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才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牲畜林》与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半张纸》均被选入高中语文选修课教材《外国小说欣赏》,编排在同一个单元。教材编排专家的意图大概是用这两篇作品来诠释小说的结构问题。所谓“结构”,包括布局谋篇与结构的形态。结构是一个容器,有长短、巧拙之分;学习时要注意结构的构成,辨析层层推进、生活横断面、按照心理时序展开等不同的结构方式。阅读小说,比较异同是一种积极有效的方法,可以强化对象的特质,激活阅读思维。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结构”,本单元选文有其独特的内涵,《牲畜林》与《半张纸》编排在一起,支撑单元话题内容,学习时若能够紧扣“结构”,深入比较两篇作品的异同点,不仅可以加深对作品的理解,也有助于加深对作品“结构”概念的理解。
弱水三千,取其一瓢。小说的结构相当于盛水的容器,生活相当于盛在容器里的水。俗话说“一粒沙里看世界”,从这些生活之水中,我们可以窥见生活的丰富与复杂。《牲畜林》描述一个发生在一片丛林里面的故事,丛林像一个迷宫,所有的人物、动物都在林子里面活动。农民朱阿追逐、猎杀德国鬼子,德国鬼子猴子掰包谷似的追逐一系列牲畜。各种各样的牲畜登台亮相,异彩纷呈。这片树林承载了人与动物的欢乐表演,当然更重要的是,林子里面所发生的故事、人物、细节都是经过作家想象虚构、夸张变形、漫画造型处理过的,具有很强的艺术张力。《半张纸》的故事发生在一间寓所里,两年时间,一对年轻夫妻所经历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全都凝聚在半张纸上,由半张纸上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号码、人物名字和地点名称暗示出来。与《牲畜林》的丛林相似,半张纸承载了一对年轻房客两年的丰富而曲折的生活,而且所写的生活都是一种暗示,都是一些人物心绪的凝固与折射。
《牲畜林》的主人公朱阿是線索式人物,朱阿的追逐引出后文的形象出场,构成了故事情节推进的过程。朱阿是故事情节发展的参与者和见证者,这个角色类似鲁迅小说《孔乙己》中的“我”。“我”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计,孔乙己的落魄人生是通过“我”的视角来展开的,“我”是孔乙己命运的见证者,“我”也是孔乙己不幸命运的参与者。美国作家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桥边的老人》中的“我”(侦察兵)同样如此,“我”一次又一次关心老人的命运,老人一次又一次向“我”提起他那些可爱的小动物,暗示他对战争的厌恶和反对。斯特林堡的《半张纸》中的主人公与他们有异曲同工之处。那位年轻的房客,先是离开屋子之前看到桌上的半张纸,然后默读半张纸上的电话号码与人物名字,引发对过往生活的回忆,最后是吻别半张纸,珍藏半张纸,离开屋子。半张纸构成了主人公生活展开的物线,主人公则是一个线索式人物。
两篇小说的情节都是一波三折,引人入胜。《牲畜林》里,农民朱阿六次举枪瞄准,但前面五次都因有人突然出现而被阻止;第六次开枪射击,却可惜没有打中,反而一连四枪都打在母鸡身上,将那只可怜的母鸡打得四分五裂。德国鬼子撞上豆角树上那只凶狠的野猫,人猫搏斗,滚下山崖,同归于尽。小说就以这样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收尾。显然,朱阿每一次瞄准的延迟,都带来悬念感,这与读《半张纸》时,随房客一起默念那些电话号码、人物名字时很相似。跟着那些线条,随小说人物回忆、缅怀过往的生活,体验悲欢离合、跌宕人生,时而为主人公的初恋而欢喜,时而为主人公的失业而担忧……读者的心情随着主人公的命运变化而起伏变化,结局却始终延迟。
但两篇作品的情节展开方式是不一样的。《牲畜林》侧重纵向展开,线性推进;《半张纸》则纵横结合,交叉进行。《牲畜林》的情节发展有一条主线,场景不断变换,一次又一次的戏剧性因素渐次加强,人物和动物的活动随时间而推进,局限在一个有限的空间。整个故事情节犹如一条链子,环环相扣,步步紧承,形成一个有机整体。《半张纸》中,两分钟时间里,主人公停留在寓所里面,阅读纸条,阅读人生。这是时间的凝固与压缩。可是,纸条上的号码所关联的人生故事却跨越了两年时光,所有的故事按照主人公的生活轨迹推进,自然而然,有始有终。这种推进侧重纵向发展,却没有线性结构。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号码暗示一段又一段的人生故事,故事之间并无必然联系。生活就是许多偶然的组合,也许这种安排暗示了人生的无常与命运的凄凉。
从情节容量和情感基调看,《牲畜林》篇幅较长,近六千字,是《半张纸》的六倍,主体内容围绕朱阿追逐、猎杀德国鬼子展开,对于人物活动、动物表演、背景烘托等均有详细生动的描写。朱阿瞄而不射,大大增强了人物表演的喜剧效果。相比而言,《半张纸》虽然以半张纸片浓缩两年生活,但情节内容远没有《牲畜林》那么丰富、细致、具体。两篇小说的情感基调也大不相同。《牲畜林》是一座笑话加工厂,笔墨所到,妙趣横生,给人轻松、愉悦的审美享受。显然,作者用这种诙谐、有趣的笔调来描写反法西斯战争,意在表现人们积极乐观、开朗幽默的精神风貌。阅读小说,你感受不到战争的残酷、伤亡的惨重、搏杀的激烈,不见半点战火硝烟。《半张纸》描述人生悲欢,时而欢欣鼓舞、幸福无比,时而忧愁痛苦、悲观沮丧,悲喜交织,五味俱全。读者的情绪随主人公的人生起伏,更多的是凝重沉思。
两篇作品的语言风格也不一样。《牲畜林》具体细致,言到意尽。比如小说开头的描写:“在那扫荡的日子里,树林里像集市一般热闹非凡。山间小路以外的灌木丛和树林中,赶着母牛和小牛的人家,牵着山羊的老太婆和抱着大鹅的小姑娘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有人连逃难的时候还带着家兔。”每一句都很热闹,每一句话都明白晓畅。又如描写朱阿肖像的文字:“朱阿·德伊·菲奇是个矮胖子,圆圆的脸膛黑里透红。他头戴一顶绿色圆锥形毡帽,上面插着根野鸡毛,身着一件带黄色大圆点的衬衣,外罩一件毛背心。圆鼓鼓的肚子上,一条带圆点的红围巾系住了打满补丁的裤子。”着装与体型,色泽与花纹,装饰与标志,无不滑稽夸张。再如描写德国鬼子:“这是一个长得农民模样的德国兵,短短的制服遮不住那长胳膊、长脖子。他的腿也很长,拿着一杆像他一样高的破枪。”这是丑化、变形,极尽嘲讽戏谑之能事。而《半张纸》则言简意赅,计白当黑,语言含蓄凝练。小说第一段和最后三个自然段,很多词句暗含丰富的情感,值得读者细细品味、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