格斯在考察家庭起源时,认为一夫一妻制家庭的产生“明显的目的就是生育确凿无疑的出自一定父亲的子女”,“以亲生的继承人的资格继承他们父亲的财产”。为达到此目的,丈夫要求妻子“严格保持贞操”。尹旦萍认为“贞操”观念是为了维护一夫一妻制的道德要求。观念史上唐朝的“贞操”观念初具意识形态特质,宋明理学将这一观念制度化。五四时期,以周作人翻译的、与谢野晶子著述的《贞操问题》为源头,胡适、茅盾等人发文讨论贞操观,臧否鲁迅说的“不仅对女性极难、极苦、不愿身受”,而且“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的封建贞操观。
如今,我们在当下语境探讨“贞操”问题,这个观念就不再具有尖锐的封建和男性霸权的印记。无论是与谢野晶子还是胡适,在反对贞操节烈观的同时,没有否定贞操观念本身包含的道德意识。正如与谢野晶子所说:“我对于贞操,不当他是道德;只是一种趣味,一种信仰,一种洁癖。既然是趣味、信仰、洁癖,所以没有强迫他人的性质。”胡适也说“我以为贞操是男女相待的一种态度,乃是双方交互的道德”。与胡适等人观点不同的是,1990年代以来娼妓题材小说中娼妓初夜的痛感消失。这种痛感消弭展现的是:当没有节操观念的束缚,人们对“贞操”的认知悄然回归个体自足。具有现代理性的人能否做到道德自律,对两性关系的重构至关重要。但是,娼妓初夜“痛感”的消失是这种权力重构的一环,意味着娼妓无需面对“初夜”的珍贵和敏感,隐喻着身体及其所有权回归女性本身。在城市空间娼妓的生存方式,即初夜“痛感”的消失,颠覆了作为男权象征的处女膜意识。一种稳定的社会基本权力单位正被抽空,两性关系中最为浓郁的规训和道德自戒已被稀释。女性的身体不再沉重,娼妓的体验带来的认知解放,反讽性地成为女性中国现代性叙事的强音。“痛感”的消失不仅是身体上,也是观念史上的断裂,它之“无痛感”意味着性别权力的结构性位移。
首先,无痛叙事中“初夜”的神圣性被删除。根据以往的“贞操”观,精神与肉体相投、两性相悦才能达成道德的圆满。老舍的《月牙儿》用十节的长度描写“我”纠结于失身给“青年”的“初夜”以及我决定第一次“卖自己”的過程,其中有道德自律与经受不住“春”的诱惑的纠结,未婚失身更让我预感到自己正步入已为“娼妓”的母亲的后尘。“月儿忽然被云掩住,我想起来自己,我觉得他的热力在压迫我。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生活的步步紧逼,我认同和得意于“卖了”自己,随之而来的是“疼痛和丧气”以及“害怕”。老舍以很长篇幅截取娼妓命运中转折性的时刻:“初夜”的失去预示着母女世袭皮肉生意的悲剧轮回。一个女人生活渐入绝境、习惯出卖“皮肉”,在作者缠绕交织的叙述中,人物形象的悲剧性被有力放大。女性从肉体和灵魂深处剔除了长久形成的“道德和伦理的自我认知”,有着放弃人格、削去尊严的痛感。但是,在1990年代以来的娼妓题材小说中,对于“初夜”的描写多数类似这样的表述:“我”没有“失去贞操”的痛感,取而代之的是找到了“另一个自己”的愉悦感。这种“愉悦”可以抛开精神层面的羞耻与洁癖,沉湎于肉体的快感和交易目标的达成。这种没有精神诉求的“性行为”在娼妓身上被合理呈现。《底片》中小丫初夜被夺取时没有感受到“恶心”,实际上是“舒服”。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这个婴孩那样渴望被拥抱,也是那样适宜拥抱”。被陌生男人触碰的肌肤“全部踩着他赋予的节奏跳舞……她觉得自己的背似乎变成了一张画布,他落下的任何一笔都是那么必要和精彩”,心口涌起的是“一种奇妙的腥甜”。《明惠的圣诞》中圆圆(明惠)的初夜是“无感”,没有“痛感”、也无“快感”。圆圆的“无感”彻底消解了“初夜”仪式性意义发生的可能,整个过程“圆圆觉得一切都平平淡淡,就连她身下的处女血都没有让她惊讶”。
小丫和圆圆“初夜”仪式中“神圣”意义的删除,是肉体放纵的合理化,包括道德、伦理在内的精神对人的约束瓦解了。“一个人的心灵被一个主宰激情完全控制之后,他的生活便是铺张浪费,纵情酒色和放荡不羁等等。”很明显,“初夜”是这类形象的命运转折点。什么消解了“初夜”对于灵与肉契合一致的意义?笔者发现在娼妓身体彻底沦陷的背后是身体的“物化”。作家笔下娼妓“痛感”和“羞耻感”的缺失被这个时代的精神悄然接纳。娼妓身体裂变的过程中,人们发见消费社会“物”的隐喻投射在个体的身上。西方300年历史建构起来的消费文化,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城市现代化的过程中占据了市场。消费社会中“物化”法则影响了人对自我身体的认知。卢卡奇认为:“这种物化使活生生的历史现实机械化、僵硬化、人们对物(商品)的追求窒息了他们对现实和未来的思考。他们面对的现实不再是生动的历史过程,而是物的巨大累积……它使人丧失了创造性和行动能力,只能消极地‘静观(contemplation)。物、事实、法则的力量压倒了人的主体性。”当娼妓认同物化法则,用身体的市场价格取代身体的主体意义,以“等价交换原则”抹平灵与肉撕裂的“痛感”时,娼妓形象的现代演绎就达到了顶点。
娼妓在“堕落”之前,在生活冲突中,她们很容易斩断自己对现实的“生动”想象。“物”的魔力篡改了她们观照现实的眼光。小丫在玩具厂遭遇保安恶意猥琐的检查、寻找住处的路上遭遇十元店售货员的恶意讽刺……每一个问题的背后都是“物”欲在作祟。没有见过生活生动的样子,也就没有憧憬;生活“生动”起来,恰恰是自己被当作“物”卖掉之后。梁晓声《贵人》中大学生“素”在生活本应“生动”的时候,她的老师为其展现了诗意般的美好生活远景。但是,当面对口袋里只剩下200元生活费、做家政的母亲已经供养不起她读研究生时,所有美好都已幻灭。《泥鳅》中为了给未婚夫筹医药费的小寇、《北妹》中李思江面对污泥般的生活现实……一切问题的背后,都有“物”的巨大魔力在操控。
有了前期铺垫,娼妓们很自然地用“物化法则”来解释“初夜”的羞耻与痛感的无意义,以此解决摆在面前的赤裸裸的问题。行话“辛苦两三年,幸福一辈子”被当作金规,贞洁与否,在合算的买卖面前成了“那点破事”。小丫在一万块钱面前连挣扎的念头都没有了,留下的启示是:“陈哥破的,只是她身体之外的处女膜。而她身体里的处女膜甚至和破她的男人都无关。是她自己打开的,是她用自己的双手裹着坚挺的钞票冲进了自己内部,让自己抵达了心醉神迷的高潮。”圆圆初夜过后,手都没洗,攥着五张大票睡觉,有着“像攥着自己的命”一样的踏实。李思江为了暂住证,“英勇”地让村长把自己给办了,没有任何痛感与不适,反倒多了一些庆幸。看到街上那么多人因为没有暂住证被抓,“处女膜是什么东西,我不觉得失去了什么啊,明天起我们就自由了”。摆在她和钱小红面前的事实就是,“处女膜除了跟爱情没有关系,与所有的事情有染”。卖了与爱情无关的处女膜,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麻烦,这笔交易很划算。
娼妓还用身体排解了城市中隐匿而弥漫的情绪。用《我是真的热爱你》中方捷的话解释:“这种职业的存在是一些‘性饥饿者的缓冲阀,可以减少性犯罪。可以让那些在婚姻生活中得不到性满足的男人得到他所梦想的任何性享受。”斯科特认为娼妓能将“男人的性欲保持在合理范围和正当渠道之内”。无论是小说中的主人公,还是社会学家、作家,他们眼里的娼妓的身体聊作器物使用,可缓冲城市生活中涌动挤压的“性”冲动。冲动和边缘情绪倘若得不到排解,很可能成为社会的隐患。以这个逻辑来推论,娼妓犹如铺建在城市里的下水道,没有其容纳和疏通作用,城市病将会更大规模爆发。1990年代以来作家们的“无痛叙事”解答了娼妓为何能够成为城市空间中最顽固的存在。在书写人物命运时,作家抽去了偶然性介入的可能和意义。没有可能,是因为现代消费文化对意义有强大的解构能力,物化准则就是化约各种传统价值的公约数;没有意义,是因为灵魂把持的羞耻感与伦理道德印证的沉沦的恶,在“等价原则”和“物化法则”面前不值一驳。当代娼妓的演变过程表现了城市现代性对人的身体的时间性祛魅——没有“痛感”时间,也就没有记忆史;剥去了“伦理”和“时间”维度的个体将会成为“物像”。
黑格尔说:“从前一个时期,人们的上天是充满思想和图景的无穷财富的。在那个时候,一切存在着的东西的意义都在于光线,光线把万物与上天联结起来;在光线里,人们的目光并不停滞在此岸的现实存在里……而现在的当务之急却似乎恰恰相反,人的目光是过于执着于世俗事物了,以至于必须花费同样的气力来使它高举于尘世之上。”黑格尔对人的现代处境的反思,同样适用于文学中对娼妓形象变迁的反思。無论动机丧失,还是沉沦中羞耻与痛感的缺失,都是现代性在娼妓群体留下的印痕。在她们身上传奇性的消解,不仅表现在人物命运悲剧的必然性,更在于这一形象已然丧失了反抗的意愿和判断的能力。我们同情娼妓的命运,也存在传统上拯救她们出火坑的价值指向。现在“痛感”消失,娼妓的救赎出现了悖论:过去被诅咒的东西现在被欢迎,被拯救的对象反而具有价值优势。
很显然,当代城市文学中娼妓形象构成了“悖论”,由此我们就会面临难以简单处理的价值冲突。倘若正统文化无法肯定娼妓,即认为娼妓就是待救赎的,那么,娼妓对这种生活样态的悦纳,一定就会成为文化镜面上难以抹去的暗影。一般而言,娼妓的形象不仅演绎着当下城市生活的现代性,同时蕴育着现代性内嵌的危机。因此,娼妓的命运就具有自反现代性的特质:一方面,自我救赎表现了她们力图摆脱自我封闭、自我物化的努力;另一方面,其反复挣扎和最终落败的命运,强烈地展现了人物形象的悲剧性。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救赎的悖论”。
1.救赎的方式:虚妄、牺牲与回归
1990年代以来娼妓题材小说中,大多数娼妓将“娼妓”作为隐蔽的职业身份,用身体兑现最大价值,但是,她们并不自始至终认同这一身份,会为命运寻找其他出口。王安忆《我爱比尔》中的阿三,成为妓女后留恋外国人出没的场所,用异国男性的身体填充错位的身体认知。在比利时人井然有序的公寓里,阿三异常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期望,她的期望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家,一个像比利时人这样的家。当她盼望两个星期后他们之间有“新的情形”发生的时候,比利时人却及时暂停了两人的关系。这次意外非但没有扭转阿三救赎的轨迹,反而将阿三推向更加堕落的境地。《明惠的圣诞》中圣诞夜圆圆与李羊群发生的驱赶一切寒冷、黑暗与寂寞的拥抱,让圆圆看到了自我“救赎”的希望。但是,仍然在圣诞夜心存希望的圆圆在李羊群的派对圈子里被打回原形。这场虚幻的自我救赎让圆圆最终认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感到“生活在自己城市”。
此外,娼妓的自我救赎还表现在以自我牺牲的崇高来稀释堕落的罪恶。在娼妓题材小说中,大多数娼妓都有“牺牲”自我可以实现崇高的动机。“堕落”之后,娼妓们灵魂的深处无法面对沉沦在精神层面烙上的羞耻性印记。这种自我“牺牲”的崇高可以为自己的选择做合理化解释,甚至引起他者道德上的同情。如在《我是真的热爱你》中,为了舒缓家庭困境、让妹妹延续学业,冷红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娼妓”的道路。她用“牺牲”为堕落寻找合理的理由:“刚干这行的时候,我也会常常做噩梦,梦见很多人的唾弃和指责。每当我从梦中醒来,巨大的罪恶感就会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这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不是为了金钱去犯罪,你没错。你是被逼到这一步的。当我一笔一笔往家寄钱的时候,我就更坚信了自己的无辜。我甚至相信自己是崇高的。”《泥鳅》中的小寇,初次出卖身体、筹措未婚夫的医药费,她甚至希望以一文不名的身体出卖给警察、换取拯救国瑞的希望,结果遭到了羞辱性的无视。作为娼妓,小寇的身体从来没有本真呈现的机会,早已屈从“物化法则”。吊诡的是,小寇以其想象的“崇高”支撑着卑微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