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山寺》中的高危、真幻与礼节

2020-06-29 12:34何湘君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20年5期
关键词:天宇全诗高楼

何湘君

《夜宿山寺》是统编教材二年级上册中的一首古诗。全诗短小,仅20个字。语言绝去雕采,明白如话,小学生读来也觉晓畅易懂。对该诗的阐释,之前方家多从修辞手法的夸张和艺术渲染的浪漫角度,以“高”为中心进行解读。但沈德潜《说诗啐语》说“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李白绝句具有“语近情遥”的特点,这说明仅从语言层面很难把握李白诗的“弦外音、味外味”。若从语言、手法和象外三维视角对全诗进行解读,更能体味诗人笔下的夸张、浪漫和理趣。

一、超越描摹的高危组合

“高”是整首诗的“诗眼”,是全诗的铺垫。以“高”为工,最为精练,起到统摄全篇的作用。李白对“高”的处理一贯采取极度夸张的手法。他一生有三次漫游经历,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漫游中创作了一些登临之作。“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是对庐山瀑布壮美阔大的描写。“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是描写天姥山的耸立巍然。三百丈、三千尺、四万八千丈,这些针对“高”的夸张描写尽显李白独特的个性与气质。除了用夸大的数量词对高度进行描写,作者还从情感体验上来突出高耸。

“危”突出了高,也加深了诗境。“高”与“危”二字不能等同,其在《说文解字》中的释义不同,段玉裁的注释说得很清楚:高,崇也;象台观高之形。古代礼制中有以实物大小来定亲疏、别同异的传统,高台就是其中一种。“天子、诸侯台门,此以高为贵也”(《礼记·礼器》),高台是天子和诸侯区分大夫和士的礼器。不难看出,“高”是指实物的高度。“危”则不同,从字形上看是一个人站在山崖上,《说文解字》中释为“在高而惧也”,主要侧重于人在高处时而产生的恐惧感。唐宋诗人有使用“危”字来体现楼高、险、奇等特点的传统,如“岳阳城下水漫漫,独上危楼凭曲阑”(白居易《题岳阳楼》)、“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杜甫《中夜》)、“君恩未报身今老,徒倚危楼一泫然”(陆游《晚登望云》)。因此,诗中首句直译为“高楼高达百尺”并不恰当。“让人生畏的高楼有百尺高”可能更接近原诗的意思,更容易让人感知诗境。

“高”与“危”构成一个组合,用一个意象过渡到一个意境。楼之高是实景,高到几乎可以与天宇相连,为接下来激发想象作好铺垫;“危”则从高楼描写的角度跳出来,转而渲染诗人的畏惧之情,一字点染、由象人意,充滿强烈的主观色彩。李白巧妙地在短短五言中实现了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实属罕见。

二、飘然思不群的真幻两境

李白的诗歌风貌别具一格。杜甫评价他的诗:“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通过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修得的功夫,独特的性格及人格所涌现的灵感,李白的诗作通常使自然与社会交融,将现实与仙境融为一体。因此,其诗飘然思不群的真幻两境常常既从容于法度之中,又超然于八表之极。

法度之中的实景描写相对较少。登临高楼所见为楼的本身、星星和寰宇。对于实景,诗人历来很少描摹。这里除了采取夸张手法之外,其余采用口语入诗,语出自然,直截了当。清人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尝叹李长吉费尽心力,不能不借险句见奇,孰若太白用寻常语自奇。”其汲取传统却又超越传统的功夫,由此可见一斑。

令人称奇的是经诗人艺术加工、超然八表之极的虚景。摘、百尺、高声、恐惊、天上人,寥寥几字就冲破一切束缚,借助想象,超越时空。“高百尺”“摘星辰”,神识超迈,飘然而至。如果就此顺着作者天马行空的思维,定会形成不可羁勒之势。因此,作者在第三句尽显婉转变化之功夫,“不敢”二字将高楼之雄伟和兴致之酣畅引发的浪漫神游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悄然收束,避免了落入持续雄浑奔放的激情幻想之中,因为“以大起大落为宏大气魄,不是绝句这样精致的形式所能容纳的”。所以,作者在第三句完成语境和意境上的切换,从写客体之景到抒主观之情,从雄浑到含蓄,令人穿梭于自然与虚幻之中,有如白云在天,卷舒自如。

三、尽慎致敬的君子之礼

李白个性高昂、狂放不羁,加上“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等传说,常被人视为无礼之人。事实上,李白的政治观主要受儒家思想影响。虽然唐代统治者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崇道倾向,李白身在方士格,也采过药,炼过丹,其诗多处表现出道家的自由精神,不过其政治观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却是儒家思想。“去去复去去,辞君还忆君”(《拟古十二首》其十二)、“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一生欲报主,百代期荣亲”(《赠张相镐二首》其一)、“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隋”(《观胡人吹笛》)、“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梁园吟》)、“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这些都是李白受儒家思想影响注重人事的证明。

儒家重视礼。礼用于区分人与动物。“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礼记·曲礼》)。人有礼节约束,自然就会做到非礼勿动,非礼勿言。终生怀有安社稷、济苍生理想,发出“为君谈笑静胡沙”之音的李白,对“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的儒家礼节自然不会陌生。登临百尺高楼,上接天宇,天宇有人(或神仙,作者未明指)。此时如果自己兴致盎然、高谈阔论,势必会惊扰到天宇之人,对此诗人非常担心。“不敢”“恐惊”就是一种自我约束,是一种由内而发的行为规范和长期以来心性修养的表现。一贯慷慨豪纵、洒脱不羁的诗人此时按捺住内心喷薄呐喊的冲动,转而变成一种克己复礼的自我约束。如此看来,最后两句既是对“登城不指,城上不呼”(《礼记·曲礼》)的直接回应,也是“君子之于礼也,有所竭情、尽慎、致其敬”(《礼器》)身体力行的体现。怎能说李白是无礼之人呢?

概括来看,全诗的脉络呈三点分布。首先“高百尺”“危楼”以夸张手法铺垫全诗;接下来“摘星辰”带人进入虚幻诗境;最后以“不敢”“恐惊”字眼落笔,悄然说理。诗以惊悚开篇,中间领人神游,最后以“不”“小”收篇说理,尽显楼的高耸、诗人之浪漫和克己复礼的心性修养。篇幅短小却如谚如谣,低年级学生在诵读中也很容易感受到该诗波澜起伏、韵致中不乏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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