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不仅仅是“不要刻意而为”

王蒙

许多先贤都强调，“无为”的意思是不要刻意地为，并不是让你什么都不要干。还有的专家提出来说，“无为”就是不妄为。妄为就是胡作非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主观脱离了客观的实际。

如果说无为是不妄为，就说不要妄为就行了，直接说无妄、不要妄想、不要妄言、不要妄行、不要妄为，这比说无为更清楚。如果无为就是不要刻意而为的话，那不要刻意就好了。刻意干什么呢？刻意为也不见得好，刻意说也不见得好听。我现在怕那种朗诵式的发言。2011年9月，我被邀请参加阔别已久的母校——西四北四条小学的开学典礼。在开学典礼上孩子们那种正儿八经的发言很严肃，特别是当朗诵到“各位领导”的时候，刻意得不行。

但是，老子也不至于因此说无为。为什么他说的是无为呢？不要随意给老子的思想贴标识，他说无为就是不要刻意而为，说愚不是说要愚民而是让人民质朴，这都是一些好的专家、前辈看到老子说的话有漏洞了，就赶紧打补丁，但征求老子同意了吗？怎么总是喜欢往老子身上贴金呢？我对这些说法不是很满意。

第一个原因，我觉得老子是这么一个人，他充分认识到了“无”的重要性。到现在为止，我没有看见别人像老子那么重视“无”。他把对“无”的理解作为一种终极的领悟、终极的知识。他首先从发生学上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概括得太好了。世界这么复杂，岂止是万物，要把每一个具体名称都说出来的话十万、百万都不止，昆虫有多少种，草有多少种，石头有多少种，矿物质有多少种，变化过以后又有多少种，遗迹有多少种，人制造的东西又有多少种，但这些东西都是“有”。“有”，就是西文所用的“存在”，“万物生于有”。如果什么东西都没有，你还说什么万物呢？万物又叫万有，“有生于无”，但是所有的“有”它原来都是“无”，如果原来就有，就不存在“有”这个概念。若一个东西，原来有，一万年还有，一亿年还有，永恒的有，原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那还有什么。

老子那时还不可能懂得地球物理学或者天体学、宇宙史、银河系、星云说，但他知道无，“有生于无”。在这个意义上，无就是道，道本身就是无，而且无就是中国人的概念神，就是上帝，就是中国人的上帝。因为上帝也是一个概念。上帝的儿子是耶稣，我们在基督教堂里面看见有耶稣像、有圣母像、有十二大弟子像，还有些圣人像。但是，没有上帝像。既没有它的照片，也没有它的油画和雕塑，它也是一个概念，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有、无所不能的概念。

中国古书上讲“无非无”，什么意思呢？无非无，就是讲它从有变成无，它从无变成有、有变成无，能变成有和曾经变成有的无不是没有。无非非无，这是，一个逻辑学的问题。

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西方的政治学也喜欢讲这个，其中一派学说讲国家的主要任务不是让你去干什么，而是要你明确不能干什么。无为是无不为的前提，如果你什么都为、无所不为了，谁还能去为真正的为呀，谁还能为得了啊？

第二个原因，我要强调的是，老子说的这个无为而治，它有一定的针对性，有一定的语境。他的语境是什么？就是东周时期的春秋战国，中央权力系统衰微、失效，各個诸侯国秣马厉兵、胡思乱想、群雄并争、合纵连横，这是当时的政治格局。另外，诸子百家到处“兜售”“促销”他们的学说。所以，当时老子、庄子有些话说得相当的极端、相当的刺激。没办法，说得不刺激就没人听他们的，必须一说让人一下子愣住了，怎么这么说，跟打雷似的。《史记》记载，像苏秦、张仪、范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跟君王说话都先把君王吓懵了再说。只有先忽悠得心跳、脉搏都产生了异常的时候，君王才有可能听他的，要不君王怎么可能听他的呢？

在这种情况下，老子讲无为，他确实看到了那些妄为、妄言，妄议、妄论，看到那些根本实现不了的、只能折腾老百姓、让老百姓活不下去的主张、学说、政令、措施太多了。所以，针对当时那种让老百姓活不下去的现实，无为就是让他们别折腾了。它不是给老百姓提出来的，而是给治国理政者、那些与权力沾边的人提出来的。

第三个原因，老子和庄子的学说，带有一种后现代文化批判主义的色彩。我们知道，现代性的发展、全球化的发展，一方面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进展和利益，另外也带来了许多问题。比如说众所周知的环境恶化、幸福感的脆弱等。欧美人生产力发展得与过去相比快很多，但是幸福感降低了。总之人的生活要简单一点、朴素一点。

无为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要我们学会做减法、学会压缩，《老子》里有些话是很深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而又损，以至于无为”。学问在逐渐增加，知识越积累越多。可道是最单纯、最根本的一个原则，所以《老子》里面提出了许多概念，比如无欲，因为欲望带来许多的烦恼，欲望是深渊，无欲则刚。无咎，你没有什么过失，因为你自己并没有为你自己谋算，你自己并没有为你整天争取这个、争取那个，算这个、谋那个。你无咎，你没有过失，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无咎太伟大了。无智，你也用不着动心眼儿。无身，人之大患在吾有身，你用不着考虑自己。他还讲无矜、无败、无执。无执，这是佛教的思想，就是你不用执着于某个东西，你不要自己跟自己较劲，也不要和别人较劲。无失，你不会失去什么。无私，老子的话“夫唯无私故能成其私”，这话说得很直率、很直白，怎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呢？其实很简单，你不争这个私利，你的品德比别人高尚，大家喜欢你，老百姓喜欢你，同事也喜欢你，那你就更容易成功。如果你只看到成其私，你无私只是成其私的手段，表面上无私，整天在算计要如何对你有好处;如果你立足于无私，那么成其私就是自然而形成的一个副产品，你自己做事按自己的底线、原则，做完以后受到喝彩、鼓掌、提拔，得到效益，这是一个附带的产品，就看你自己怎么处理。

所以有人说，老子是阴谋家，因为“夫唯无私故能成其私”，他实际上是在成自己的私。大家都在抢房子，我不抢，最后房子归我了。“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很多事情我不争，那些斤斤计较的、眼皮底下的小利益，争个什么劲啊？这样，别人反倒不与你争了。他的这个思路，有他高明之处。

（摘自《中华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