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迟
公元2020年1月25日,农历正月初一,再过10天就是庚子年立春了。这一天,母亲和她的四个儿子,还有她的大孙子,我们六口人,在广西北海市银滩镇过年。
我们住在一栋楼房的第19层,经过简单装修的民宿,三室一厅。站在大客厅外面的阳台上朝南望去,仔细辨认,能看见一块暗蓝色的小小海面,像正在晾晒的旧抹布,平搭在远处的楼丛间。
母亲今年73岁了,前一天上午还在寒冷干燥的兰州,第二天上午就在这个温润的南方小城了。她状态不错,这是她第一次旅行、第一次坐飞机。再过一会儿,吃完午饭,我们就要带她去沙滩第一次看大海了。
午饭端到桌上了,素素荤荤凉凉热热,也有七八个菜。这是四弟的功劳,他昨天一放下行李,就和大侄子一起下楼找附近的市场买菜。虽然简单,我们还是要像在家里一样吃新春的第一餐饭。
哥哥、三弟也都结束了和妻子儿女的视频通话,大家都放下手机,围着桌子坐下来。母亲和大侄子喝果汁,我们四兄弟喝啤酒。
“你们昨晚都做梦了吗?”这时候母亲说,“我梦见你们的父亲坐在院里弹三弦。”
哥哥放下杯子,我们一齐朝母亲看去。
“这几年我很少做梦,就算做了什么梦,醒来也都忘了。”母亲说,“这个梦我却记得清清楚楚的。是6月里,咱们家晚饭吃得晚。你们都知道,通常别人家都吃过饭了,我们还在地里呢。我梦见吃完绿荞面棒棒已经半夜了,他开始磨镰刃,明早还要割麦呢。我洗完锅就到北房炕上,睡着了。但是把我吵醒了,那是什么声音啊?是要发白雨了吗?先抛下来一大把大豌豆洒在房瓦上,咯噔噔的,顺着瓦沟往院里滚。又听着不像,也没有打雷。”
父亲是个村里的瓦匠,一院土房,鸽子青的砖瓦,都是他做的。我们还小的时候,他每年除了在麦黄前的两三个月去别的村子给别人做,都要赶在麦子还没上场之前,趁打麦场空着,给自家烧一窑。
“我就醒来了,他不在炕上。那个声音好像也不在房上了,好像在院子里跳着呢。我就起来下炕,房门还开着,我进来时给他留的没闭。门帘子白得很,外面亮晃晃的。我掀开走出去,天上只有几朵淡云彩,月亮已经升高了,没有风,但也凉快。我就看见你们的父亲,他坐在南房下的阴影里,那里也很亮,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手里端着个三弦子在弹,但没有声音。”
三弟的筷子响了一下,侄子看了一眼他父亲,继续盯着奶奶看。
“从我到你们何家起,家里就有一把三弦琴。那是你们的父亲小时候自己做的,杏木做的琴担,核桃根做的琴鼓,鼓面是用小牛皮绷的,你们的父亲用墨汁画了鳞纹,看上去像是蟒皮的。他还做过一把二胡,吹着说琴鼓是他掀碌碡碾的一张蛤蟆皮子蒙的,我记不起来见他拉过。你们大姑家的史表哥,现在是医生,在通渭县城里开药铺。他上初中刚开始学二胡时,拿去拉过一阵子,说声音还好聽。后来还回来,丢这里丢那里的,再后来只剩下根梨木棍棍,在后园房里撇着呢,别的部件都找不到了。但那把三弦琴一直在,有时候你们的父亲弹,有时候你们的叔父弹,十一腊月农闲的时候弹,过年耍社火的时候弹。”
这些事情除了侄子,我们都是知道的。父亲弹的那些小曲调儿,我们兄弟听得熟,早长在身体里了,虽然一句半句的,出口不怎么会唱。我们听母亲继续说。
“那是你们的父亲,他坐在檐角那张长条凳子上。月亮太亮了,不但把亮处照得很亮,连它照不到的暗处,它都照亮了。你们的父亲穿着那件青汗衫,伸着臂膀,他手里弹着的,不是那把老三弦,他弹的是你给他的那把新三弦。”她说这话时看着我,“比他自己做的那把大得多,在月光的阴影里漆亮漆亮的。”
2014年春天,我在北京新街口买了一把红木大三弦,以我当时的女朋友的名义,带到兰州给父亲过75岁的生日。那两天,父亲曾经坐在哥哥家的沙发上,调弦拨弹他的新三弦。第三天,他就放下它,跟我一起回通渭县陇川乡何家岔的老家了。他那次急着回去是要把一个人守在老家的母亲撇下土地,跟他到兰州,和儿子的家庭一起生活。父亲再也没有摸过那把琴。后来哥哥把老三弦带在兰州,把新三弦带回了老家,现在放在西房的炕柜上。
母亲拿起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继续说:“但是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奇怪的是连刚刚吵醒我的那个响动也不见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我披着件单汗衫,就站在他对面。他就那样弹着,手把着琴担上下捋,头兴得起起的,自己好像能听见自己弹的调子,但我什么都听不见。”
四弟自从把饭菜端到桌上,还没动过筷子。
“我想喊他睡觉,但我喊不出来,我就急醒了。苗苗在边上睡得呼噜噜的,苗苗你是真的太胖了。人家这地方不冷。我心想你们的父亲年轻时也出门到远地方做过活计,在董志塬挖过洮河,但也没走多远,到老都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他爱弹爱唱,只是下了一辈子笨苦。”母亲看着三弟说,“你那个时候也要学音乐,我们也没支持你。如果学的话,也不知道怎样。但现在想,总比你父亲那个时候的条件强。”
三弟没说话。他高中毕业去青海当了几年兵,退伍后一直在兰州和哥哥一起做事。我们继续看着母亲讲下去。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醒了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苗苗一直定眼盯着看奶奶,他好像忘了吃饭了。
“一睡着,我就又梦见了。好像是接着前面的梦,也好像没接。这一回是冬天,前几天下了两层雪,一层盖一层,下得厚厚的。这两天天晴,一到晚上,房檐上就挂了一排冰溜子,南房檐头的短,北房檐头的有一尺来长。天上没有云,也是很亮的月亮。因为有雪,比夏天晚上的月亮还要亮得多。还没到过年,绮窗还没贴上窗花。我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就从北房炕上的绮窗往外看见他。你们的父亲穿着翻羊皮裹脱,白花花的,像裹着一身雪,坐在西房的檐台上,还是那条长凳子。这回他弹的是那把旧三弦,这回有声音。一开始像白天时候的滴檐水,歇缓了好一阵儿了,又吧嗒吧嗒地吵开了。吵着吵着,有一根两根冰溜子就带头脆生生地挣断了,往冷冷硬硬的冰地上跳,嘡嘡嗒嗒的,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来。那动静像个没礼数的野物,从南房檐东头起,几步就到了西房檐,再一纵在北房檐我头顶上了。我正有点慌神,满檐头的冰溜子突然一齐碎了,闪了一道火闪儿,但怎么没有响雷,有那么一霎儿悄悄的,就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了。”
母亲以前从来没像这样说过话,我们都有点惊着了。我看看哥哥,哥哥看看弟弟,我们互相看着,像要重新认识对方。最后我们都向窗外大海的方向看去。
“你们的父亲三弦子弹得不好。他有弹得好的时候,就像细白雨夹杂着冷子,一阵风把信样物事都能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