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曾几何时,睡到自然醒成了一些人的奢求。然而,在2020年的这个春天,宅,却成了武汉人最渴望走出的生活状态——被新冠疫情推入“宅时代”的武汉人,“睡眠流量”已经严重超支,生物钟完全错乱,早上醒来,不知道几月几日,星期几,是早上几点,还是中午抑或下午几点。
武汉的这次全民被“宅”,全家被“宅”,时间之长、人数之多、难度之大,均是世所罕见。回溯武汉这次非正常的“宅”历程,不管是否出于我们初衷,“宅文化”这次被注入了新的内涵。
宅,陡然裂开的地理鸿沟
有资料称,宅,来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是“御宅族”的缩略——“最早是由日本著名漫画家中森明夫1983年通过漫画作品提出的,主要描写那些对动漫等着迷几乎不顾时间和精力,全身心投入的人。后来,‘宅就逐渐变成对那些待在家里,沉迷于个人的兴趣、爱好,而与社会脱节的青年的称呼”。“宅”现象概念的最先提出来自日本,但“宅”在中国历史上应该早已有之,古代女子足不出户,何尝不是一种宅。
殊知,人类从农牧时代到大航海时代、工业时代,再到今天的互联网时代,总体上是一条从家庭“出走”并越走越远的路线图。正是这种跋山涉水和飘洋出海的“出走”努力,世界最终连成了一个整体。1967年,加拿大传播学家麦克卢汉在他的《理解媒介:人的延伸》一书中,首次提出“地球村”概念。今天我们所说的那些“宅文化”,更像是对人类“出走”趋势的“离经叛道”。
就“宅”这个话题,晚上与孩子聊天。作为新冠疫情期间的超级被“宅男”,小伙子认为“宅”至少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行为上的“宅”,一种是思想上的“宅”。前者迫于外部压力,比如当下武汉人出于新冠抗疫形势需要,居民不得不宅在家里。后者则是一些人不愿走出家门,其原因自然是五花八门,有的迷恋游戏,有的则是啃老,有的因为性格过于内向,缺乏必要的社交技能等等。以此观之,武汉人的这次“宅”,理当属于前者。
武汉1月23日10时正式封城,4月8日零时解封,武汉这座城市里的上千万人被物理隔离了1814小时。2月10日,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12号公告,决定自当日起在全市范围内所有住宅小区实行封闭管理,自此,武汉全市小区进入封闭模式,并有人值守,直到现在仍未解防。封闭期间,“铁公机”全部停止运营,过江桥梁和重要路段设立禁止通行路障。这个春天,武汉人包括那些滞留在武汉的人,就这样被扎扎实实地“宅”在家里。
宅在家里的武汉人,除了紧急就医外,不能外出,所需生活物资全部由社区负责保障。为此,全市大批志愿者下沉社区,负责最后一公里居民家庭的生活保障任务,与封闭隔离的居民交接基本无接触。从医学角度看,武汉的这次封闭管理,就是物理切断传统社交模式,取而代之的是彼此间必须保持足够的防疫安全距离。
作为下沉社区的志愿者,我不是“宅人”,但是“宅人”的“密接者”,或者说是旁观者。与此同时,我们又是一种被置于封闭管理体系之外的“宅”。出于疫情防控需要,我们亦无法与更多人亲密接触,即便是交管部门开出的车辆通行证,也明确了严格的行驶路线。记得有一次,我和同事想利用休息时间去隔壁的青菱湖看看,结果前脚刚到那里,后脚就被那个社区的居民当成外来人反复盘问。
宅,抗疫时代注入了新内涵
如果不是这次疫情,我们可能依旧坚持对“宅文化”的那些成见。
2010年1月,日本NHK电视台曾播出过一部纪录片《无缘社会-无缘死的冲击》,“描述的是当今日本正在步入无缘社会的现状。许多日本人,一是没朋友,是‘无社缘,二是和家庭关系疏离甚至崩坏,这是‘无血缘,三则与家乡关系隔离断绝‘无地缘”。
这部纪录片一经播出,立即在日本社会上下引起广泛关注。“无缘社会”是“宅文化”的升级版。这些人长期“宅”在家里,由于与社会的关系日渐疏离,他们的存在与不存在,与社会越来越没有关系。
与“无缘社会”阶层的主动“宅”不同,武汉76天封城书写的则是另一种“宅文化”。那些被“宅”在家里的人,大多数有工作,有自己的社交圈,只是出于疫情控制需要,不得不暂时呆在家里。就目前形势来看,武汉以封城之举阻断病毒传播的方式取得了明显效果。有报道说,目前在全球至少被50个国家效仿——这无异于对“宅文化”偏见的一次平反。
我们常说,再宏大的历史,都是由无数微不足道的历史细节编织而成。就我下沉社区这段时期的了解,宅在家里的武汉人,除了传统“宅文化”中的打游戏追剧外,更多人则是在初尝“宅苦”后,依托互联网想方设法丰富自己的生活。有的晒美食,当越来越多宅在家里的武汉人试着学做包子和馒头时,居然导致全市面粉还有酵母缺货;有的开发出各种脑洞大开的居家娱乐模式,什么室内游、室内运动会、室内健身等;有的小区开始大合唱,相互鼓劲打气……
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吸引互联网上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看客,形成类似于现实中那种类似轰动现象的社群效应。毫无疑问,飞速发展的互联网让武汉人长时间“宅”在家里成为一种可能,但科技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真的总是起到正激励作用吗?
不妨让我们看看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在赫胥黎笔下的未来新世界,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技术,替代了人类绝大多数体力劳动,甚至包括部分脑力劳动。人类足不出户,便可实现今天人们苦苦追求的目标。在那个故事里,宅,更像是人类未来的主流生活模式。
不知这是否预示,日新月异的科學技术,终将阻止我们继续从家里“出走”的步伐。
宅,互联网重塑了新的社群关系
有人说,“懒人推动了世界的进步”。“宅”在家里的武汉人,这次让“懒”文化更是发扬光大。新冠疫情爆发以来,互联网平台的大规模介入,进一步推动了“懒人经济”的发展,几乎所有东西都能在网上买到。过去想吃地道的热干面,非品牌门店不可。疫情期间,许多人团购了热干面,食材佐料一应俱全,口味之地道一点也不输品牌店。可想而知,一旦这种习惯侵入武汉人的日常生活,很难说日久月累不会改变武汉人的思维。思维常常是生活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投射。
事实上,现实中的“宅”人,很可能是另一世界的“密接者”。那些以前“宅”在家里的人,常常会因为某款游戏或某一方面爱好,而虚构出一个“志同道合”的世界。而在武汉封城期间,上千万被迫“宅”在家里的武汉人,同样“被迫”构建了一个全新的网上社会。
封控措施推出后,为保证上千万居民日常生活的需要,经过短暂的无序后,由政府倡导的互联网保障平台应运而生。首先的是为居民提供生活物资保障的。从我们支援的社区来看,这些群不下十个,这也构成了封闭期间居民日常生活物资保障的重要力量。
一开始,居民生活保障主要由社区统一代购,这也是最原始的保障模式。互联网的介入,市场迅速生发出强大的力量,现在有卖菜卖药的,有消息称有的平台卖手机,一个小区的代售营业额一晚居然超过一万。而那些为方便居民与社区联络而建立的网格群,更像是整个社群关系的兜底机制。
众多的互联网平台,为“宅”在家里的武汉人提供了众多的选择。特别是,许多人还通过广泛参与多种平台,弥补了现实中因“宅”在家里无人交流的诸多困惑。互联网还像一个巨大的磁铁,将那些过去不怎么相信甚至对互联网一知半解的居民也吸了进来。网上称呼也剥离了现实中的阶层化,大家或者用网名,或者用房号,有事一起商量,物资一起团购,各种经验一起交流……再后来,居民通过网上虚拟社会,可以轻松解决绝大部分日常生活问题,社区保障压力越来越小。
不难看出,当疫情暂时阻断人类相互交流的渠道时,互联网及时为“宅”在家里的武汉人重塑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网上社会。不过,当互联网将我们快速导向虚拟社会轨道时,我们也许应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在未来的某一天,技术会不会成为我们不得不宅在家里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