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前珍
平民的苦难是世袭的
苦难必须是世袭的。
苦难是普罗大众生活不变的底色。孙少平家的苦难在于贫苦的出身:几代赤贫,那是种深入到根子里的贫穷。父亲为了给自己的弟弟娶妻,让出了唯一可以遮风避雨的老窑子,欠下了几十年都还不清的债务;后来为了给孙少安娶妻,又四处借粮借钱,欠下了似乎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我们常用“掏空家底”来形容巨大的困难,但对世代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如孙家父子般的贫农而言,何来家底?家底早就是个大窟窿、无底洞;能掏空的恐怕只有肚皮,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是常态。孙少平读高中时,学校里的菜分为甲、乙、丙三等,可是他没有钱买菜,哪怕是清水煮萝卜这样的丙菜也买不起。他只能趁着四下无人时,用被称为“非洲”的高粱黑馍馍就着一点雨水滴到菜盆里而形成的“菜汤”充饥。小说开篇就描绘了孙少安“偷菜汤”的情形,他“偷”得胆战心惊,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尖锐刺耳,像爆炸声一样令人心惊,炸裂的就是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的尊严。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濛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就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对于哥哥孙少安而言,苦难更是生活中不变的底色。富贵人家的长子继承家业,而贫困人家的长子继承的只有贫苦。成绩优异却不得不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而辍学。那不是几毛钱学费的问题——虽然几毛钱学费对于赤贫的家庭来说也是天大的问题——那是家里永远缺少一个壮劳力的问题。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中断了学业,她无数次地对子女们叹息,不是承受不了繁重的劳动,而是没有知识改变不了命运,一辈子只能永无休止地劳动。生活中除了贫困的底色,看不见其他的色彩。母亲读到三年级时,外婆对她说,女娃娃会写名字、出门认得“厕所”二字,不闹笑话就可以了;家里需要劳动力,母猪需要你拔猪草喂养,田地里也能抵上半个劳动力。母亲不甘心,但是她不放弃,妹妹就上不了学,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机会识得。母亲的老师来家访,说可以申请免除学费,但是外婆含泪说,你能免除学费,却不能给我们家补上这个劳动力啊。我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时代的人们,大多有着勤劳苦干的作风,却不能填饱肚子。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遥描绘了时代的变迁,给了我们答案:这是历史的原因、政策的弊端。
孙少安的苦难不只在于辍学,甚至不在于如何牛马般艰辛地劳作。那时候的人们大多是不吝啬力气的,花费力气并不能构成他们的苦难。苦难在于不管你如何勤劳,你都无法改变生活的底色,无法解决温饱,无法拯救那个摇摇欲坠的破窑洞。
苦难啃噬着孙少安的心灵,让他对扑面而来的爱情都退避三舍。在苦难面前,他对于爱情有种想都不敢想的卑微感。他相貌堂堂、性情淳朴、勤劳善良,有着青年好男儿的一切禀赋,连田福堂都在心里惊叹“这后生虽然现在年轻,也不是党员,但从发展眼光看,比金俊武更残火!就是的!连金俊武这个强人都对这后生尊三分哩”“这后生要是把书念成了,肯定是个当官的料子”。但是贫困足以掩盖一些人格上的光鲜。他本可以拥有美好的爱情,田润叶与他青梅竹马,并且在长大后依旧痴情不改,有冲脱一切世俗观念的决心;但是他不敢奢望。田润叶带着爱情之花,强势来袭,他却迅速地作了判断:他爱她,但是不可能。小说以简洁的笔触、果决的口吻对孙少安的心理进行了描绘:
尽管他和她从小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敢想过让润叶做他的媳妇。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绝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也就不可能去想。
可是,突然福从天降,一張白纸条如同一道耀眼的电光在他眼前闪现,照得他一下子头晕目眩了!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来。那时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处的实际生活中来。一切简单而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呢?尽管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民的,可这终究是极少数现象。他孙少安没福气也没勇气创造这个“新生事物”。再说,他家这光景,让润叶过门来怎么办?旁的先不说,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唉,土窑洞他倒是有力气打一孔,主要是这个家穷得已经像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就是家能过得去又怎样呢?女的在城里当干部,男的在农村劳动,这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工作,女的在农村,这还正常……
不是孙少安不期待爱情——当爱情来临,他幸福地哭了起来,感觉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改变了模样——是他“没敢想”,觉得“不可能”。短短的一段心理活动,连用了四个“不可能”,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少安内心的痛苦。苦难是可以压抑天性的,苦难的人们不配奢谈爱情。“这个家穷得已经像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孙少安继承了苦难,也就注定远离了浪漫的爱情,哪怕他有力气再打一孔土窑洞,也改变不了他所继承的深重的苦难。苦难世代传承,把一个个青年才俊活生生地、牢牢地摁进了黄土地里。苦难的世界里没有风花雪月的爱情,只有相濡以沫的扶持。
他到山西去娶了一个不要彩礼的姑娘,这是他苦难人生中的万幸。这个姑娘此后和他患难与共、携手一生。时代变化了,政策松动了,孙少安第一时间带领自己的生产队进行改革;后来又兴办砖厂,抓住人生中一切可以利用的机遇,用奋斗不息的精神改变了生活。但就在捐助希望小学的落成典礼上,妻子贺秀莲的一口鲜血击碎了美好的生活,辛劳过度的她患了肺癌。小说没有交代人物结局,但我想,这对于刚走上富裕之路的家庭来说是灭顶之灾。如果妻子因为重疾不治而亡,少安接下来的人生是否依旧是苦难?孩子没有了母亲,苦难生活的底色在延续,吞噬着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想到了我的老邻居的经历。他和孙少安一样,最早迎着改革的大潮,挖沙起家,三十年前就拥有几十万资产,赚得盆满钵满;接下来他开拓产业,投资养鱼业;就在他盛年时期,突然得了重疾。为了看病,他跑北京、上海,到处寻医问诊,散尽几百万家产,还欠下巨款,终究撒手人寰。他的妻子和一对儿女无力经营他留下的产业,却继承了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在苦难中挣扎出头的人们,实现了经济上的翻身,但是依旧经不起任何风浪。生命就是那么脆弱,你千辛万苦挣得的富有生活却像海市蜃楼,甚至经不起一场疾病的检验。
孙少平面对自己的爱人,坦言这种世袭的贫困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的伤害,那种与生俱来的苦难会击碎所有的尊严,让人卑微到尘埃里:“是的,我二十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得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的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地站到人面前过。如今他老了,更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孙少平虽是个有着高远理想的青年,但很多时候,又会受苦难的现实影响,把自己的理想也变得世俗起来:“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要让他挺着胸脯站在双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玛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的‘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昂起头大笑了。”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年轻人,因为继承了家族的苦难,理想都变得现实、世俗,甚至可笑。
这种心态是没有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们所无法理解的。对于那个时代的青年来说,苦难是大部分人生活的底色,“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孙少平一贯是不怕苦难的,但是他有时也会感叹:“我也感到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了,但要摆脱这种沉重是不可能的。再说,千百万人都这样沉重,你一旦成为这个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只关注你自身。”孙少平的师傅王世才,在井下干了几十年。井下作业时,门牙被打掉两颗,身上的伤疤数也数不清。他说“咱们煤矿工人就是苦。井下拼命干活,一天给国家出好多煤,可自己的老婆孩子连个户口也没有。除非我死在井下,要不,你嫂子和明明就要当黑人”。后来王世才在井下为救安锁子而牺牲,他的妻子顶职,才有了户口,这不是不幸中的万幸,而是苦难戏码的又一次生动演出。
“对于煤矿来说,死人是常有的事。这不会引起过分的震动,更不会使生产和生活的节奏有半点停顿。当医院后边的山坡上又堆起一座新坟的时候,大牙湾的一切依旧在轰隆隆地进行,煤溜子滚滚不息地转动,运煤车喧吼着驶向远方;夜晚,一片片灯火照样灿如星海……”平民世袭着苦难,却创造着辉煌的世界。
男人的苦难是奋斗
孙少安算是在苦难中奋斗成功的楷模。他一直以不屈的姿态,挑战苦难,改变命运。因为家境贫苦不得不辍学时,他毅然完成了初中的毕业考,以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傲然地放弃学业;回乡务农后凭借勤苦的作风和高尚的人格迅速成了生产队长,成长为村里的年轻一代的精神领袖;他最早响应国家政策,领导村民改革,分田到户,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他最早兴办企业,不惧千难万险,带领村民共同富裕,成了时代创业的先锋。孙少安在人生这场苦旅中走得踏实、稳健。他的奋斗史就像生长在岩缝里的藤蔓的生长史一样,无畏风雨,蜿蜒前行。
孙少安在人生的苦旅中搏击,英勇而伟大,可他终究匍匐于黄土地上,拘囿于乡土世界里。更让人惊叹的是他弟弟孙少平,他本已从家庭中承袭了太多的苦难,当哥哥办砖厂初见成效时,他可以选择相对安逸的生活,淡退生活的苦难底色,不料他却不断地给自己的人生制造苦难。制造苦难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思想就此麻痹,理想就此止步,尽管他说不清理想具体是什么,但他总有一种为了远方出走的冲动。高中毕业后,孙少平在短暂的教师生涯之后,因为政策变动的原因,不得不回归乡野务农。他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煎熬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于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孙少平决定到外面去闯荡,而他的闯荡开启了更艰辛的生活模式:“像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制造苦难,再用自己的哲学逻辑去战胜它,在一次次战胜苦难的过程中完成自我的完善,甚至是人格的升华。面对苦难,他激励自己:“他本来就不是准备到这里享福的,他必须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一切过去的生活都已成为历史,而新的生活,现在就在这大桥头开始。他思量,过去战争年代,像他这样的青年,多少人每天都面临着死亡呢?而现在是和平年月,他充其量吃些苦罢了,总不会有死的威胁。想想看,比起死亡来说,此刻你安然立在桥头,并且还准备劳动和生活,难道这不是一种幸福吗?你知道,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是的,他现在只能和一种更艰难的生活比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福和幸运的人们忘掉。忘掉!忘掉温暖,忘掉温柔,忘掉一切享乐,而把饥饿、寒冷、受辱、受苦当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在生活中真正承受苦难的那种痛苦感,绝不是自诩为崇高的理想所能减弱的。苦难是那么实实在在地施加在生活的每一处,游走在你的每一寸肌肤。孙少平第一次揽工就是去背石头:“每当背着石块爬坡的时候,他的意识就处于半麻痹状态。沉重的石头几乎要把他挤压到土地里去,汗水像小溪一样在脸上纵横漫流,而他却腾不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睁半闭,两条打颤的腿如同筛糠,随时有倒下的危险。这时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思维只集中在一点上:向前走,把石头背到箍窑的地方。”“三天下来,他的脊背就被压烂了。他无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惨状,只感到像带刺的葛叶条刷过一般。两只手随即也肿胀起来,肉皮被石头磨得像一层透明的纸,连毛细血管都能看得见。这样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像放在刀刃上!”
但孙少平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火一般的洗礼,他认为苦难能酿造出生活之蜜,并且认定这种甜蜜比轻而易举得来的更有滋味。
在苦难中奋斗,能练就什么呢?首先是男子气概。孙少平通过生活的锤炼,饱受筋骨之劳,练就了厚实的胸膛和男子的力量美。他在煤矿,用艰苦劳动的勤恳作风,成为了征服者和领袖:“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他在矿井下用拳头教训安锁子,这让他赢得了众人的臣服,还意外收获了需要靠武力支撑的二班班长的职位。在艰苦的生活环境里,力量之美,是每個时代都崇尚的,是人类生命不息的象征。勤苦的作风加上有力的臂膀,会使人产生一种令人折服的英雄气质或者说是领袖气质。孙少平通过自己在矿井里硬干的作风,折服了同来的其他干部子弟,成了这些人的领袖。“他成了征服者,虽然这是和平而正当的征服,但这是一种比战争还要残酷的征服,被征服者丧失的不仅是财产,而且还有精神的被占领。”
其次,战胜苦难让他收获了人的尊严。很多时候,平民百姓最多的苦难都来自于贫困。苦难几乎可以和贫困画上等号。孙少平有个梦想,他要用自己独立挣的钱,给父亲在家乡箍两三孔新窑洞,并且得是双水村最漂亮的窑洞,这不是虚荣,而是为了尊严。他对田晓霞袒露内心:“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洞的好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难受——而这主要是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孔新窑洞,在你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实现一个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诗情。当我的帕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辉煌。”他要给故乡一个证明,证明他孙少平绝不是没出息的人,新窑洞就是他在双水村立的一块尊严的纪念碑。正因为如此,他在牛马般的劳动中一直保持着巨大的热情。
再者,苦难锤炼了他钢铁般的意志,赋予他更高深的人生见地。爱人田晓霞被洪水夺走了生命后,他也曾失魂落魄,但很快他意识到要用苦难的劳动来治疗:“对他来说,如此深重的精神创伤也许仍然得用牛马般的体力劳动来治疗。此刻,他对大牙湾煤矿更加充满了深情和挚爱。没有那里的劳动,他很难想象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只有踏进那块土地,他才有可能重新唤起生活的信念。”
尽管痛失爱人,但见惯风雨安于苦难的孙少平没有哭天抢地或是一蹶不振,而是在大牙湾煤矿的黑土地中,在阴暗潮湿的矿井里,在与惠英嫂患难与共的真情中找到了生活的真谛,接受苦难的洗礼,苦难会把孙少平浇筑成一道不屈的刚毅的风景。
“他感到今天这场经历无形中打破了他的思维已经达到的疆界,使他能以更广阔的视野来看待生活和生命了。生活总是美好的,生命在其间又是如此短促;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思念早逝的亲人,应该更珍惜自己生命的每个时刻。精神上的消沉无异于自杀,像往日一样,正常地投入生活吧!即使是痛苦,也应该看作是人的正常情感;甚至它是组成我们人生幸福的一个不可欠缺的部分呢!”
男人在苦难中奋斗,在奋斗中收获熠熠生辉的人生,哪怕再凄苦,也能成就悲壮、崇高的生命意义。
女人的苦难是宿命
如果说男人面对苦难,还有一种奋斗的崇高感——那是种能振奋人心的生活的希望——那么女人面对苦难,就只有默无声息地忍耐、承受,光亮照不进来,苦难是女人的宿命。虽然也在为生活而奋斗,但是女人,尤其是乡土社会中的女人,付出是那么悄无声息、那么卑微。男人的奋斗可以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就算无法照彻夜空、改变命运,至少也让人看见悲壮。女人呢?就如黄土地一般,默然承受一切苦难,卑微到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想起了兰花和郝红梅这两位苦命的女人。兰花是孙家长女,因为二流子王满银的勾引而死心塌地追随他一生。王满银是个游手好闲、嘴油肚圆的懒汉,有天他想给自己找个老婆,就相中了漂亮又勤劳的兰花:“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水、种自留地都行——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起先,他常黄昏时在双水村头的小路边,挡住出山回来的兰花,没话寻话地骚情一通。可怜的兰花由于家穷,常穿一身补丁缀补丁的衣服,她看这个穿戴一新,脸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这样热心和她说些叫人耳热的话,心里倒不由地直跳弹。”
兰花为什么那么没有眼光,会甘愿受二流子的勾引?苦难的生活让人没有眼光、没有见识;苦难把苦命的女孩逼入尘埃蹂躏,从来都没有尊严。可是,人们又责怪女孩不懂自尊。面对二流子的调戏,“兰花坐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这个男人。唉,她平时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整天山里家里操磨,晚上一倒下就睡着了,从来也顾不上想这种事。现在,罐子村这个胆大的家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一下子唤醒了,就像一堆干柴被火点燃,熊熊地燃烧起来!”苦难的生活把人们美好的情感需求掩埋,可是,哪怕只有一束光亮,也会让人神魂颠倒。王满银三言两语就让兰花看到了生命中最可贵的东西:“她不怕这个家穷。她从小就穷惯了。不管别人对她丈夫怎么看,这个忠厚善良的农家姑娘,始终在心里热爱着这个被世人嫌弃的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曾在她那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的欢乐啊!”所以平时一直对父亲羔羊般温顺的兰花,这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死也要死在王满银的门上。此后,兰花无怨无悔地死心塌地为这个男人支撑起一个温暖的家,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门里门外地操劳,嘴唇一年四季缀着白疱,手像男人的手一样铺满老茧。
没有人会歌颂她的痴情和一力担负生活重任的坚毅,痴情给她带来的是家人的痛心疾首和村民的嘲笑。二流子丈夫王满银一年四季在外鬼混,扔下一双娃娃和所有的苦难给她。她没有怨言,常年劳作,逢年过节等候丈夫回家——仿佛生活本该如此。一个女人,如果命运垂青让她觅得佳婿,那么她可以和丈夫风雨同舟,共享生活所赐予的苦难,就如贺秀莲以及孙少安的母亲一样;如果命运不济,那么她们就将承受翻倍的苦难,就如兰花和郝红梅。
男子浪荡不羁,可只要“浪子回头”,就会有一个温暖的家接纳他,世人也会报以赞许和欣慰的目光。就如最后回归家庭的王满银,终究收获了他的幸福,不管他以前如何劣迹斑斑:一年四季都抛妻弃子在外瞎逛流浪;贩卖假老鼠药,贩卖塑料电子表,投机倒把,坑蒙拐骗;甚至把外面的女人带回家鬼混,害得妻子吃老鼠药自杀……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一回头,家、爱人、父老乡亲都笑逐颜开地接纳他,妻子兰花还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庆幸感。而女子奔放地追寻情感,哪怕放纵一次自己的情感,也会踽踽独行、寥落此生,就如杜丽丽。她爱她的丈夫,也爱上了诗人古风铃。她率真坦誠,对丈夫坦言她的现代的爱情观:“怎么能用这样粗鲁的话评论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年代,你现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这既是我们个人的痛苦,也是现代中国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理解并谅解我……”人们可以理解二流子王满银当着妻子的面在家偷情,却绝不可以容忍一个女子的开放思想。
所以,世间受难的女子总是比男子多。对于女子而言,和丈夫同享苦难是美满,就像贺秀莲一样;不幸的只能独自承担,甚至还会被世俗的眼光逼入无底的道德深渊。有谁关心过兰花的内心世界?她活该。有谁关心过郝红梅的心理?地主家庭出身的她,希望在高中时期攀附一个金龟婿来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结果因为贫穷,偷了几块手帕,尽管孙少平出手相救,她还是被顾养民无情地抛弃了;后来嫁给一位教师,安稳的生活刚刚开始,丈夫却意外死亡,将年幼的儿子和贫苦都扔给了她。她在苦难中煎熬,总算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润生义无反顾地爱她,接下来自然遭到夫家的反对和嫌弃。最后迎来了谅解,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已是命运对她最大的恩赐,人们终究会认为她是幸运的。至于她所承受的那些苦难——本来就应该嘛!人们通常都是视而不见的,不是麻木,而是生活本来如此:女人的命运的常态是苦难。
在苦难中,以贺秀莲为代表的广大劳苦女性,一直勤劳质朴、贤淑温良、无怨无悔。贺秀莲心疼丈夫劳作辛苦,给他多烧个鸡蛋补身体,结果好多次被丈夫责骂,甚至还挨揍。要知道她的丈夫孙少安是个关爱妻子的好丈夫,他觉得妻子给自己吃独食违背了大家庭中的尊老爱幼的责任意识。贺秀莲一直和丈夫一起劳作,又要照顾家小,这是中国广大农村女子的生存模式,她们的艰辛付出就像大地母亲一般,你饱受滋养却无动于衷。最后她得了肺癌,人生画上了悲剧的句号。可在人们的意识中,也许她是成功的、幸福的,因为她的丈夫和她互相扶持,收获了事业上的成就、经济上的翻身,带来的荣耀感让人有种死而无憾的错觉。可是死了一切皆空。贺秀莲肺癌的归宿就是女人苦难的宿命啊!
兰花和郝红梅代表的则是命运多舛的女性。苦难似乎就是她们人生中理所应当的部分,生命历程中有片刻得到命运的垂青便让世人惊呼大幸。王满银回家,郝红梅被田润生一家接纳的庆幸让人们几乎忘了这些女子平时所受的苦难。女子在苦难中表现不好,稍有差池,那就万劫不复了。比如郝红梅偷手帕,有再多迫不得已的理由也无济于事:为了尊严送同学毕业礼,偷拿了几块手帕而已,却毁了她辛苦经营的情感,顾养民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没有人指责顾养民的无情,作家对顾养民的做法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仿佛本该如此。顾养民心无挂碍地读他的大学去了,他坦然地继续走“阳关道”,把郝红梅扔回本就该属于她的“独木桥”。后来顾养民和医科大学的漂亮姑娘金秀谈恋爱,当年的青春的爱恋仿佛一粒尘埃,早就飘散无踪。
我又想到了那个被包工头胡永州欺凌的小翠。母亲早逝,家里五个姊妹,小翠最大,小小年纪就被父亲赶出来揽工,白天在工地上帮工做饭,晚上受着包工头野兽般的折磨:“少平震惊地看见,她那两个还没有发育起来的乳房,像被野兽抓过一般结着血痂。他扭过脸去,眼里像撒进去一把辣面,他又一次目睹了人间的不幸与苦难。”少平解救了小翠,把她送上了回家的汽车,还把自己所有的工钱给了小翠。我们都感动于少平的救人危难、同情弱小的善良,甚至还会留心作家的那句“汽车开走了,那孩子坐在车上兴奋地只顾数钱,給少平连手也没招一下”。也许读者们会指责小翠的无知无情,作家在这里也预示了小翠的堕落;后来小翠又出现在胡永州的工地上,她已经少了那份惊惶,多了一些麻木和世俗,显然她已经接受了苦难赐予她的堕落;再后来,小翠不再是鲜嫩的小翠了,作家只用了一句话交代——“沦为了暗娼”。小翠这样的命运早就注定了,她是可怜的,但在苦难中她有一些堕落,于是,看客看到她的堕落就心安理得了,也许还会感叹一声“果然如此”,连基本的同情都不会再给予,甚至还会替孙少平惋惜当年出手相救的热情和白费了的钞票。
男人和女人是天生不平等的动物,哪怕他们同在苦难的大千世界里受煎熬,男人也总比女人光彩。世界宽容男子的过错,赞许男子的奋斗。女子呢?有枝可依是幸运的;依附不成,便零落飘散碾成泥。“唯有香如故”吗?那是诗人骗人的把戏,泥土就是受人蹂躏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