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爱

2020-06-29 07:54徐兴正
滇池 2020年6期
关键词:基特里奇丹尼

徐兴正

我觉得不可能的是:现在,自己读书也使用书签了。

我本是一个粗糙读者,虽然爱书程度并不亚于那些精致读者,但以前保护书本都是随手用一张报纸现做书皮,看书也是随手用一张纸条当做书签。川端康成作品传达出来的“物哀”,在我写完《“美是邂逅所得”,忧伤和哀愁却不是》之后,更是浸透全身。“物哀”这种情感,其实由“爱物”而来。我这次竟然购买了“单向”三件书衣:一件是真皮系列雁灰书衣(相当于中号大小),另外两件是睡衣系列榭寄生绿小号书衣和山茶红大号书衣。还购买了“黑门”十架卡片书签,卡片正中镂空一个“十”字条框,下方写着一行汉字:“想要你知,我们的信仰有多美”,写着一行英文:“May you will know how beautiful our faith is”。对我来说,三件书衣都是奢侈品,它们的价格,一般定价的书,可以买到十多本。书签倒便宜,仅两元七角,不过,放在以前,仅凭并非必需这一条理由,我也不会买。如今,我竟然也成了一个“爱物”者。

重读美国女作家伊丽莎白·斯特劳斯《药店》,《药店》收在短篇小说集《奥丽芙·基特里奇》里,我将这部小说集套进“单向”真皮系列雁灰书衣之中,张芸所译《药店》中文版为 29个页码,虽然仅为两万字这样的短篇幅,但还是在书页之中放进了这张“黑门”十架书签。

《奥丽芙·基特里奇》收入伊丽莎白·斯特劳特《药店》等一共 13篇短篇小说,曾获 2009年美国普利策小说奖。这部小说集取这么一个书名,是因为每篇小说中都有一个人物,她名叫奥丽芙

·基特里奇,是亨利 ·基特里奇的夫人,倒不一定都是主人公,有时候她是次要人物。这部小说集中译本是著名的“新经典文库”之一,排列为第 557种,南海出版公司 2011年 10月第 1版。2011年 3月,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出品、中国作家安妮宝贝主编的《大方》创刊号出版,在“小说”栏目推出《药店》中文版。《奥丽芙·基特里奇》是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第三部作品,之后她不断创作,作品中译本也相继出版,“新经典文库”2019年 8月又出版了她的“故事集”《一切皆有可能》。2011年 3月推出《药店》的《大方》杂志,在出版了第二期后,已于当年停刊了。2014年6月,这位原名励婕的前主编,将笔名由安妮宝贝改为庆山。我拉拉杂杂所说的这些,本是《奥丽芙·基特里奇》小说集在近十年时光中,残留下来的断片,投射出来的碎影,肯定是不会附着在《药店》这篇小说表面之上的。但我重读《药店》,还是会想起别人的往事。这也许就是时光的魔力吧。不过,也有可能,毕竟年过四十岁,我已经是一个较为世故的读者了。

因为这个“单向”书衣的缘故,拿在手里的《奥丽芙·基特里奇》不由得让我联想到“羊皮书”,我相信书衣确系“真皮系列”,但不清楚它是不是羊皮。而“羊皮书”,其实又与诸如“他者”“神秘”“经典”(至少是“典籍”)之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具有超出一般经验和普通体验的倾向性。加之这张“黑门”十架书签的象征性,尤其是将书签放进书页的那一刻,镂空的十字条框里浮现出来的文字,虽然不能孤立形成完整意义,却显得格外端正、庄严,带来从未有过的阅读感受。莫非,这真是形式产生的作用吗?

作为故事展开的主要场所,药店,为什么不是便利店、咖啡馆,它有什么隐喻呢?在“临镇”,相对于便利店、咖啡馆,药店与镇上居民的关系更为密切:药剂师、店主亨利 ·基特里奇,“站在药店的后部,面对这抽屉和一排排药片,亨利很乐意听见电话铃响,很乐意看到梅里曼太太来取降压药,年迈的克利夫·莫特来买洋地黄,亦乐意为蕾切尔·琼斯配安眠药(这女人的丈夫在孩子出世那晚跑了)。”很多人都可能是患者,他本人或家人就会走进药店,如果不是作者克制的话,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得很长,病症也可以无所不有。药店与镇上居民的关系,也比便利店、咖啡馆隐秘。店员丹尼丝·蒂博多与丈夫应店主邀请,到他家里聚会,店主夫人奥丽芙·基特里奇就告诫过她,小说是这样写的:“在药店工作,”奥丽芙边说,边把一盘烤豆子放在丹尼丝面前,“就会知道镇上每个人的秘密。”她在丹尼丝对面坐下,把一瓶番茄酱推上前去,“所以必须学会守口如瓶。不过看起来你知道该怎么做。”这种隐秘,也存在于店员身上。格兰杰太太是亨利多年的帮手,作为店员,她唯一的缺点是不乐于取悦戒心重重的顾客,除此之外无可挑剔,“不说三道四嚼舌头,库存管理得井井有条,几乎从来不请病假——这些都令亨利感激不尽”。而她之所以不乐于取悦顾客,亨利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原因:她丈夫是捕龙虾的漁夫,她身上因此也染上了海洋微风的冰冷气息。就连她的死,也是隐秘的,小说写到她“几乎从来不请病假”之后,接着写道:“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令亨利颇为震惊。他觉得自己负有部分责任,数年的并肩共事中,他或许忽略了某些可能出现的外显症状。没准提早给她开些药片、糖浆和注射剂,她就没事啦。 ”小说中,这几句话写出了亨利的同情,还写出了他的理智,写得特别专业。何以见得“专业”呢?店主对店员几乎从不请病假就充满感激,这种感激建立在工作关系之上,也是人之常情。这名店员突发疾病身亡,店主觉得自己负有部分责任,这是同情,产生于亲近与疏远之间,太亲近将导致自责和悲伤,就超越了同情,而太疏远的话,动的是恻隐之心,离同情还有一步之遥。这份感激与同情,分毫不差地折射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位店主只是一名不错的药剂师,而非一位优秀的医生,他对观察到的症状,会有一些判断,但未必就能确定疾病,所有用了“没准”,表示猜测,用了“开些药片、糖浆和注射剂”,表示寄望。句子写到这种份上,药店已经具备出现疾病、医治疾病等等隐喻功能了。

接着药店的隐秘往下说。

男店主亨利·基特里奇与女店员丹尼丝·蒂博多之间,在药店内外建立起最隐秘的关系。

这种隐秘的关系,就是不可能的爱。

这种不可能的爱,如何去说它呢?

请读者注意,这篇小说首先拿起的是“时间”这个武器。作者十分慷慨,给了小说第一主人公亨利·基特里奇足够的时间,从他晚年着笔,反向写到年轻时的药店,正反两个方向写到他们实际生活中和留在他记忆里的丹尼丝·蒂博多。掌握了时间这个武器,亨利就表现得从容。小说主人公,尤其是第一主人公从容了,作者才不至于那么紧张,能保持在相对放松状态。第一自然段到了中间部分,作者写道:“即使现在退休了,他仍会很早醒来,怀念起清晨曾是他最爱的时光……”

那么,清晨为什么是他最爱的时光呢?当然不是亨利·基特里奇喜欢从家里开车去临镇药店的那段行程,尽管作者仔细描述过一路上的风光和他自己的感受,冬天的,夏天的,而且还强调“冬天时,他喜爱那凛冽的冷意”,而是他到了药店,就见到丹尼丝·蒂博多了,还能与她相处一整天。

两人的处境,明朗得不能再明朗了:他是店主,更重要的是,还是奥丽芙的丈夫,他们有个名叫克里斯托弗的儿子,儿子快进入青春期了,一家人住在夫妇俩亲手建起来的一栋海景房里;她是店员,同样重要的是,她有丈夫,丈夫也叫亨利,亨利·蒂博多,他们寄居于一辆拖车里,一直渴望拥有一套房子。

亨利·基特里奇与丹尼丝·蒂博多,他们的爱,不可能的爱,出现了种种可能。从结果上看,这当然是生活的悖论,而从成因来看,又是生活的预设。生活啊,上帝也不可能为每个人做好安排。

客观上,丹尼丝·蒂博多一点也不漂亮,“圆鼓鼓的双颊,一双小眼睛从棕色镜框的眼镜后面向外张望。”在亨利·基特里奇妻子奥丽芙眼里,觉得“畏畏缩缩,”“看上去像只老鼠。”亨利 ·基特里奇纠正奥丽芙的偏见,说她“那也是只好老鼠,”“一个机灵鬼。”可是妻子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予以反驳,“没有哪个机灵鬼连身子都站不直。”亨利·基特里奇也承认,“的确,丹尼丝窄窄的肩膀总是前倾,一副为某事道歉的样子。”当他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忧伤。而对她的爱,或许就始于这样的忧伤。况且,她还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店员:

论手脚麻利,丹尼丝不亚于格兰杰太太,为人却更加随和。“就在第二条过道的维生素下面,”她会这样告诉顾客,“来,我指给你看。”一次,她告诉亨利,有时候,她会先让顾客随意地转上一小会儿,再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忙。“那样的话,没准他们会发现一些本来没想要买的东西,你的营业额就会上升。”一道冬日的阳光洒在化妆品货架的玻璃门上;一条木地板闪闪发光,颜色宛若蜂蜜。

读者可能会联系起,作者曾经写到已故店员格兰杰太太,与写到来药店买药的三位顾客一样,当时看来近乎闲笔,现在看来,那几句话其实用心很深,都是为了让亨利·基特里奇爱上丹尼丝·蒂博多。

亨利·基特里奇爱上丹尼丝·蒂博多,还因为妻子奥丽芙的戒心和敌意,以及儿子克里斯托弗的沉郁暴躁。奥丽芙在刚听到、还未见到这位新店员时,就产生了戒心和敌意。丹尼丝·蒂博多夫妇应丈夫邀请来家里聚会,聚会上的几个细节,一个是她明显无礼地告诫丹尼丝必须保守药店和患者秘密,又一个是丈夫打翻番茄酱时她那过于激烈的反应,再一个是这个店员与店主竟然喜欢相同的香草味,都透露出奥丽芙的戒心和敌意越来越深。

那么,奥丽芙为何这么容易产生戒心和敌意,并且就这样加深了呢?

这个很重要,小说几乎将原因分散在全部篇幅之中去交待。读者不一定会注意到,参加了亨利·蒂博多意外身亡的葬礼之后,奥丽芙向丈夫说起她对死者母亲的印象,觉得这位母亲,神色和性情都像丹尼丝本人,并据此认为,这恰恰是亨利·蒂博多之所以娶丹尼丝为妻的隐秘原因,在她看来,所有男人都想娶一个很像自己母亲的女人,同时她也说明,“除了你以外”。事实上,亨利·基特里奇童年时曾两次目睹过母亲精神崩溃,由此带来的恐惧一直折磨着他。应当提醒读者注意的是,小说已经暗示,在出现过精神崩溃这一点上,奥丽芙恰恰就像亨利·基特里奇的母亲。考虑到仅有这一点暗示是不够的,小说还写到,尚未完全进入青春期的儿子克里斯托弗,“他的情绪仿佛释放到空气中的毒药”,“奥丽芙似乎也跟克里斯托弗一样变得反复无常”。奥丽芙认为自己不可能也像丈夫的母亲那样,却命中注定了这样的精神状态,她也是身不由己啊。不过,奥丽芙冲丈夫发火,拒绝一起去教堂,往往是一夜之后,有时则更为短暂,她就能恢复平静,又没事了似的。

小说接近结尾,亨利·基特里奇和奥丽芙也都到了晚年,那时,丹尼丝的年龄,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吧,作者这样写道:

“她很好。”亨利回答。虽然不是现在,但马上,他就会走向奥丽芙,握住她的手臂。他早知道,奥丽芙也有她自己的伤心事。吉姆·奥卡西的车冲出马路后,连续几个星期,奥丽芙晚饭后都径直上床,抱着枕头恸哭——于是他了解到,奥丽芙爱过吉姆·奥卡西,很可能吉姆·奥卡西也爱过她。不过之后他从来沒有问过她,她也从来不说,正如他也从未向她坦承过自己对丹尼丝那欲罢不能的病态渴望——直到那天丹尼丝来告诉杰里的求婚,他说:“去吧。”

读到这里,读者想必已经发现,奥丽芙对丹尼丝的戒心和敌意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自己也爱上了,并且一直爱着另一个人,他叫吉姆·奥卡西。这位吉姆·奥卡西是谁呢?除了这一处,小说只在另外两处写到吉姆·奥卡西:一处是奥丽芙与丈夫说起,希望吉姆·奥卡西车里的呕吐物清理干净了,借此交代“吉姆·奥卡西和奥丽芙在一起教书,多年来,都是由他载着克里斯托弗和奥丽芙去学校”;另一处则是奥丽芙咆哮着抱怨丈夫,认为丈夫对克里斯托弗的陪伴以及对他的理解,还远远不如这位吉姆·奥卡西。在吉姆·奥卡西死于车祸(小说并未点明),奥丽芙连续几个星期为他哭泣之前,亨利·基特里奇从未意识到这种爱。那么,奥丽芙的爱是否也属于不可能的爱?它又是怎样产生的?对此,小说没有透露半个字。在这里,我产生了一个可能有点意思的联想: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为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整理过一份“附录”,在这份《康普生家:1699—1945年》时间跨度为两个半世纪的附录的结尾,他忍不住写道:“迪尔西,他们在苦熬。”那么,苦熬的究竟是什么呢?当然是命运。又过了半个多世纪,另一位美国作家伊丽莎白·斯特劳特在短篇小说《药店》里,不动声色地告诉读者,亨利·基特里奇夫妇,在各自不可能的爱中,即将度过他们的一生。至于杰里,他是谁?杰里一直为药店送货,他身体过于肥胖,脑子也不聪明,因得到丹尼丝善意而温暖的照顾、安慰和鼓励而改变了人生,后来成了丹尼丝的丈夫,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儿子遗传了他的肥胖和笨拙,女儿却更像母亲,而且漂亮、聪慧,高中时就开始收到情书了。对于杰里来说,他这一生,得到了不可能的爱。

亨利·基特里奇对丹尼丝的爱,是否意味着就是对奥丽芙的背叛?说得直截了当一点,是不是出轨?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写过一篇不错的短篇小说,篇名叫做《出轨》,内容也就是出轨。从婚姻和爱的角度来说,出轨是一种背叛,也是一种冒险,还是一种变现。对,变现。而亨利·基特里奇对丹尼丝的爱,是不可能的爱,是从未、也永不变现的,它更接近于:

虚无。

丹尼絲的丈夫亨利·蒂博多意外身亡之后,这位亨利·基特里奇对她的爱,就像奥丽芙对她的戒心和敌意一样,变得越来越深。他帮助她租房子,搬家,教会她开车,开支票……到了引起奥丽芙警惕的地步,两人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你到底在苦恼些什么呀?”奥丽芙说。

“丹尼丝,”他回答,“她孤苦无依。”

“人们从来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无助。”奥丽芙反驳。接着她盖紧灶上的锅盖,补充道:“老天,我就怕这个。”

“怕什么?”

“没什么,把这条该死的狗牵出去,”奥丽芙说,“然后坐下吃晚饭。”

克制是爱的美德。真的是。你看,奥丽芙已经说出了“我就怕这个”,但她马上又说“没什么”,接着再说“坐下来吃晚饭”。

同样,亨利 ·基特里奇也是克制的,甚至更为克制。作者写道:“杰里看在眼里,厚实油光的双唇微微张开。”杰里看在眼里的是谁?是丹尼丝。那么,谁又将杰里看在眼里呢?作者没有写出来,但不言而喻,无疑是亨利·基特里奇,从杰里的眼里看到了他对丹尼丝的情欲,因为自己爱着丹尼丝,就容忍不了杰里眼里的情欲,却又不可发作,这相当难受。(看来,作者和笔下的人物一样克制。)但是,后来,丹尼丝告诉他杰里向她求婚时,他说的是:“去吧。”就连奥丽芙也为丹尼丝犯难,曾在丈夫面前哀叹:“在这丁点儿大的镇上,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丈夫?”让丹尼丝去参加乡村舞会,或者劝她远走高飞,因为爱她,这样的建议,他自己都不能忍受。“他幻想搬去偏远的北方,和丹尼丝一起住在一栋小房子里。他可以在那儿找份工作;丹尼丝可以生个小孩——一个崇拜他的小女孩。”然而,“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不能搂她入怀,亲吻她濡湿的额头;不能与她同床共枕,看她穿着小女生的法兰绒睡衣……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奥丽芙后的生活——就像锯掉了他的腿。”丹尼丝是“爱”,亨利·基特里奇是“不可能”,这生活的安排,只有杰里,丹尼丝在药店里爱护过的高中生,才是可能的。

亨利·基特里奇对丹尼丝·蒂博多的爱,最初的时候,是连同她丈夫一起爱上的。亨利·基特里奇什么都知道,“二十二岁的她刚从佛蒙特州立大学毕业,丈夫也叫亨利。”他对这位亨利充满好感,“第一次见到亨利 ·蒂博多时,亨利·基特里奇就被他自然流露的一股卓越气质吸引住了。”并且,“他深深地感受到与这对年轻夫妇共处的渴望,”而不是单独与丹尼丝相处。就连幻想,也是这样的:“他脑中浮现出那辆舒适整洁(丹尼丝很爱干净)的拖车,幻想着他们会如何分享当天的见闻。”“亨利再度幻想起她住的拖车,幻想着他们夫妇在其中拥抱翻滚,就像两只长得过大的小狗;他说不出为什么这幅景象给了他某种特别的幸福感——但的确如此,就像全身浇了金水一般。”幻想中,“两只长得过大的小狗”这样的形象,冲淡了他那隐秘的情欲,已经变成一种祝愿了。丹尼丝的确让他产生了情欲,但他还是拉上她丈夫,“这双手——亨利想——会爱抚她的丈夫,”拉上她丈夫还不够,他就再拉上她们的生活,“而有一天,更将以女性沉静的笃定,为婴儿包好尿布,轻抚发烧的额头,将牙仙的礼物塞在枕下。”这种爱,的确异常独特,但并不“变态”,其隐秘之处在于:他通过对她的爱,来确认他自己。也许,这正是作者要给丹尼丝的丈夫也取名为亨利的原因。姓基特里奇的大亨利,姓蒂博多的小亨利,其实没有两个亨利,只有一个亨利。既然只有一个亨利,这种爱,就可以变得放纵。可以说,放纵就是这篇小说的道德,而且是唯一的道德。而作者写这种放纵,又是写得多么克制啊!小说是这样写的:

他爱丹尼丝的朴实,爱她单纯的梦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事实上,丹尼丝天生的寡言使亨利对奥丽芙燃起了一股新鲜的强烈渴望。奥丽芙的见解、丰满的胸部、暴风雨般的情绪和突然爆发的深沉笑声,开启了亨利心中新一层折磨人的情欲。奇怪的是,有时他在深夜里喘息呻吟,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丹尼丝的身影,而是她那健硕年轻的丈夫——感觉到青年男子屈从于占有的兽欲时所爆发出的那种狂热——亨利·基特里奇的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疯狂念头,仿佛在和妻子做爱的过程中,所有迷恋女人世界的男人都加入了他的行列,在她们的深处,包藏了地球的黑暗、古老的秘密。

“我的老天。”亨利从她身上移开时,奥丽芙说。

这篇《药店》,我佩服作者的地方很多,这是我最佩服的一个地方。作者将不可能的爱,写得如此颠覆,如此超越!

仅奥丽芙这句“我的老天”,一语道破多少玄机啊!小说之前写到过一个场景,“他边喊边朝她走去,伸出双臂想拥抱她,却见她满脸阴郁,一股晦暗仿佛一个不肯走开的熟人盘绕在她左右。”亨利·基特里奇和奥丽芙的生活,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们就不可能经常做爱,即使做爱,也很难如此酣畅淋漓。

多少次了,奥丽芙存心贬损丹尼丝,一次对丈夫说过,“她是我见过的最乏味的小朋友。肤色那么苍白,干吗还穿灰色和米色的衣服?”“傻子一个。”奥丽芙对丹尼丝的戒心和敌意,以及她对吉姆·奥卡西的爱,致使她的身体比心灵还要敏感,似乎也更能察觉出,丈夫“通过”丹尼丝,又“借助”亨利·蒂博多,再“转换”成他自己,来与她做爱。一句“我的老天”,既是心灵的招供,也是身体的招摇。

奥丽芙早已洞悉丈夫的内心,他对丹尼丝那种不可能的爱,她了若指掌,虽然每每提及,但都点到为止,并不道破。奥丽芙也断定:丈夫与丹尼丝两人之间,在程度上并没有超出她与吉姆·奥卡西,而丈夫对她与吉姆·奥卡西之间的事情(到了这里,可以说同样是不可能的爱了)还一无所知。当丹尼丝开车不小心压死了亨利·基特里奇送给她的唤作“拖鞋”的猫,痛失艰难时日的陪伴,也失去不可能的爱的信物,她近乎崩溃之时,才会这样:“去吧,”奥丽芙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去安慰安慰你的小女友吧。”这里边有两个称谓值得注意,丹尼丝,对于奥丽芙,是“小朋友”,而对于亨利·基特里奇,奥丽芙则认为是他的“小女友”,前者为戏谑,后者为调侃。称谓如此轻松,都到了无谓甚至轻佻的地步了,奥丽芙这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她完全有这个把握。奥丽芙相信,亨利·基特里奇与丹尼丝之间发生不了什么,她可以将两人随时挂在口头上。也真是这样,亨利·基特里奇去安慰丹尼丝,最有可能发生什么的这个夜晚,“他带了安定”,“虽然有股极强的冲动,想去搂住她那瘦小的肩膀,可他只是坐着,把紧握的双手放在膝上”,“亨利坐在床边,轻抚她的头发,直到安定发生作用”。

十分有幸,时间证明,奥丽芙的判断是对的。亨利·基特里奇眼看着“大块头的杰里摆出了一种新的姿态听丹尼丝说话”……“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她的肩膀耷拉下来,薄薄的高领毛衣下,娇小的胸部只稍有一点凸起,小腹却像吞下了半个篮球”,“她也不再是少女时的她了——没有哪个女人能永远停留在少女阶段……显出一副正在被生活重担压垮的模样”。后来,丹尼丝只是每年都给亨利·基特里奇寄来卡片。小说中,她在最近一次随卡片寄来的便笺上写道:“我怀着对家人的感激度过每一天。世间万物,唯有家人和朋友才是重要的。我幸而两者兼有。”这时,亨利·基特里奇和奥丽芙都到了晚年。亨利·基特里奇经常回忆起药店时期的丹尼丝,想象她离开药店以后,“在遥远的德克萨斯——远得像在另一个国度——她已经到了亨利当年的年纪”的生活,也不断与奥丽芙谈起她(隐秘除外),还盼望看到她寄来卡片。而奥丽芙,她也为吉姆·奥卡西哭过了。“她的个子不再像以前那么高挑,从背后看,身板显得更宽了”,亨利·基特里奇面对站在厨房水槽前的她,“奥丽芙,”他喊道,她转过身,“你不会离开我,对吗?”她的回答是:“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亨利,你说这话真让人恶心。”奥丽芙曾经十拿九稳的判断,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信念。

这也是《药店》的高明之处。

为了写好这不可能的爱,作者给人物分配相应的时间,让时间在他们身上保持适度的弹性,小说不至于因绷得过紧而造成人性断裂,也不至于因绷得不紧而导致故事松散。

在所有人物之中,亨利·蒂博多分配到的时间最少。不过,作者为他的葬礼留出的时间,倒还算宽裕。因为在葬礼上,亨利 ·基特里奇和奥丽芙要出现,死者母亲要出现,后来成了丹尼丝丈夫的大男孩杰里要出现。而且这场葬礼将丹尼丝的人生一分为二,命运夺去这位亨利·蒂博多可能的爱之后,上帝才会容许那位亨利·基特里奇不可能的愛。而对他的死亡,意外身亡,小说只用了一句话:“这就是托尼·库奇欧,在几天前晦暗的晨光中,他把亨利·蒂博多当成一头鹿,扣动来复枪扳机,误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并且,这句话,还是用在人们(包括这位托尼·库奇欧)为他送葬,抬棺的时候。当然,这可能也是叙事策略和方法。我已经注意到,这篇小说差不多没有色块,几乎都是线条。只是说,一些线条粗,另一些线条细,一些线条笔直,另一些线条弯曲;有地方是单线条推进,也有地方是双线条交错,还有地方是多线条缠绕。

亨利·蒂博多的死亡,虽是意外,却不可避免。作者选择这种意外:猎人被也是猎人同时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误为猎物,射杀身亡。就像选择药店而非便利店、咖啡馆,从而具备出现疾病、医治疾病的隐喻功能一样,这种猎杀选择,也能产生隐喻功能。误杀这位亨利·蒂博多的人,未必真是托尼·库奇欧,本质上也可能就是那位亨利·基特里奇。而真正的杀人凶人,不是别人,乃是小说作者。这真他妈残忍!这位亨利·蒂博多不死,那位亨利·基特里奇对丹尼丝不可能的爱,还怎么讲述下去?这将作者逼到了非

借枪杀人不可的地步。

与本文此前说到过的“苦熬”“度过”一样,“残忍”可能也是小说的天性。不够“残忍”,就写不到极致。在那部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中,法国作家福楼拜让爱玛服了砒霜,到了最后,他用了三个短句子:“一阵痉挛把她甩回床垫。众人凑上前去。她断气了。”这还不是最残忍的。因为所有的路都走到尽头,爱玛只剩下服砒霜这一步了。最残忍的是,在小说第一部第 2章,福楼拜就把夏尔·包法利的第一任妻子写死了,她不死,爱玛不能成为包法利夫人,她这一生的故事就无法讲述下去,而这位妻子无论怎么说都是无辜的。在这篇《药店》里,亨利·蒂博多也只能这样了。我这次重读,忍不住将他被误杀那句话,卡在镂空的十字条框里,移动这张“黑门”书签,读了七遍以上,然后,合上这个“单向”书衣,长时间陷入悲伤之中。

除了这样的“残忍”,《药店》这篇小说,亨利·基特里奇对丹尼丝不可能的爱,被作者写得温情脉脉。

作者曾两次写道:“多年前的一晚,她掉了一只红色的连指手套;亨利弯腰为她拾起,撑开腕口,注视着她把小手伸进去。”这是一次。另一次是:“一次,她掉了一只红色连指手套,亨利帮她拾起,为她撑开腕口。”其实写的是同一次啊,只是这一次,作者加上了一句:“那时,他能从她眼里看到那份爱。”实际上,类似的场景,还写过一次:“丹尼丝站在他面前,点点头。他帮她拉上外套拉链。”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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