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访秋集外文十六篇

2020-06-29 07:44和希林辑校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2期

和希林辑校

摘  要:任访秋为现当代著名学者,近代文学研究专家。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任访秋文集》十三卷本,是任氏学术思想的集中展示,为学界研究任氏提供了极大之便利。然由于民国期刊难以搜罗,故仍有遗缺,学界续有辑补。今翻检北京《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草虫旬刊》等,搜集到任访秋佚文16篇,冀对研究任访秋学术思想提供一定参考。

关键词:任访秋;益世报;草虫周刊

七、《七月十八日之夜》

从饭馆出来,我同名林、堇南,就按着原来的计划,去向着碧云寺进发。我们弃去那崎岖不平而且干燥无味的官道,只循着那条沿着河岸的马路,漫漫的走着。天色渐渐的昏黑起来,空间也好像渐趋于沉寂,从断片的云缝里,钻出几颗闪烁的明星,在指示我们前进的方向。

在久处某地的人,对于某地的优美之点,自然会渐渐忘记,而且不禁生出厌倦之感,即令是怎样风景明媚的胜地,也一样的难躲过这种厌故喜新的心情的待遇。在我们同行的三人中,名林同我,来这里已经快半个多月了,同西山差不多厮混熟了,自然是引不起什么泼刺新鲜的感觉,惟有堇南是破题儿第一遭的踏到此地,所以对于他也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新的趣味,同时附带着也就给予他一种我们所想不到的夸赞。

我们经过了农林试验场,渐渐的走进了杨柳夹峙的道中,这里在白天,只能透下稀疏的日光,在这时,简直成了黝黑而阴森的隧道了。路是渐渐的高起来,远远的球声惊破了黄昏的沉默,堇南觉得非常的讨厌的说道:“这真有点煞风景,虽置身山林,仍令你有都市之感。”我们都点头称是。又走了一程,进了一个可以过车的大门,又过了一座石桥,桥下是一个极深的沟涧,拊槛下视,心中不觉悚然。上了石级,进了门,是个小院,又上了一个石级,进一重门,到了一个大的院子,过了一个石碑坊,路完全是用石砌成的,路的进头,就是足以令碧云寺生色的石塔了。我们循着石级一气的跑上去,觉得身子一旦摆脱了一切的束缚屏障,极目千里,起伏绵延的山脉,曲折回旋的河身,都在一瞥之间看到了。这座塔完全是用大石建造起来的,高约四五丈,周围东西长南北仄,虽然笨拙,但是很伟大。我们喘息少定,就从前边转到后边,已经是到了山麓,塔后是一带松林,夜益发显得沉寂,山坳里还听见丁丁的声音,忽然使我忆起杜工部的“伐木丁丁山更幽”的诗句来。一会儿一阵从山顶上吹来一阵大风,拂着林梢,如同海中忽然起来的潮汐一般,汹涌澎湃,忽高忽低,渐渐的细微,一至于归于沉寂。但停不了五分钟,又是一阵,闭目静听,好像恍然间是立于一个大海岸上,前面是淼无涯际的水,接着天边,忽起忽落的波涛,打着脚下所踏的土层似的,堇南也不住的惊讶赞叹,说道:“这个建筑虽不能使我觉得怎样感动,惟有这松林涛声是太有意味了。”后来因为名林提起公主坟来,堇南下决心趁着这个黄昏人定的时候,去凭吊一下。经我们同意后,就立刻下了石塔,因为名林路熟一点,所以他在前边引着,循一条小路往塔的后边山前走去。出一个小门,进了一座院落,花木很多,见了些石几石凳之类,很像是坟墓前边的陈设。名林说:“大概就是哩!”堇南也说:“很像。”及至堇南走到一个石塔前面,去仔细一看,辨认着石头上所刻的字后,不觉讶然失笑道:“那里是公主坟?不晓得是那里的和尚埋在这里?”我们也都禁不住的笑了。穿过这个小院,又出一个门,已经走到了荒郊,刚才那座小院,大概是属于碧云寺的。我们一出来,只见前边是山,左右是田,远远山坳里是黑黑的村落,一声两声的犬吠,断断续续的人语,表现着山村的本色。“往那里找呢?”我们同声的问着,此时此景,真大有“踏遍北村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之感。后来我们决意要走向村落去问一问,因为觉得公主坟一定在这附近呢。

山路是这样的难走,尽是小石子铺满了的,少不留意,就要摔倒。堇南说道:“在这样黄昏的时候,在这样幽寂的山谷,要是一个人来探访他的情人,或者知友的坟墓,该是多么的富于诗意啊!”我为堇南的话正在默想,名林说:“小心着狗。”我心里一惊,当是真有狗来了。定睛一看,原来名林是叫准备着的意思。一说到狗,大家都不免趔趄起来,名林挺然的走到前头,说道:“不要紧,我在前边开路。”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先预备几个板石。”一面说,一面就俯下身子拾了几块石头。堇南想找个棍子,也没找着,我也检了几块石头,握在手里。及至到了村子的附近,看见门前连人影儿都没有,一个新式建筑的院落,门是开着哩,上屋内透出一块灯光,院里绳上搭着衣服,但是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喊了几声,只有山谷的回音,于是就走到一个土冈上,谁知上边长满荆棘,把衣服挂得此此拉拉的。后来远远的语声渐近,这才下去循着小路,走上前去,没一刻,碰见一个村人领一个孩子,名林问道:“劳驾!公主坟在什么地方?”那人说道:“公主坟在北边,离这里有四五里地。”“在万花山那邊哩?”“在万花山东北,有一带短墙在围着呢。”“噢!原来是那个地方!”名林若有所悟似的说着。“劳驾啦!”“不劳驾。”我们同那人算是分手了。虽然是下坡,但仍然是崎岖不平,高高低低,只想摔倒。我在前边,这时手里的石头已经撂到沟里去了。

“听!草里是什么响哩?”堇南很惊讶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可向草丛中扔去一个石头。我心中惊怯怯的,想着真出来一个长虫(蛇)怎么办呢?谁知停一会,也没动静,这才放大胆又往前走去。“夜里的景色固然很好,但虽有清兴而一个人也是不敢逛的。”堇南很慨叹的说着。“自然是啦!我们三个人一路是胆胆大大的,要是一个人在这寂寂的深夜所笼罩的山谷中走路,恐怕只有惊吓,那里还有闲心来赏鉴这夜色之美妙呢?”名林这样的解答着。

一行走一遍说,不觉已到了碧云寺的门外了。四野虫声唧唧,山头灯火几点,慈幼院的钟声铿然而来,数着刚刚打了十下,我们循着原路,到了万花山对面的河岸上,决意到渡过河曲,追吊公主之灵。这时有一颗萤火虫翩然而来,堇南去捉一下没捉着,飞到草丛里去了。我跑去把他从草里检了起来,大家开始从岸上往低下去,一忽儿又飞来一个,名林上去得着了。堇南说道:“我们不妨就持此萤光几点,以作致吊公主时的祭仪。”从田垄中又现出一个,名林同我拍着手,嘴里唱着“棉花虫飞俺家,俺家有个大西瓜”的儿歌,来招引他,谁知他越飞越远,终于看不见了。

河不过是响沙一滩,当中并没有水。我们走过去,就登上对面的山坡。谁知当初走的还是路,最后竟然走到榛荆生遍的山崖上边了。名林又是打头阵冲了过去,堇南跟在名林后边,我跟在堇南后边。我真有点胆怯,脚是在一个崖子上踹着,前边没有路,是草同山棘,少为一滑,就会一下摔下去。衣服穿得这样的薄,说不定刺得个伤痕淋漓,同身上刻了花纹的原始人一样。他们早走过去了,我只得硬着头皮,踏着荆榛,跑跑过去,腿上只觉一痛一痛的,过后一摩,带了几根刺。从坡上又往下爬,更是战战兢兢的,名林在前边开路,我的眼近视,晚上自然更差,只见脚下一块子黑,一块子白,受了两次教训,才知道黑处是荆棘,白处是净土,于是光踏向白的地方,这才避免了几棵荆刺的光顾。从一个水沟中下来,才到了墙的跟前,名林跳了过去,墙也不低,不过里边土很软,我们都挨次的跳了过去,也没跌着。目的地达到了,一个大土堆在当中立着,前边是一块石桌,我们坐到上边休息起来。心中是百感交集,觉得费千辛万苦之力,总算找到了,惟其费了这大气力,觉得找到了更有意义。他们俩手里的萤火在山坳里已经放了,为的是手里握着东西,爬山不便的缘故。这时又见一个萤火虫从山头飞来,堇南说道:“这就是公主的灵魂,在夜深时,到人间作一度的存问。”我说:“公主黯然的葬在寂寥的青山,平常有谁肯来这里吊问,恐怕只有一点两点的萤火,同对面山中的一声两声的钟磬,吊慰她的孤寂于万一吧。”这时我们都瞩目香山,只有十几处灯火,出现苍黄的颜色,堇南说:“要不是黑漆漆的山作背景,同天边那星火有什么差别呢?”名林说:“到底不大一样,因为灯火总显出几分红啊。”

说着说着,话锋又转到公主的上面,因为我们不晓得这位公主是明代的抑是清代的,不过经我们推测的结果,这位公主决非很小的时候死的,因为十一二岁的姑娘,许不致如此的隆重吧。但当然也不是出嫁后死的,因为出嫁后,自然有她的归宿地。这定是将及出嫁而未出嫁时死的,但是为什么孤零零的把她葬在青山之麓?既然葬在这里,又为什么连一块碑碣都没有呢?这个疑团只有等待将来找到她的身世的详细情形后,才能够打破了。因为时间已不早了,我们在她的墓的周围绕了一遭,这才漫漫回来。临行堇南还不胜惋惜的说道:“这里所遗存的,真是一些无限的温馨与富丽,哀艳与凄凉啊!”

谁知来这里的路是很平易的,下去了一切石级,不远就到了河里。穿过了山沟,穿过了田垄,就到了我们的宿舍。房东家的人已经都休息了,我们从灯下看看表,短针差不多已到十一点了。

二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脱稿

按:《七月十八日之夜》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1931年10月22日第19期,署名“访秋”。该文记载的是7月18日与赵名林、罗梦册同游碧云寺、公主坟的经过。

八、《评诗集〈花要落去〉》

罗宝册著,实价六角,北平文化学社代售

在这样萧条,这样荒寒,如同秋后的园林似的中国诗坛,现在居然出现了一棵奇葩——《花要落去》,我们——留心文坛的观客——该是如何的欢欣呢!

的确是太寂寞了。近几年来出版的诗集,如《志摩的诗》《晨曦之前》《草莽集》《死水》等,固然是比《草儿》《蕙的风》《时代的诗》的质的方面是进步得多了。但是在量的方面呢?不是反而差得很远吗?看毕这一部诗集,不知等多长时日才能见到那一部诗集,这固然可以解作一些诗人们是在慎重的从事,不愿把一些草率的作品拿出问世,不过在另一方面,就不能不令人觉得这是诗坛上的一种贫窳的表征。所以我们——留心文坛的观客,在作品的质的方面,当然很盼望一些已经有成绩的诗人们,去继续努力,去郑重的从事创作;而在量的方面呢?我們更希冀着有一些后起之秀,来参加到里面,去共同努力。能以这样的下去,我预想着将来的诗坛,是会有一个极繁荣的时期出现的。

现在归到本题,就是来评一评新出版的这部诗集《花要落去》。话未免有些夸大,我实在不配谈什么批评(并不谦虚),不过是聊且把我的感想写出来罢了。这种感想,因为是读了《花要落去》而引起的,一时无以名之,糊里糊涂的名之曰“评”,谬误与否,不暇顾也。

在这部诗集中,一共有三十首,然而就这很小的数目中,作者的整个儿的精神,都很明白清楚的显露出来了。徐祖正先生在他的《花要落{1}》之序中说道:

不过在长篇中{2},我发现在《告大海》里的浪漫,《寄海埠淑嫂③》里的缠绵,《少年预言家》的哲理,《末日来了》中的阴森,以及《吊拜伦》里的呜咽。

这真对极了,在这部诗集中,就有着这样的几种不同的风韵。我们要仔细的分析起来,固然这三十首都有他们共同的风格,而且每篇也都有他的特殊的所在,可是要大致的去观察,是可以分做下列几类的:(一)高洁的;(二)豪放的;(三)缠绵的;(四)阴森的;(五)感伤的。

(一)高洁的:

在诗中最有价值的境界,就是高洁。古今中外的诗人,有几个不是洁身自好的呢?虽然他们都有着一种热烈的爱,这种爱也许是对于一般人类的爱,然而他们得不到正当的手段,是不能够给予的。屈原的“宁浮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不愿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尘埃”,这是他高洁的所在。至于晋时的左太冲,我们读他的“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诗句,不是也很佩服他的高洁的态度吗?所以诗人必须有“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的品格不可。现在呢?我们发现了四五首,都是属于这一类的,我最爱的两首,可以摘要举例于此:

假使{1}白雪能把我从此瘗葬,

也算是我百年的心事已偿。

你们千万不要再掘呀黄土,

千万不要再掘发黄土埋骨。

我的爱妻呀{2},你可曾记着?

或是杜鹃,或是那夜莺三五,

趁黄昏来到我岑寂的丘阜,

啼几声就慰了泉下人的③凄楚,

却无须再要号啕咽呜。

我的儿女哟,你可曾记着?

…… ……

(《诗人的遗嘱》之前两段)

固然是鄙于理想,不,有的简直是不可能。然而诗人并不一定说他的理想是可以达到的,不过就从这里表现出他的超尘拔俗的高洁的精神就是了。

朋友,朋友,你勿须多语,我主意已定难移。

听说海水漪涟,清碧得澄沙见底。

我要到海上去,去盥发濯足,

要撩扬海涛大事洗涤,洗涤我耳目间寸积的尘俗。

朋友,朋友,你勿须多语,我主意已定难移。

听说山气佳丽,山中有凉风徐徐。

我要到山上去,去款怀解衣,

让山风吹澈心肺,拽一拽{4}我满腔蒸热的悒郁。

…… ……

(《去,我一定要定要去{5}》之前两段)

除了这两首以外,其余如《落喏⑥的森林》同《七月六日伴九哥访随园》,都有这种潇洒得一尘不染的风韵。

(二)豪放的

在徐先生的序中,又说道:“想见著者是吸受过这种浪漫运动时代的精神,熟读过西欧浪漫文学作品的。我于《吊拜伦》等雄篇,见到及此。”实在是如此,不过我们除了说作者是受过西欧浪漫派诗人的影响,而才作出这种豪放的诗篇的一种理由以外,还不能不注意的就是作者生性的豪爽,与矫健的气质。因此他才能热烈的景慕拜伦,由景慕他而熟读他的作品,因为熟读了他的作品,所以才能产生出与《赞大海》有同样伟大的《告大海》,与《哀希腊》有同样悲凉的《支那,支那,你不要低头泪流》等诗篇。除此以外,那篇《吊白拜{7}》更足以使我们欢欣鼓舞。我曾同朋友说过这样的话,就是惟有诗人才可以吊诗人,惟有散文的作家才可以吊散文的作家。因为诗人的身世是诗的,非用诗是不能表现出的,同时呢?惟有诗人才配去哀悼诗人,也就是因为真正能了解诗人的还只有诗人。散文作家也是同一的理由。而这篇《吊拜{8}伦》呢?可以说正合我们的理想,由作者豪放的诗篇,表现出拜伦的一生雄伟的事业来。我们试读下面的诗句,就可以晓得我的话不是白说的了:

你,诗人,谁教你漫沿地中海的长岸驰骤,

攀登了阿尔比斯山巅驻足。

鸟瞰,怅望,眷顾:那

无人烟的城廓,倒塌的庙宇,蔓迷的秋草,

冷落的墓地——古国的兴废。

惹得你捶胸顿足,情不自已,

为那些巴比伦水滨啜泣的奴掳流涕,

为犹太以色列两姊妹惨淡的身也{1}流涕。

…… ……

(《吊拜{2}伦》中之一段)

这里边语气的紧凑,声调的嘹亮,不是把诗人拜伦的精神活绘出来啦吗?可惜为篇幅所限不能多引,只好让读者自己去欣赏好了。

(三)缠绵的

有几个慷慨豪放诗人,是不是有缠绵的热情的呢?就拜伦说吧,虽然他有那样瑰奇怪丽的《赞大海》与《哀希腊》等诗,然而也无妨有那样缠绵温馨的《给雅典女郎》。再就我们中国来说吧,李白是最豪放最潇洒不过的了,然而他的《乌夜啼》等篇是什么样子呢?杜甫也可以算做一个慷慨悲放的北方诗人,然而他的“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的诗句,是什么样子呢?不也是很缠绵很纤细的吗?所以我们先了解了这种情形,那么我们再看《花要落去》,就不致于觉得是矛盾是奇怪的了。

在这里边我认为有这种——缠绵——风致的有下列的几首,即《给海埠淑嫂》《歌七夕之夜》《寄红巾女郎》《啊,姑娘你我要向天涯亡命》等。在这几篇中可以说都是绝胜之作,现在叫我征引,也不知征引那首好了,反正胡乱的举出几句吧。

啊!姑娘,既然是世不我容,关你我的谣言横生!

趁今日我腰系③的长剑未锈,你怀抱的琵琶还未崩。

你那半僵的身手,差还能欺世博虚名,

你我何妨就此决定要行歌献伎{4},踏向天涯亡命?

啊!姑娘,此去不必细计那山程水程,

千山万水路途{5}不平险阻难动行。

只是山水清闲,任你我慢歌长啸,踏出芳迹纵横。

任你我手指山海,口邀神明,订谛下千秋誓盟。

啊!姑娘,此去不必细辨那风声雪声,

中宵风雪清扰了儿女好梦。

只是那人醒烛明,任你我酬觞相⑥寿庆,酒后见痴情,

任你我翻复往还,细说那百年恩情。

啊!姑娘,目今故园虽则是花开月明,

请你啊{7}再莫要痴心的依恋勾停,

纵月肯相容,花肯相容,

怎难{8}那偎傍门窗的尖诮,刺心难听!

(《啊!姑娘你我要向天涯亡命》)

豪放是作者的本色,所以虽然在叙着温柔缠绵的爱情中间,仍然带有几分爽快锋利的口吻,就是其他的几首,也可以作如是观。

(四)阴森的

属于这一类的有《归途》《啊,梦吧》《末日来了》《天国的消息》等首,这是很显明的是受着李长吉的影响的。同时呢?在这里也有着汛神论的意味,那么就又不能不说是受着雪莱的影响了。我们读了这几首诗,一定会为之毛发悚然,觉得宇宙间的一切都失了常态,而诗中所表现的境界,好像是很明白的很清楚的摆在我们眼前了似的。诗篇是整个的,是不能摘录的,虽然前边把一篇中断头折脚的抄下了几句,那不过是看看里边所表现的风格就是了。至于这些诗篇呢?倘仍然按着那种办法,那一定会叫读者莫名其妙,但是不举例吧,又怎好轻轻的把他放过,所以就无所顾忌的在这几首诗中检一首较为短的(并不能代表其他的几首),写在下边:

《天国的消息》

那里得来这个消息,这般荒唐!

怎会这般荒唐得不近情理?

該是平空造谣,

有意,有意要鼓弄是非!

不,谁敢!谁敢!在荒山的一隅我曾经

邂逅了一位眇目跛足像貌古怪的僧侣!

满眉风尘,跨一头毛驴——天国的归客!

能谈,他能谈天国的底细。

说也稀奇,天国的光景今已非昔,

天国那还是昔日的平安,快乐,穆肃。

上月,就在上月里,为奸情误杀?{1}

一个夜赴婚筵沉醉晚归的安琪!

至如今依然是悬案未破,

因为是那杀人的凶犯却漏网逃脱,

为嫌疑,大概为{2}嫌疑,

迄今众仙长还纷纷携眷他移。

昨天,就是昨天呀,事情是愈闹愈奇,

一件骇闻的逆谋发觉了。

天庭的守者,受了奸人的贿币,

存心要刺杀他的主,在圣筵③日期!

唉,天国不可久居!天国的街巷间

怎会传{4}了一种耳语——呀,可怕的谣语!

天国要沉{5}沦了,

沉沦的天国转成地狱!

这根本否认了天国是幸福的话。同样的在《歌七夕之夜》一诗中有“于今觉悟了天上也不是福地,天上也不能事事如意”的话,从这里了见作者对于一般人的迷信,是作着如的⑥的猛烈的攻击了。

(五)感伤的

“感伤”是古往今来一般诗人所都具有的情绪,不过表现得有的深沉,有的轻微罢了。人世处处都是缺陷,处处都是矛盾,在一般人不了解的,只是在鬼混,幸运了自己就欢欣,倒霉了自己就叹息,诗人呢?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晓得人世间根本是如此是不足怪的。但是他们真是为之不动情吗?果真是纯客观的吗?不,决不!他更感伤,他比一般人更其觉得人世的幻化变动得利害。虽然他说出似乎是不关怀幸福与灾祸的话,其实呢?何尝是如此。这部诗集中比较着带有几分感伤的情绪的,有下列几首:《花要落去》《倦了的客人》《归欤不归》《脱落城》《捞海行》《既有今日》《歌七夕之夜》《昏夜归来》等。我们看这里边的诗句:

园间没见不落的花朵,

堂上那有不散的筵席?

人生还不是尔尔罢了。

问不出什么究竟底细。

…… ……

(《花要落去》之前一段)

说什么当年,话什么平生,

儿女当年何尝未扮演{7}落花之梦;

只不过人散无消息,花落无影踪,

恰似那星流天涯,瓶陨井中!

(《捞海行》之后一段)

在诗人的眼目中人世如梦,一切都不过是如此而已,但是在说明人世是空虚的时候,总带着感伤的意味。反正我们从这里边可以看出作者对于人生所持的态度,这种态度也就是徐祖正先生所说的:“浪漫诗人常有的一种厌世消极之思。”因为他晓得了“人生不过尔尔”“问不出究竟底细”,他觉悟了一切的事业到了也不过“像泡华在孽海沸腾,终化虚空无凭证”,所以他“要到山上去”,或者“到海边去”。在他的《落曙的森林》《去,我一定要去》《倦了的客人》《少年的预言家》都表现出他的东方的出世观念,这大概是因为作者生于东方的文明古国——中华——所以这种遗传下来的遁世的思想,总不免一时要现出来的。但是作者毕竟是青年,他有的是刚强的意志与沸腾的热血,我们从《吊白伦》《告大海》等雄篇中很可以看出这种精神,所以他是不能够出世的,在本集最后的一首《别晏在除夕》的里边,不是十二分的表现出一种“干”的精神吗?唉!这也许是现在一般中国青年所都有的心情吧!看着社会国家是如此的不满,自己又没有大的能力去立刻把她挽救起来。因之就灰心丧气,想退隐山林,不问人间的事事,可是毕竟不是本心,所以又想真正的去作一下,究竟看看如何。作者呢?是很自然的,不知不觉的,表现了这种心情。徐祖正先生的话我觉得说的很对,就是:

我是深感到著者在这部诗集里想要尽情宣露,而似乎又有苦于不能宣露{1},或是剖白的那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一种磅礴郁勃之气,焦燥失望之心。这是生息于现代中国青年的鼓脉。著者是不能自禁于宣露剖白这种的鼓脉。

倘若阅者能将这部诗集读完了以后,当信此言为不谬了。

以上是我读了这部诗集后所要说的话,我丝毫无所隐讳的说了出来。在现在我们中国的批评界,有着两种大的毛病:一是含有敌意的吹毛求疵。二是无味的瞎吹瞎捧。我呢?是在极力的躲避,使不至于陷到里边去。我们平心静气的说起来,十年来诗坛上的成绩固然很少,然而现在就看了这部诗集,已经是值得满意的了。岂明老人说得好:

一切的{2}作品都像是一个玻璃珠③,晶莹透澈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正当的道路恐怕还{4}浪漫主义——凡诗差不多无不是浪漫主义的,而象征实在是其精神{5}。这是外国的新潮流,同时也是中国的旧手法,新诗往⑥这一路走{7},融合便可成功。真正的中国新诗,也就可以产生出来了。

(《〈扬鞭集〉序》)

这部诗集正可以说,精神是浪漫主义的;而其写法,得是象征的。所以新诗到了今日实在是达到成功的地步了。因为我自己很爱好他,所以就写了这么多的闲话。最多我以十二分的诚意,介绍给爱好诗歌的贤明读者。

十九,七,八号

按:《评诗集〈花要落去〉》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1931年11月3日第21期、《草虫旬刊》11月21日第22期,署名“霜枫”。诗集《花要落去》,罗宝册著,草虫社1930年4月初版,实价六角,总代售处是北平文化学社,京城印书局印刷。前有徐祖正序等。

九、《诗人登高之作》

“因物起兴”“触景生情”,这都是文人们的特色,所以环境是处处要给材料于文人们的。可是情景之最凄凉者,莫过于萧瑟寥落的秋冬,而环境之最容易激动文人们的感兴者,莫过于楼头与山巅。因为倘若你一但置身于最高的楼头与山巅,那么触目四望,四野的景色,都会一一的奔伏在你的眼下。以前你是剧中的脚色,现在把你拖开成了观客了。以前你是画中的人物,现在把你牵出,成了欣赏者了。而且“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衬得自己的躯壳是多么的渺乎其小啊!所以此时的你,倘若是个久历红尘,浪迹江湖,尝遍了人世的酸辛滋味,遭際了人世的沧桑之变的诗翁,那你不知道要怎样的感伤,吐出了几许的凄怆动人诗的{1}句哩!得了,我们撇开这些无味的讨论,来看看往古的词客骚人们于登高后所发出的哀婉美妙的音调吧。

(二)名著之介绍。中国文坛上的一切之所以不能够有着长足的进步,最大的原因,就是没人努力于介绍的工作故。近来“新月社”诸公,下了十二万分的决心,要集合他们全社的力量打算来翻译一百种西洋的名著。而我们的徐诗人呢,自然所负的责任更大,我们从前都希着能够从他的手中给我们介绍几部真确而可信的英美杰作,但现在呢?这个幻梦,只能随着他的不幸的噩耗而打碎了!

复次我之所要谈的,自然是归结到对于徐先生的批评方面啦。在一般人之对于徐先生的见地,可以说是毁誉不一的,这是自然的情形,丝毫不足怪的。至对于徐先生的作品有着具体的评骘的,则仅有朱湘的《评徐君志摩的诗》(《小说月报》十七卷一号)同钱杏村的《徐志摩先生的自画像》(《现代文学作家》第二集)二文。此外如《语丝》《萌芽》诸刊物中的片断的评语,当不足置意。朱氏的批评是仅就他的《志摩的诗》一集而立论的,他说徐先生的诗有着五个缺点,即:

(一)土音入韵;(二)骈句韵不讲究;(三)用韵有时不妥;(四)用字有时欠当;(五)诗行有时占不着{1}。

而他所佩服他的,是说他有着一种少年诗人所特有的一种探险精神,能够冒全国的大不韪,而来试用大众所鄙夷蹂躏的韵的精神。这篇批评,比较着是集中于他的诗的外形,然而在这一点我们的诗人徐先生已根本承认,他当时的作品是不很完整的。在他的《猛虎集》中他曾这样的说道:

我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是我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写的。在这集子里初期的汹涌性已径{2}消减,但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到。

我们从他这样的自述中,可以晓得他对于他自己的作品是有着自知之明的。至于钱氏对于徐先生的批评,自然是比较着朱氏的较为详尽一点。不过钱氏的立场是唯物的,自然对于我们长养于锦绣富丽的氛围中的徐诗人,是不会有着恭维的话的。虽然惟其从这种诋毁的反方面的评判中才能够对于正面的徐先生有着较为真切的认识啊。他对徐先生的批评分为六点:

(一)有許多其他作家所没有的新的形式;(二)特别③的注重震动、节奏、和力的;(三)喜欢准砌{4},很多的地方是做作的;(四)多采叠句和排句;(五)华而不实;(六)诗的形式,完全是资产阶级的形式。

至于散文方面,钱氏仍然是用着上边的评语,说“他的散文同诗是一样的”。这是关于徐先生作品的形式的考察。至于内容方面,钱氏谓:“徐志摩对于无产阶级,也始终还不曾认识,他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大少爷。”

总以上钱氏对于徐先生所说的话,固然不免苛酷,然而从这些评语中,我们才能够真正的认识出徐诗人的真像来。我们不必为他深讳,他真是确确实实的老牌资产阶级的作家。他的作品内容同外形,都是取着资产阶级表现的方式,这并不是我们瞎说,即在徐先生自己,也深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一个时代,但是他已往所受的教育,已往所过的生活,均使他没有勇气,没有能力,来摆脱了他的羁绊,掷弃了他的环境而踏向一个新的方向。在他的《猛虎集》中他是如何慨欺{5}的,凄婉的,表示出他的这种不得已的心情啊: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了⑥。你们也不用提醒我,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诉我,这遍地的灾荒,与现有的以及{1}隐伏中的更大的变乱。不用向我说正今天就有千万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着,或是{2}千千万人在极度的饥饿中叫救命。也不用劝告我说,几行有韵或无韵的诗句,是救不活半条人命的。更不用指点我说,我的思想是落伍,或者③我的韵脚是根据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的。……这些,还有别的很{4}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们一说到,只是叫我难受又难受。

这是多么清楚的自白吧。实在的,我们要拿唯物史观的文学论的眼光来考察徐先生的东西,可以说一篇一篇都应当扔到毛厕里。不过在目下的中国文学的王国里,还没达到所谓“别黑白而定一尊”的地步,自然徐先生的作品,还有着他的势力,有着他的影响,并且还有着他的不少的读者。那么他的作品之有他的相当价值,自然是不用说的了。所以我们要以物观的眼光去批评的话,自以钱氏的话为的当,但另换一副眼光时,那么所谓“音调的铿锵”“风格的缠绵”“辞采的绮丽”“描写的细腻”等等的好评,不也可以丝毫不犹疑的给他加上吗?总之徐先生已经死过了,在现在批评家们,自应以冷静的眼光,公平的态度,来评骘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为合适,至于对于他的“盖棺论定”,则愿以俟诸高明。

最后在作者之对于徐诗人不能不表示深深的哀婉者,固然由于悯惜他命运之不齐,而竟遭此惨劫,但最大之原因则为一方面中国的诗坛上陨一将星,对于中国新诗的前途,不能不说是丢掉一颗光明的指引。同时在以抱着发展新诗,改进新诗的野心的徐诗人而竟“壮志未酬身先死”,这不仅使他要抱恨终天,而且实在是中国文坛上的一种难以补偿的损失!再一方面即“新月社”之名著翻译工作,亦不能不因此而受一重大之打击,实亦为“新月社”之大不幸。横竖死者已矣,但望已往之与徐先生有着共信共行及在徐先生指导下之有志于诗的创作的诸君,能从此更特别努力,使中国诗坛早放一异彩,“新月社”诸公亦更加紧工作,使往日之计划提前实现,我想也许可以使抱恨于九泉的徐诗人,因此而破涕为笑吧。

二十年十一月诗人逝世后之八日夜写于同适斋

按:《悼诗人徐志摩》,原载北京《益世报》副刊《草虫旬刊》1931年12月1日第24期。署名“编者”。

一一、《雪与文学》

我记得小泉八云曾作过一篇《雀鸟在英国诗歌上的地位》,我们中国呢,也时有像这一类的文字在报纸同杂志上发表。如文学与月啦,黄鸟与文学啦,但是以寡见的我,还没看到有人写这个题目:《雪与文学》,所以现在我要破题儿第一遭的来试试了。

提到写这篇文章,可以说是动机引起得很早了。大概是两年前吧,河南的学校因为时局的关系停顿了,我也被困在家乡,在一个小学校帮一点忙。有一次是刚刚的下雪,我给小学生们上国语,学生们都是冻得缩手跺脚的。我呢想着课文也没意思,于是就即景生情,把胡适之先生的《尝试集》中的一篇写雪景的诗,同前人咏雪的诗,给他们在黑板上写了几首,讲给他们,附带着又扯些与雪有关系的故事,学生们好像很爱听似的,我也讲得很起劲,于是不知不觉的就把这个难捱的钟点混过去了。

以后我就有意写一篇文章,但因为材料不够,于是就搁笔了。及至到开封,又遇到下雪了,可想着鼓起劲儿写一下,谁知仍然没写成。可是等着冬天过去了,很可以搜些材料把她写一下,但心中又觉着过时了。这一种文章好像是应时果品,一过时就是滋味还是保持着旧日的鲜美,然而在卖者同买者都觉得是没意味的了。因之漫漫的把这个兴致也打消了。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气候顿然寒肃起来,大有“狐裘不暖锦衾薄”之慨,晚上从外边回来,觉得雨点不像以前打在树叶上,人是洒洒的而忽然是莎莎的了。我心里很疑惑,及至回身一看,衣服上都快下白了,刹那间觉得空气冰冷的了。五更从梦中醒来,向窗外一望,真是屋瓦皆白,树枝儿都被雪打得嘴啃着地,看着这种景色,不觉往日的心情,又从梦中惊醒了。于是决定要在这半日趁雪未消融的时候,把她写成,也不去翻许多书,搜求许多的证据,只就脑中所记的,同手边的书中所有的一点,随便写出罢了。所以匆匆的起床后,就执笔草这个题目了。

說起雪与文学的关系,大概读者的脑中都记得这样的话吧,就是:“风花雪月是文人们的材料。”可见风同花、同雪、同月,都是足以引动文人们的感情的东西。所以在文人们的作品中,以关于描写这几种的为多。不过雪呢?她的光泽,她给予大地上的装饰,更足以激动文人们的心情,至少他的象征、高洁、纯粹,同严正、冷静等,都与文人们的品格相近,所以关于文人们咏雪的名作,真可以说是美不胜收。现在很简略的按三方面来说:一、咏雪的诗歌;二、小说中关于雪景的描写;三、史传中关于雪的故事。

唐代诗人郑棨说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可知雪是多么的可以引起诗人的清兴了。中国文人们的咏雪之作可以说悲壮的也有,高洁的也有,凄怆的也有,诙谐的也有。

悲壮的,要推唐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同《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两诗了。前一首在以往高小校的国文,同《唐诗三百首》中都选有此篇,我想阅者都已背诵得很熟了,所以不具引。现在就把他后边的一篇来作个例吧: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鸟飞绝,轮台路上马蹄滑。晻蔼{1}寒气{2}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军走马归京师。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以前读岑参的诗,至“胡天八月即飞雪”之句,以下总觉得太铺张得过火一点,现在按旧历说,才九月初间也,而北平已经飞雪,可见塞北之寒当百倍于此也。

高洁洒落的,我认为柳柳州的《江雪》一首,可算是绝唱了:

千山鸟飞绝,万里③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的意境,是多么的高妙啊!孤舟中的披蓑衣戴箬笠的钓鱼老叟,大概是子厚的自况吧。此外郑谷的《雪中偶题》到也很洒脱,但已远不及子厚此篇了:

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自然这也不愧为一幅江村晚雪图。

雪天的风光景色自然绝妙,但在那些潇洒的诗人们的眼中,当然更可以助他们的清兴,围炉品茶,或者是踏雪访友都是高雅不过的事。然而在穷困潦倒,生活尚没法维持的人们,这时不更是没办法吗?我们看杜老的《对雪》诗吧:

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还有一首,再看下去:

北雪犯长沙,胡云冷万家。随风且向{4}叶,带雨不成花。金错囊垂{5}罄,银壶酒易赊。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

这是多么的凄怆。本来人心中不痛快时,一切都成了愁苦的资料,下了雪正是吟诗的时候,而杜老在那儿叹息,在那儿愁眉苦脸的呆坐着,不是有点煞风景吗?但是他不会装风雅,他是真文人,眼看已没办法,对雪更引起无限愁绪,所以就吐出来了,这真也是没可奈何的事啊!

至于诙谐的则要数着金人瑞的《咏雪》诗了:

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河山带孝绉{1}。明日太阳来作吊,枝枝节节泪连流{2}。

固然有点打油意味,当不为前人所喜,不过我们也可以说他是一首咏雪的白话诗吧。

其次谈到中国小说中关于雪景的描写,我想读者试少闭目想想,以那一部小说中所写的雪为景③最美丽的呢?是《红楼梦》?是《水浒》?是《三国志》{4}?是《老残游记》?……我觉得都很好,他们各有各的美处,因为他们所描写的背景不同啊!在《三国志》{5}中关于雪景的描写,在那一部分呢?我想大概读者立刻可以回忆到三顾茅庐那几段吧。当玄德二次去访孔明的时候,路中遇雪,在一个石桥边碰着一个骑驴的老汉,口中吟着:“一夜北风紧⑥,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飞{7},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飘{8},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的诗句,玄德认为这就是孔明了。谁知一问不是,只有再往山里走去。这种诚意,这种情景,在小说中不是活现现的写出来了吗?可是我们要想到《红楼梦》中呢?立刻大观园中宝玉、宝钗、湘云、黛玉等他们所立的诗社,在初雪时候开的,湘云同宝玉争着吃烧鹿肉的样子,是多么的滑稽。后来宝玉因作诗不成,罚他去栊翠庵折红梅,当他踏雪而来,在山坳中现出的体态,又是何等的风流,何等的潇洒!可是我们再少为把《水浒》中所写的故事回忆一下,如林教头当雪夜逃走的情形,又是何等的雄壮。像这样的描写,我们能分出他们手法的高下同强弱吗?要说《三国志{9}写的是英雄访隐者者{10},有着一种潇洒出尘的气慨,那么《红楼梦》所写的,当然是繁华富丽的氛围中,少年妙女们的旖旎风情,有着一种缠绵温柔而不落于粗俗意味。至于《水浒》中所写的更不用说,是壮士落难,孑然逃脱的英雄本色。除了这几部名家小说以外,就民间所流传的歌曲戏本而论,关于雪景的描写,固然多半是才子遇难,染病旅邸,本来已经难堪,加以风雪大降,益发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千篇一律,陈陈相因。但是在简单幼稚的文笔中,也很有感动村夫村妇,而使他们伤心落泪的魔力,自然也不能够一笔抹杀的。

最后该谈一谈关于雪的故事了。我想一般人所熟知的当为谢庭的咏雪了,相传谢太傅在极冷的雪天,同他的侄儿侄女讲论文义,后来雪花越飞越紧,谢公一时高兴,就问道:“白雪纷纷何所似?”他的侄儿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接着他的侄女就驳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这段事情以后就成了相传的佳话。其次又有一个近乎很痴的人,就是晋时的王微之,他在山阴住,晚上雪刚不下,出了月亮,举目一望,四山皓白,他自斟自酌的口中咏着左思的《招隐诗》。忽然想到他的朋友戴逵了,这时戴逵正在剡这个地方呢!他当时就坐只小船去访他,经一夜才到了。及至他的朋友门前,他忽然的又拐回来了。旁人问他:“为什么不见戴逵呢?”他答道:“不过乘着兴劲来访他,后来觉得兴劲消了,就返了回来,何必一定要见安道呢?”这不是有点傻哩傻气吗?文人们本就是带几分傻的。至如孟浩然的踏雪寻梅,不更傻吗?现在我不妨再引一个古人相传的风流韵事。这桩事是载在《集异记》中。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11}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俄而一伶拊节而唱,乃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乃{1}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衣{2},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之涣③自以诗{4}名已久,因为{5}诸人曰:“此人⑥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7}》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人{8}敢近哉。”因指诸妓中{9}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者{10},即{11}不敢与子等{12}争衡矣。若{13}是吾诗,子等当须拜列{14}床下,奉吾为师。”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之{15}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16}即掀须谓{17}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诣曰:“不知诸郎若{18}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争{19}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这篇文章写到这儿,已快到收束的时候了。窗外阴云惨淡,雪花已经不飘了。现在引一阕明人施绍莘的散曲,作为本文的尾声吧:

水墨江天,濛濛野色微微树。尽堪题句。风雪溪桥路。一点人行,正在模糊处。冲寒去。打头狂絮。人远天涯暮。

十九,十一,三十,写于北平初雪时候

《后记》:这一篇文章是去年作的,一直放到今年没得发表,前天又是今年的初雪时候,才忽然想起这篇文章,已在箱底搁置一年了。于是才检出来,把他放在《草虫》上充一充篇幅。

二十,十一,二五,于宿舍

按:《雪与文学》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旬刊》1931年12月24日第26期,署名“访秋”。

一二、《恭祝中华民族之新生》

民二十是一个恶魔,他带来了狂风暴雨,整个的陷中华民族于深邃的渊壑中,风打着,雨洒着,中华的儿女们,都屈伛着身体,在那不能支持的浪花中抖战着。他又带来了那可怕的流疫,中华的儿女们,一个个的被病菌所啮噬,奄奄一息的蜷伏在床侧,死气沉沉的呻吟着。他同时又带来一阵冰雹,冻枯了花草,冻死了雀鸟,使中华整个的庄严璀璨的山河,失掉他原来的颜色,变成了惨淡凄凉的世界!

啊!可厌恨的,可咀{1}咒的民二十!你这个恶魔!中华民族在你的面前,十足的呈露出他从来所没有的卑下同软弱,受了暴力的催折,就连呼叫都不能,只有默默的饮泣吞声,坐等着死罢了。

但是现在呢?那风雪,那钟声,一阵阵,一声声,都在告诉着他这个怪物的末日,同时大自然上面阳春快要来到,已枯了的芳草要重新的油绿起来,蜷伏或奄息的鸟儿,要再开始的歌唱起来,干了的枝头,要依旧的生出叶儿,开出朵朵的红花来。总之,自然的一切都要从今后渐次的恢复他的本来面目,而我们中华民族的国运,不也更得在这个时候,来重新的挽救他一下吗?

暴风雨是不是会从此晴霁?大流疫是不是会从此消歇?坚硬的冰雹,是不是会从此融泄?能!一定能!以有着四千余年光荣的历史的中华民族,她真会同绵羊一般干受别人的欺陵,而不反抗吗?她真会同牛马一般!遭人的鞭策而跳跃吗?不!决不!在过去一切的外力的侮辱,只是因为自己太没准备,自己的人太各自为心了。从今后要奋勉起来,真正的要随着自然的更始而更始起来。要从暴风雨中找出她的安身立足的所在,要从大流疫中培养出她的猛烈的抗毒素来。啊!中华的儿女们啊,要奋斗啊,要用我们的热血来点染出我们失了色的山河,要用我的筋肉夺回了我们已失去的祖宗遗给我们的这份家私。我们不叹息,叹息是被陵辱者屈服的表示。我们不涕泣,拿泪水决洗不净民族的斑污。只有那最后的决心,最后的决心才能够雪去中华民族的耻辱。

阿{2}阳春已经来了,他带了花儿、草儿、鸟儿、虫儿,来点缀这憔悴过,寂寞过的宇宙,中国的国运,中华民族的灵魂,能不能从此招挽回来?唉!中华的儿女们啊!这全看你们能不能下着最后的决心了,好!我在这个当儿恭祝你们的努力!中华民族之新生!

按:《恭祝中华民族之新生》,原载北京《益世报》副刊《草虫旬刊》1932年1月1日第27期,署名“编者”。

一三、《从艺术与恋爱说到革命与恋爱》

读了作为伊卜生的最后的作品《我们的死人再醒时》(when we lead awaken)一剧,同勃郎宁的《青春和艺术》(youth and art)一诗,使我深深的感到了艺术与恋爱的问题是颇值得一思索的了。在伊卜生的这部杰作中,叙述着一个大雕刻家卢勃克最初是得到了一个仪态万方具有十二分美丽的妙龄女郎伊里那作为他的模特儿,到后来他竟藉此而一跃为国内艺术坛上的明星了。然而当他的作品成功时,他仅仅向她道了声“谢谢”,及至他刚刚说到“这一件事在我是无价的插话时”,而这位作为模态儿的女子,已在雕刻家的眼前失踪了。从此他失去了他的艺术的感兴,他愈加痛切的感到了世评的空虚,而以后的产品几乎尽成了些无生命的应酬的东西了。

至于勃郎宁的诗里边是写着一个女音乐家,同一个男雕刻家,在早年他们所住的地方仅仅是盈盈一水之隔。同时呢,他们又是私下的彼此互相爱慕的。但他们都是非常的胆怯,没有一个敢于披露出自己的内心的热情给对方的。到了后来两人都得到很高的声誉了。同时呢,两人又都已与另一个并不很相爱的人结婚了,谁知不料有一次在交际场中他们彼此的晤面了,女的羞得像一个处女似的。世人都激赏着这两人艺术的超绝,然而他二人的生活是不充实的,即使叹息也并不深沉,即使欢笑心底也并不愉快。他们的生活是补钉,是断片!因之他们的艺术里面缺少力量,总好像有着什么不足的东西似的。

从上边所举的两桩事情,可见我们的大文豪是都在认为真正的充实的作品是非得有着充实的生活作为根底是不行的。而所谓充实的生活也者,并不是物质的享乐,乃是精神的爱的获得与给予啊!在一个作家的衷心里边,不应该有后悔同憾恨的影子,亦即自己所应该作的事就当毅然的勇敢的踏上前去,是不容丝毫的犹疑,同些须徘徊的呀!盧勃克应当在完成了他的艺术品后,而爱伊里那,甚而至于与伊里那结婚这才是真正的所谓人生。而他的态度竟然是超乎人情的,带着冷酷的面具,说出冰凌一般的话,所以伊里那不等他的话头终结,就毅然的踏上了漂泊的旅程了。而他呢,在伊里那失踪了以后,就成了他永生不能填补的缺陷,一世不能自恕的究戾。他徒自得了人间世空空的虚荣,而所谓人间的真爱,他竟然双手把他轻轻的扔掉了,一切的事业可以说都是从爱的源泉中培养出来的,而艺术之产生比着其他更为迫切。但卢勃克的爱之源泉枯竭了,当然他的艺术的生命也就不能不因之憔悴而枯萎。至勃郎宁诗中所写的人物青年的男女艺术家,他们也应当在早年相爱慕时就彼此揭露出自己内心的隐衷,虽然要用眉眼传情,但具体的折花相赠,也是表示时所必不可少的。然而他们都是犹疑的,痴呆的,等待的,结果竟然把很好的机缘慢慢的葬送了。以后各人的婚姻都是很不满的,自然他们的心中要生出撕心的后悔,同时要怨恨自己当时为吓连这种勇气都没有呢?所以他们的生活是破绽,是断片,惟其他们的生活是破绽,是断片,因之两个人的艺术里面总是缺少力量,好像是有着什么不足的东西似的。

伊卜生的一剧,是问题的,是没得给予解答的,然而勃郎宁的则为肯定的底下着坚决的断语,反正疑问的也好,肯定的也好。在当一个艺术家之得有着充实的精神生活,才能够孕育出富于生命的充实的作品的一点上,这是他们两个所共同昭示于我们的,是无容怀疑的了。我现在总括起来说,艺术的源泉是爱,爱失去了,而艺术的源泉就会渐次的臻于枯竭。

现在再谈到革命与恋爱的问题。从近年来中国的文艺的作品中,在看了矛盾的《虹》、丁玲的《韦护》与《一九三〇年春的上海》三部小说,我得到一个小小的意念,即革命与恋爱是不能够走着同一的步调的。为恋爱就不能不忍苦,同时也就不能不舍掉自己的爱人。在《虹》里边的主人公梅女士她是一个极端的现代式的女性,她为着革命的缘故,不肯接受任何人给予的爱。至于《韦护》一篇中,主人公韦护,是一个坚毅果敢的革命者,后来同美丽而聪慧的丽嘉发生了恋爱,接着就过着很温馨的足以令陶醉的同居生活。他的精神渐渐的改变了,他的思想有时也动摇了,书中这样的说道:

他开始了一种恐怕{1}的预感。他试着去多做点事,他接连迟回了好几天,但结局他自认也是失败。于是他不知所可的常常烦闷起来。他想起他们刚刚{2}住在一块的时日,是多么快乐的时日,因为他忘记了他的工作。因此他常常违挠一点她的禁止,多喝几杯酒。他常感伤的抱着她喊道:“我要我们离开这世界才好。我们去学鲁滨孙飘流在无人的荒岛③上去吧。”

他的思想转变的多么快呀,于是从此颓废起来,常常请假,常常带丽嘉到电影院去饮食馆去,而后来他终究因此遭着他的同事们的鄙视,而他也时时因刺激而反省,心中有着很大的激烈的冲突——意志与感情的斗争。最末了他才毅然的决定了要去工作,不能再沉溺在爱之海中了,于是才脱离了丽嘉,抛弃了丽嘉,而跑到丽嘉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工作去了。这是《韦护》内容的大概。至于《一九三〇年春的上海》,是写着一个革命的青年望微与他的爱人玛丽的事。望微是很爱玛丽的,而玛丽自然也是很爱他的。但望微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他在爱之焚围中,依然不少懈怠于他的工作,但他的爱人很不满意,总希望他能常常陪伴着她不离开她,然而他竟不能照着她的希望去办。最后她终于不耐烦的跑掉了,给他一个哀的美敦书,里边这样的说道:

若是你还爱我的话,则希望你的答复能使我满意。否则,我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你所应该知道的,便是使我有不得不走的动机,全是你爱情的不忠实,和你的工作;假若{4}你不能在这方面彻底的给我以充分的解释和善后的方法,则你不必答复我。

最后望微给她回信了,里边最重要的是:

是的,只要你转来,可以{1}说我将放弃我的一切而只陪伴着你,同你度着无忧的时日,然而实际,我不愿骗你(我从没扯到谎{2},你知道③),纵使我设法解除{4}我现在的工作,但望微的信仰是终{5}不会磨灭的。他恐怕永远⑥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在玛丽看来。

最后她终于没回转到望微的跟前来。革命与恋爱是不是冲突的?有了爱的人,是不是会忘掉大多人的苦痛?有了爱的人是不是能够毅然离开了他们的爱人的温柔的怀抱,而到战阵上去?有了爱的人,是不是能够更增高他们的勇气,去斗争去?这些问题,大概一时是很难解答的吧?也许是同志们的恋爱比较好一点吧?但又怎敢保险他们真正的恋爱后不放弃他们的艰苦而又危险的工作呢?

总之,艺术与恋爱,同革命与恋爱都是值得注意的,我站在这样的疑难的问题之前,不禁为之悚然了!

一九三一,五,十八日下午

按:《从艺术与恋爱说到革命与恋爱》原载1932年1月11日、1月21日《益世报》副刊《草虫旬刊》,署名“访秋”。

一四、《一年来本刊之回顾》

一、社名之由来及刊物的产生经过

说来已是两年前的事了,我的朋友罗君堇南,刊行他的第一部诗集——《花要落去》——当印成时,罗君恰好由河南来平,谈及发行的处所问题,于是我们都不约而同的,认为用一个团体的名义好一点,在几度的考虑之后,“草虫社”之名于是就跟着该诗集而流落于人间。

大概是前年深冬的一个晚上吧,几位朋友在一块围炉谈天,后来扯到忘形的时候,忽然提到组织团体的上面了,大家都感到没有团体不足以集中精神,没有维系团体的事物,团体终于要涣散瓦解。于是由一而二,由二而三的讨论起来,末了就决定了两种办法,一是用团体的名义,向报馆交涉,看能否让给我们一片园地,使我们自由开垦种植。二是经济有办法时,可以拿自己的钱来印行定期刊物。当晚分散后,大家都抱着那种目的,想着要非在最短期间促其实现不可。

过了一个多礼拜,我同静之(也是那晚谈天会中的一个)在一块商酌着,写了两封信,寄给M同S两报馆,但结果终于都碰壁了。本来是无足怪的,处在现在的社会环境之下,一切的事情没有情面的帮忙,那你休想成功。同时报馆呢,真也有他们的困难,一个不相干的团体,要求他在每礼拜腾出一点地方,他们当然是要置之不理的。我们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既不怨天,又不尤人。只不过把当时热腾腾的心,少为冷一冷罢了。

迁延,迁延,一直到去年春天,静文{7}也到沈阳去了。有次我同固生去访北平《益世报》的副刊编辑王君云渠,王君系许君的老师,比较相知较深,谈到出刊物的事情,王君并未拒绝,只不过说现在还没地方,有地方时就马上通知你们。当时固生心中不知怎样,但在我又算是一个失望。

已经是樱桃滴朱,荷叶泛香的夏天了,同现在一样,一出门就同掉到火炉里边似的难受。一次下午我同固生又冒着炎热的太阳,跑到王君那儿去了,这次真碰巧得很,恰好有一个刊物刚刚停顿,于是王君就令我们来补充。当时我们真是喜不自胜,几天之内,东奔西跑,请人写字哪,要文章哪,画式样哪,校对哪,终于第一期的《草虫周刊》在去年六月中旬遂呱呱而坠地。

《草虫》诞生的消息传到远方的朋友们的耳朵里后,都像得了小孩子似的欢欣,于是接二连三的接到了他们不少的寄来的文稿。赖这种滋养,他才算很健旺的拉长了他的声音,喓喓的叫个不休。

因为时光的疾驰,所以不知不觉已从一期出到二十几期了,“九·一八”以后,在沈阳的静之也被迫返平,经他建议的结果,于是才又从周刊改为旬刊,又为的要使人容易记忆起见,期数的次第仍是顺序的排下去。过了冬,过了春,又到了夏,在这炎暑逼人,额汗涔涔的天气中,我们因为特别爱护他的原因,所以不辞辛苦的又来张罗庆祝他周年生日的事宜。

二、刊物内容之总检讨

自己来批评自己,实在是很难的一桩事,本来人都是难以自见的,尤其是文字方面,俗语说得好:“太太都说人家的美,文章都说自己的好。”所以对自己批评很难达到客观的地步,进一步,即令是极其客观的了,说自己好,人家仍旧要骂你自捧自夸,说自己坏,人家也要笑你自己打自己嘴巴。反正“一言以蔽之”,自己来批评自己,总不是正当办法,不过现在我来对于这个刊物过去的东西的检讨,固然是不能够不批评,但其目的在督促我们自己能够反省,而不在自己替自己吹,好也吧,坏也吧,听凭读者的批判。

在这一年中,本刊里边,一共载有三篇超出万言以上的作品,一是名林君的《自己的供状》,二是访秋君的《南行日记》,三是清君君的《弦》。这些东西很可以代表本社的态度,同本刊内容之一斑。

《自己的供状》,是作者失戀后,自己从旧的圈子中跳出,而藏匿在深山中写的东西。内容把自己失恋的前前后后,都很细腻的叙述了出来,一字一句,都流露着作者奔放的热情。

《南行日记》,是作者描写“九·一八”以后,北平学生到南京示威的经过,可以说是那一个大时代中一幕悲剧的写真。

《弦》是作者对自对己往所作过的一桩大的错事的忏悔的记录,陈述自己不能同所爱的人结合的苦痛,同当时所以铸成此大错的不得已的隐衷,从这里很明显的可以了解,作者是如何的有着痴情的一个人。

就这三篇而论,实在说起来,在表现的技术上无容讳言的都还幼稚,也许离成熟的地步还很远着呢,但有点是我们可以自信,而且自己不惭愧的,就是这些作者,没有不是抱着以生命为文艺的决心的,他们的作品,不是无病呻吟,不是拿他来装门面,想借此骗骗世人,博得一个“什么文学家呀”的头衔。他们的作品,的的确确是内心的呼叫,是如潮如海的热情,奔驰出来的象征。不是有意去写,而是不得不写,所以在外形上虽然有时不免失之于散漫、繁琐、庞杂,结构不谨严,字句不工丽,但是只要有着这样的热情,去作生之战斗,将来总有着绚烂而成熟的东西会产生出来的吧。

此外如罗君宝册的诗,徐君缵武的小说,李君静之的小品文,许君固生的戏剧,虽为数不多,但在质上说实在都有着相当的分量的。就中尤其是罗君的诗,已有霜枫君详细的批评,在本刊上发表过,所以也无庸我再在此啰嗦了。

总之一年来,我们的成绩,自己看起来虽不能够突出现在的文坛,使一般人为我们“叫好”“喝采”,也许有时还有喝倒采,骂我们无聊的,但我们并不灰心,并不气馁,因为这是我们真正努力的结果。所以每当看到书架上那一堆的东西时,就好像我们的心是在那儿拨动,我们的精神是在那儿呼叫似的。因此我们的心中就得到无限的安慰,赖这种安慰,于是更使我们毫不犹疑,毫不顾忌的,认清了自己的道路,大踏步的走上前去。

三、本刊今后的计划同对于读者的希望

因为本刊的继续,结果得到不少的惠意的读者参加进来,同我们共同去作。最初的社员,只不过六位,现在增加到一倍以上了。最初的社,只是有其名而无实际的组织,现在已成为一有机体的团体了。最初只是一个刊物,到现在另外单行的刊物(《曙原》)已经出版了。啊!为时不过是二年罢了,当日晚上几位朋友的希望,到现在竟然完全达到了,而且有的结果还要超出希望之上,所以时至今日,我们真不知怎样高兴才好。但虽然是如此,我们并不自满,我们并不自足,这不过是我们第一步成功的证明。实在说,我们的道路的遥远,不知要超过现在所已走过的几千万倍以上,所以我们为这一点的成功,而欢欣者,只不过从这一点可以鼓励我们的努力的去迈开大步向前走而已。

说到我们对于本刊的计画,可以说惟有我们自己去真正的生活,从真正的生活上得到经验,来作文艺的表现。编者最近在本社另外单行刊物《曙原》上,开头曾说过这样的话,不妨引来作为本文的解说,即:

我们的态度是要热烈的去生活,我们的刊物是我们在遍地荆棘的人生道上,所留下的紫血斑烂的痕迹。

《曙原》虽然是我们另出的刊物,但内容是同本刊是一样的,我们对之丝毫没有彼重此轻的观念。只因为本刊篇幅太小,不能尽量容纳本社社员的作品,所以不得不另辟殖民地,殖民地与祖国在地域上虽然不同,然民族的血统是丝毫没有变更的。因此上边的话,虽然是编者为《曙原》而向读者所说的话,但现在把他拿来用在本刊上,也一样的合适。至于本刊将来的内容,自然与以前是不会有大的差异,仍以文艺的创作为主。但除此以外所要刊载的,当为别国文艺理论的介绍,同本国文艺的研究结果。其他不相干的东西,与文艺无密切关系的,当不会闯进我们的圈子来,这是我们敢向读者郑重声明的。

末了就是我们对于读者的希望了。在过去我们也曾直接间接的得到读者的帮助,即所谓精神的安慰。不过以后仍望读者能够给一惠意的批评,只要是很客观的,不是意气用事的,好的批评我们自然是感激,即是坏的我们也一样的高兴接受。也许比接受好的批评更为踊跃也未可知。因为我们固然需要鼓励,但尤其需的是错误的指责。惟有赖这种指责,才不致于与一般读者离开,而把自己葬送到坟墓中去。除此以外,读者要有作品时,只要与本刊的内容相合,在可能范围中,总要把他发表的。啊!惠意的读者呀,我们在这儿是恭等着你们的评判的啊!

二一,六,八{1}日晚,访秋于百忙中写于同适斋

按:《一年来本刊之回顾》,原载北京《益世报》副刊《草虫旬刊》1932年6月1日第43期,即《草虫一周年纪念特刊》。署名“编者”。

一五、《同适斋随笔:开宗明义》

许久不曾提笔的我,到现在脑子简直成了老了的春蚕,吐不出半寸的丝,干了的麻饼,榨不出一滴的油。不过几个月来的生活,真不能够说是平凡,时时刻刻都是在艰险的道上走着,小心一点,也许能渡过去,达到了那朝霞似的蔷薇之园,但一失足,就会掉到泪之谷,把自己的一切都葬送进去。因此,精神总是在紧张着,实在说,真是没有半日的时间,自己的心海平静得如镜似的,可以反映出天光山色。所以打算写一点东西,真是有几分不可能。越不写,越是懒于提笔,越不提笔,脑子越枯涩,可怜自从《草虫》一周年纪念,我勉强的凑了一篇文章以来,到现在已两个多月了,简直连我写的一个字也见不到了。同时呢,又因为病了很长时候,刊出来的有很多期,没有发出,于是有些师友都认为《草虫》停刊,这一切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回想在以前的时候,每次的发稿、校对,同发行的责任,都由我一人担负,而现在陡然间几于自己完全卸去了。这不仅仅是对不起读者,而且也对不起“草虫社”的这些朋友们。所以在这儿,我就不能不诚恳的用我惭愧的心,向本刊的读者同撰稿者表示我的歉意。

好了!谢天谢地,到现在总算千辛万苦的把这个狭小的道路走过了,无管现在所到的地方,是照人眼睛的蔷薇之园也好,或者是蔓草荒芜的废园也好,但从非常的生活,回复到旧日的生活,从变态的心情,回复到常态的心情,好像那拉满了的弓,一旦把弦弛缓了,这是多么的愉快啊!所以从今日起,自己要发大誓愿,非真实的去作不可了。同时几个月的动的生活,自己很想借一个幽静的所在,寂寞的时间,把他整个的写出,充一充本刊的篇幅。末了并望本社的诸社友,能够更加努力!使本刊以后有着长足的进展!

二一,八,八,于同适斋

按:《同适斋随笔:开宗明义》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旬刊》1932年8月11日第49期,署名“访秋”。

一六、《读了C君信后》

当我匆匆的下了课后,还没回到休息室,就从号房的手里,接到了这封信,我看了看信皮,马上晓得是老友C君从P地寄来的,于是就慌忙的把他拆開了。

我慢慢的读着,觉得这里边一字一句,都同夜的黑幕似的,渐渐的渐渐的笼罩了我整个的心,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凄怆、怅惘之情,逼得我几乎流出泪来。我黯然的很颓唐的转回这个潮湿而又暗淡的小屋子里,默默的躺到床上,一面又重读着这封信,而一面又追想着往日的种种。

霜枫兄:

…… ……

此次归家,即让停两个月,或三个月,恐怕所想的事也未必做到;岂但未必,我料想着简直是办不到。破落的农村,破落的家园,你想怎会有圆满的结果呢?

昨晚又到知庵家里,谈话终了时,我说:“我回家就好像等于暂时的逃脱困境,回家以后你要时时替我留意才好。”这句话也是我要在走之前说给你的话啊!

霜枫你在山东替我留心相当的事情,等你回平来了更望你为我竭力找寻一小事情,关于种种叮咛嘱托的话,恕我不多写了。

当我念到此地,一只手不自禁的垂下来了,同时信纸很零乱的落到胸前,一副急遽而燥急的面容,登时现在我的眼前了。唉!说起这位老友,他以前是一个多么勇猛精进的青年啊!满怀贮着无尽藏的热力,像没有爆发而将要爆发的火山似的,同着他谈起什么事情的时候,虽然有时议论见地不免幼稚,但那一种说不出的力,是不能不令你披靡,不能不令你叹服的。但自从他因为一次的失恋,而离开了大学以后,就开始了他的不安定的生涯,说他是漂泊吧,他并不像浮萍似的,地角天涯,东西南北的流转着,但说他是安定吧,他没有固定的学校,固定的职业,只是像旅客似的(虽然人生就是作客,但我说的是狭义的),这月住在这儿,下月住在那儿的迁徙着。因为他的事业的不安定,于是就不能不极力的跑进爱的圈子里去,结果是恋爱了,订婚了!唉!目下的社会,作一个人并不是容易的,有了妻子,自己就不知不觉的负起了经济上的重担,但他呢,虽然有了妻子,而职业毫无着落,因此终天陷入了窘迫的困苦里,不幸他的交际又极其狭隘,而像我这样的朋友,虽然也有几位,但可怜都还是书生,一点忙也帮不上,目下因为没有办法,只有暂走归家之之一途,打算到家里看看能筹划几个钱不能,然而这是多么的渺茫啊!唉!以往日有着狮子似的雄伟的体格,钢铁似的坚硬的意志的老友C君,而今呢?也不免为着人世的压迫,生活的艰难,把他的锐气把他的锋棱不知消磨去多少啊。终天心中像生了草似的忙乱焦燥,又像那日已暮而找不到旅舍的客人似的,在人生的道上徘徊踟蹰!

我脑中真是千头万绪,那种人世上道路的崎岖,好像在我的眼前中展着似的,而在这崎岖的路上所走的那些颠沛流离者的情况,也同闪电的显现在我的眼前。我强自镇定着,又把信检起接着念下去:

你给知庵的信我也看了,你说知庵的话,固然很中肯,但争奈他的环境不好,可怎能会使他长出勇气呢?他住在家里,只有消磨光阴而已,作研究的工作吗?简直是不可能;爱么?更是无处无机可以找到得到。

他幸而有一个家庭,还堪温慰他的身心,不然的话,恐怕他要算是这群朋友中最悲痛最坎坷的一人了。也或者正是因为他有家庭,所以才牵掣得他数年来没有真正的上到人生的战阵上去。

…… ……

恋爱在最近当然是不容易打开一条道路。读书呢?也是志有余而环境有所不许,所以我觉着对知庵最大的补益,使他改变他的心境,改变他的环境者,惟有生法使他们事而已。

唉!我真不能够再读下去了,“人事的凄凉呀”,我疯狂似的这样的叫着。现在的人世真不知怎的会有着这样的缺陷,一个刻苦努力聪明颖悟而又富于创造力同诙谐的老友S君,竟因为升学的失败,几年来陷进在被惫的境地里。同时又因为爱的失意,于是往日的突飞的创造力,也无形的迟滞了,往日俊逸的丰韵,也枯涩了,末了并连那往日的诙谐,也变成愤恨的冷嘲,而自然的和悦的面容,也变成不得已的应付的苦笑。心中点点的伤痕化为脸上丝丝的皱纹。唉!几个朋友谈起他,总是说他太缺乏勇气,这自然也不为无理,从中学到大学,几于没有脱离过家庭,在父母兄弟的圈子里,自然与处社会不同,然而又那知他的过于退让,同不勇于进取的另外的原因呢!事业爱人,这些问题都同蛇一般咬着一般人的心。而他呢?自然也不免。脑海中虽然终日徘徊着这问题,而终于迟滞的缓慢的不能够马上得到解决,于是心中的苦闷和抑郁,同火似的燃烧着!唉!人生的罅漏的原因,不知从那儿造成的呵!即如我这位老友,你要光看看他的家庭,那你就根本不会料到他有着这样的说不出的隐衷呢!信只读了二分之一了,再往下看吧:

《草虫》已是不能再在《益世报》上叫了。前星期六的下午在文学院开一次会议,定若找不到其他的报纸,即自己刊行,每月两次,每次需洋六七元。H女士那天很是高兴,一个研究教育的,又快毕业的女子,文章的质同量又不怎样的了不得,然而到现在竟对《草虫》还是这样的欢喜,这自然是心中另有热情在了!

据古生说,上几次的见面,H的态度对景兰都一次比一次好,可惜景兰太不热烈了,劝也不能生大的效力。你十月底能回来还是回来吧。一个女子表现出欢迎的心来,男的不走上前去,恐怕是终不能聚近的,怎样才能促紧景兰的步子呢?

故人的影子都从C君的信一个一个轮替的映进我的脑海来。一个清秀超拔挺然玉立的青年诗人L君,也为着命运的不偶,受着家庭的累赘,而不能迅速的寻到可以慰安自己的人。唉!他曾用他的生花之笔,写出同他一样的豪放洒落清隽秀美的诗篇,同时更曾用他的满著烟尘的脚,远渡重洋,踏过那樱花盛开的扶桑三岛。蕴藏着沸腾的热情,怀抱着高远的希望,走遍天下,想找寻能够了解他而且安慰他的人,但终于是曲高和寡,有谁能认识出他这种热情?有谁敢接受着他这种热情呢?在这种长期的行旅之后,末了还是一腔火一般的生命之力,包围着一颗寂寞的心,事实上使他不能不疲惫,不困倦。他对于人生是一个强烈的执着者,我还记得他先前给我的信,有这样的话。

枫弟!蔷薇园中的生活是幸福的,沙漠国里的跋涉是可怖的,这话谁不知道,但也不能够强求而成,好得兄生而命穷,从未从蔷薇园中走过,总在沙漠国的边缘上打转,遥望去路只见万里荒荒,风沙白石,四无人烟,何尝不感到寂寞悲苦呢。一旦时间到来,不知不觉已踏入沙漠的核中,反而倒不觉得有什么孤独寂寞了。反正命该如此,此生作一个骆驼好了,驳着人类的罪恶,不!自己的罪过,向前途迈进,到有青草的地方就吃口青草,没有不妨饿着,逢着有清泉的去处就喝口泉水,没有不妨喝{1}着,走是自己的责任,走一程算一程,走到那里算到里。

这种精神,所谓踏着鲜血迈向前去的态度,是真正的所谓诗人的特性啊!不过目下他好像对于爱已有点淡漠,也许是因为他没有碰到真正值得他爱的人,所以才如此得冷静的吧。

眼一滑可看见底下的话:

最后还给你一个消息,但你听了恐怕已不会含泪了。呈云在N校因为抗日事责骂了校长,及许多什么员,在二十一号宣布开除了。

他是走了,走到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但从此我们是走在两个世界中的人了。见面真不知待到何年何月何日,想起呈云,我已恍若是垂老的人了!

他是走上他要走的路途了,祝他身体康健,勇敢的走去吧。

唉!我真不晓得是哭好,是笑好,是悲痛好,是愤恨好。一个不满于现状的热情愤激的青年,他之有这种结果,是我早预料到的啊!在此地我心中之所以隐隐作痛,而对之不能不难过者,乃是他这次的离开学校,可以说是永远的抛掉了家庭,抛掉了师友,而走向一个颠沛流离,终日在争战中的世界上去了。唉!自从在北平东车站别后,我到此地曾给他一信,但没接到他的回音。一礼拜前我返平时在天津车站又给他一信,报告我的行止。这次回来本要打算给他写信,而还没动笔的时候,忽然得到这个消息,真不能说是突如其来啊!这在他是好呢是坏?我不晓得。但在他想来大概认为这是他应走的道路吧。唉!再见不知何日。想以往的情谊,任是怎样冷静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凄然泪下吧。唉!我的勇敢的朋友,别了!竟是这样的别了吗?我只有祝祷你永远的健康,诸事的顺利。像我们这些老朽的人,请你一个一个的丢到脑后吧!我的别了的少年的朋友啊!

感情脆弱的我,到此时泪不觉已流湿了枕头,眼前是昏暗的茫然无边的荒凉的冷酷的人间。唉!我的这些朋友们啊!在你们大概都认为我是比较幸运的吧?但又那知我也一样的遭着人世的一种压迫呢?行色匆匆,“脚跟无线如蓬转”的样儿,不是一样的可怜吗?相形之下,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唉!朋友们啊!我们的精神是共同的,我们的心灵是彼此互通的,在这险阻的人间世,任是悬崖削壁的高山也好,是茫茫无边的苦海也好,所遭遇的任是风雨凄凄的傍晚也好,是冰雪遍地的深夜也好,总之我们是不可分离的伴侣。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我们总是用彼此的体温互相温暖着,用彼此的手脚互相搀扶着,这样来同险恶的环境争战,末了就是杀得只剩一根箭,但我们也不要分散。了解便是愉快!同情就是慰安!负着创伤,忍着热泪,提起了我们疲惫的腿,努力的迈向前去吧!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啊!

九、二十九日下午,写于北园

按:《读了C君信后》原载《山东民国日报》1932年12月12日、13日、14日、18日,署名“霜楓”。1932年暑假,任访秋曾应山东济南白鹤庄乡村师范校长的学友钱振东(鲁亭)的邀请,前往任教。八月间去济南,师大开学后又回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