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发强
李巳在楼下的财富广场上发了会儿愣。
这是四月初的某个下午,虽然阳光铺天盖地,但里面还藏着刺骨的凉气,刚才从电梯里出来时他把身上这件橙黄色卫衣的帽子也戴上了,可若有若无的冷风还是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入了他的身体。
財富广场左侧搭了个临时舞台,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年轻女人佝着腰,站在台边与台下的观众互动,她握着话筒,声音里喷发着干瘪瘪的激情。观众稀稀拉拉,主要为老太太和她们面前的婴儿车里的婴幼儿。商家似乎是在推销一种化妆品,乳液或面膜什么的,那女人让老太太们猜谜、唱歌、玩脑筋急转弯,获胜者的奖品就是印有商品名字的各式气球。
李巳回头瞥了一眼天马科技那儿,没见有什么异常。刚才他去那里时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头发油腻的小个子男人蹲在地上,前面摆着一台台式电脑的主机,机箱已经打开,他埋着头,拿着一把起子在里面拧螺丝。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收银台后面,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玩手机,她的头发染成黄色,眉毛画得很浓,嘴唇涂得很红。她看上去虽然一点儿也不老,但李巳还是很自然地把她跟母亲的样子联系在了一起,尤其是她的嘴唇。母亲在李巳十岁那年就离了婚,虽然后来曾有过两段短暂的婚姻,但都无疾而终。她渐渐老了,却越来越喜欢打扮了,无论早上去教体局上班或买菜,还是傍晚出门跳广场舞,她必定要化浓妆,涂口红。她站在镜子前咧着嘴涂口红的时候,李巳的思维常常会陷进某部老电影的情节里去,他觉得母亲就像一个即将粉墨登场的老旦,而戏台之下并无一个观众。
之前李巳在家里上网课。公务员考试的培训课,教写《申论》。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前的书桌上,他侧躺在床上,看那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讲课。女老师的嗓子明显哑了,声音里带着风尘仆仆的苍白和沧桑。她讲得一板一拍,李巳听着听着就走神了。他翻身坐起来,用鼠标点了一下任务栏最右侧的“显示桌面”,望着电脑屏发呆。他懒得看老师的样子。桌面上,蓝色海洋的深处,是一只张着大嘴巴的鱼。他想,那么深的大海,里面的鱼是怎么呼吸的?这时老师讲课的声音戛然而止,像一部剧情晦涩的电影突然宣布剧终。他以为是课结束了,可是电脑桌面上那片深不可测的蓝色海洋也随之变成了黑色,而那只长着大嘴的鱼,仿佛瞬间溺亡,灰飞烟灭了。壁灯亮着,并没有停电。李巳按了一下鼠标,敲了敲空格键和回车键,然而电脑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是一台银色的戴尔笔记本,大三那年母亲给他买的,刚过保修期。他检查了一下电源和插头,接触也没问题,他于是重启、一键还原、重装系统……各种办法都用尽了,电脑还是不能正常开启,他只好到楼下找人看看。
开不了机,帮我看看是什么问题?李巳下了楼,走进天马科技的门店,把电脑递给收银台后面那个姑娘。
姑娘瞄了他一眼,用目光指了指蹲在地上那个头发油腻的小个子男人,给黄师傅,她说。
李巳蹲下去,把电脑递给那男的。帮我看看?
黄师傅接过去按了按开机键,又按了一些别的键,说,硬盘坏了。
李巳有点慌乱,换一个原装的多少钱?
四五百吧。
具体多少?
店里现在没货,得从市里带来。
黄师傅始终没有抬头。李巳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换一个,要原装的。
黄师傅把电脑的背面翻过来看了看,说,最早也得后天才能换好,晚的话,得四五天。
李巳瞟了一下店里,货柜沿着墙环了一圈,上面摆放着各种款式各种型号的电脑、音响、打印机、电脑配件、监控设备和其他数码产品。
黄师傅把李巳的电脑放在地上,回头指了指收银台,在小陈那里登个名字和电话,修好了会打电话给你。
那个被称呼为小陈的姑娘把一个有些陈旧的记录本推过来,李巳刚写完,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戴着眼镜的瘦瘦的男子从门口进来了。那人留了个寸头,头发上打了油头膏,乍一看似乎很精神,但他的头发稀疏,因此那种精神便像是虚张声势。李巳注意到他左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皮包,右手提着一个乳白色的手提袋,上面印着“波司登”几个金色大字,里面装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那男子站定后,左腋依旧夹着皮包,生怕被人抢走似的。他笨拙地把手提袋里的电脑取出来,又检查了一下袋子里。李巳看出来了,也是一台戴尔,金色的,特别厚。那男子重新把电脑装好,把手提袋放在靠门边的货柜上,对蹲在地上的黄师傅说,放在这了,后天我来取。他看上去虽然精神有点萎靡,声音却显得居高临下。
蹲在地上的黄师傅嗯了一声,依旧埋头捣鼓电脑。收银台后面的小陈也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显然,他们之前已有过交涉。
那男子夹着皮包,转身出去了。他走路的时候,身体有那么一点僵直,似乎患有轻微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和颈椎病。李巳猜测他是一名公务员。李巳认识母亲的很多同事。他发现他们在举手投足间会表现出一种优越感来,但眉宇深处又暗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颓废,而且,他们有很多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或颈椎病。
李巳伸手拿起那男子放在门边柜台上的老电脑掂了掂,很沉。他把它从袋子里抽出来一截瞟了一眼就塞回去了,他留意到上面的漆也掉了几处,这种电脑其实已经没必要修了,从价值上看绝不会超过两百块,也许二十块也不会有人要。
李巳出门时看见那男子已经走远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了亲亲宝贝母婴店旁边的拐角处。李巳在店门口站了会儿,用目光读了一遍面前的广告牌。蓝底的广告牌下是一些白色的隶体字:
组装电脑笔记本电脑安装宽带装电脑及维修网络电视盒无线路由器汽车导航手机充电器打印机 移动硬盘 U盘 安装监控
他抬起头,瞥见门头上有个摄像头。他盯着它凝视了一会儿,朝它吐了吐舌头。黑色的镜头也凝视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像电脑上那个授课的女老师。他又朝它吐了吐舌头。
李巳穿过财富广场时瞅了几眼广场南边。那些樱花树依旧站在那里。一共六棵。树上的樱花开得真是灿烂极了,花朵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仿佛全世界的春天都跑那儿去了。这段时间李巳只要推开窗玻璃,一低头就能看见它们。李巳家位于财富小区六幢十五楼,楼下就是财富广场。但李巳知道那不是真实的樱花,而是塑料制品。许是为了烘托节日气氛,春节前它们就被物管放那儿了,可如今春节早过去了,财富广场对面的樱花大道两旁的樱花树已长出了茂密的枝叶,这些塑料樱花依旧肆无忌惮地开着,跟春天较劲。
那天李巳回到家,突然感觉自己像一条淹没在深海里的鱼,四周尽是目之不及的黑暗。进屋后他没穿拖鞋,赤着脚就进了客厅,横躺在沙发上,目光盯着电视背景墙上的小黑板。小黑板上写着一个数字:“22”。那是母亲昨天写上去的。此时母亲不在家,她昨天被临时抽下乡了,去离县城八十公里远的挂钩扶贫村蹲点。可是李巳有点疑惑,母亲昨天写在上面的数字是“23”还是“22”呢?
他又瞟了一眼小黑板上的数字。两个“2”字并排在一起,像两道描上去的眉毛。眉毛下没有眼睛,但李巳似乎看见母亲的两只眼睛就在那里盯着他。这面小黑板是母亲制作的省公务员考试倒计时牌,目的是用来提醒李巳。李巳的公考生涯始于大四下学期。那时他按照母亲的要求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却连面试也没有进。后来他又参加了两次国考两次省考,都没有一次进入面试。母亲很不耐烦,说杨忠学前年就考上公务员了,李浩荡去年也考上了,你是怎么回事?杨忠学和李浩荡都是母亲同事的儿子,李浩荡考在团县委,而杨忠学就考在了教体局。然后她开始怀疑李巳参加培训的那些考试培训机构。杨忠学没有参加过培训,而李浩荡只在网上报了个班,可是他们都考上了。于是她也给李巳报了李浩荡从前报的那个网络培训班。她还在客厅的电视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公考倒计时,每天早上出门前,她都要更新小黑板上的数字,把昨天的数字减去一。李巳觉得母亲的身上呈现出了一种返老还童的幼稚与悲凉,就像她试图通过化妆来重现自己往昔的容颜一样,这不过是一种掩耳盗铃的徒劳。
记得每天更新倒计时,现在,离公务员考试只有二十三天了。
昨天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提醒李巳。
李巳当然不会去更新什么倒计时,他想怼一句:你觉得这样做很好玩吗?但他没说出来,他只在心里说,你一个人自娱自乐吧,我才不玩。
李巳从天马科技回来,躺在沙发上,盯着小黑板出了会儿神,然后伸手在茶几上摸过手机,点开《王者荣耀》。除了玩游戏,他也刷微博,刷头条,刷知乎,刷抖音,刷朋友圈。但他只是刷,不说话。没什么可说的,或者说,没什么人可说的。以前会用微信跟姜薇聊,分了后就没聊了,虽然彼此还是微信好友。姜薇们弄了个公众号,每天推送各种本地资讯,或者八卦、广告什么的。关注公众号的人很多,据说超过了十万,因此,谁家要是丢了孩子、哪儿发生了火灾什么的,市民习惯先联系姜薇们的公众号而不是报警。李巳自然会点开看,有时连他们推送的广告也看。最初他以為是因为姜薇,后来才发觉是惯性使然。有时李巳忍不住想,虽然他跟姜薇已经分了,但姜薇依旧是他认识身边世界的窗口。姜薇的现男友在县交警队事故科工作,因而那个公众号经常推送县境内发生的交通案件,翻车啦、酒驾啦、肇事啦……并由此延伸到各种刑事案件。
这天李巳一直心神不宁,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变成数不清的烟雾在四处飘散,无法聚集起来。下午五点,姜薇们的公众号准时推送了当天的资讯。李巳打开微信时,心跳突然加快了。他瞥了一眼书桌上那个乳白色的手提袋,手提袋上,“波司登”几个金色大字怔怔地凝视着他。袋子里装着一台厚厚的电脑,它的金色的边缘清晰可见,那些金色在他的眼里呈现出一种颓废的黯淡。李巳还看见了电脑边沿上几处掉漆的地方,那些斑点如同母亲颧骨上怎么也掩盖不了的老年斑。
公众号推送了四条资讯。一个留守小孩玩火柴把自家房子烧了。一个村民在朋友圈辱骂警察,半年后被公安机关抓获。某人的一只小狗在财富广场丢失三十多个小时了,至今仍无讯息。四家商铺转租,租金很便宜。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这台旧电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李巳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记得自己离开天马科技的时候曾掂了一下它的重量。他并不需要这样一台破电脑,他也没有偷窃的恶习。他记得那个戴眼镜的瘦男子模糊的背影,记得天马科技广告牌上密密麻麻的隶书字体,记得财富广场那个穿吊带裙的女人哈着腰的样子,以及广场上那几棵装模作样地盛开的塑料樱花,可是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把这台旧电脑拿回来的了。电脑没有长脚,肯定是他拿来的,可是他竟然记不得过程了,这是怎么回事?
天快黑的时候李巳下了楼。他决定把电脑还回去。他想,那个油腻的黄师傅和那个叫小陈的浓妆姑娘也许还没发觉这台电脑丢了。如果发现了也没什么,就告诉他们是我拿错了。他们应该不会说什么,何况这是一台破电脑。他想起天马科技门头上的摄像头、他留在那里的电脑和电话号码。如果不还回去,他们迟早也会找到他的。
李巳提着那个装着旧电脑的乳白色手提袋出了门。从电梯口出来,他发现广场上的舞台已被拆除了,但视野里的人更多了。音乐跟白天一样嘶吼着,两个二十来岁的精瘦青年戴着鸭舌帽在跳街舞,他们面前,六七个五六岁至十四五岁不等的男孩女孩参差不齐地站成一排。他注意到他们中间还立了一块活动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刘军街舞工作室”。他们是在搞招生宣传。李巳站在旁边看了两分钟。读初中时他也曾想学跳街舞,还偷偷玩过几天,但不得要领。而且母亲不让他学,她说,那是街头混混儿玩的,你要当混混儿吗?现在,他已经过了年龄了,想玩也玩不动了。离开的时候,他看见其中一个青年跳着跳着就把身子倒了过来,脚朝天头朝地,在地上转圈。他越转越快,然后噗的一声横在地上,呼呼地喘粗气。他的样子就像从远处扔过来的一件旧棉袄。
李巳有点失望:那边黑灯瞎火的,天马科技已经关门了。他在广场边站了几秒,转身回了家。他想,明天吧,明天再还回去。
那天夜里李巳一直蜷在床上玩游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脑子里混沌一片,看看手机,已是次日下午两点多了。他弹簧般弹坐起来,一阵说不出的慌乱随即趁虚而入。他甚至感觉高楼晃了几晃。起初他以为是地震,可是屋子里的一切都静止着,无一晃动。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似乎来自屋外,又似乎是从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他以为母亲回来了,忙跑出去,把每间屋子都找了一遍,但一点异常也没有。他在床头的纸箱里抓起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吞了下去。他这才感觉自己是渴慌了,二十多个小时里,他似乎没喝过水。他又看了看手机,两点四十分。
那天下午李巳虽然醒了,脑子却一直在犯困。虽然已是春天,但冬天残留的寒气还藏在空气里,会时不时撩一下人。李巳觉得扁桃体有点干涩,他怀疑自己感冒了,可他懒得吃药,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天花板上倒扣的灯罩,连眼睛也懒得眨。后来他感到眼睛无比酸涩,他坐起来,看见阳光像水一样从窗帘的缝隙里泼进来,他翻起身,地上、床上仿佛湿了一般。他猛地抓起手机。
姜薇们的公众号又推送了四条信息。第一条是软广告,县城新开发了一个大型商住小区,马上开始预售。第二条是关于楼下广场上那六棵樱花树的新闻。监控显示,昨天夜里两点过十分,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来到广场上,把那六棵樱花树掀倒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诡异的是,二十分钟后,那人又回来了,不仅他来了,还多了一个人。他们手持菜刀,把六棵樱花树砍得支离破碎。更有意思的是,监控显示,他们的菜刀是在财富广场的麻婆餐馆偷的。二人撬开麻婆餐馆的卷帘门,别的没拿,只拿了两把菜刀。因为广场上和餐馆都安装了监控,因此警方很快就抓到了其中一人,另一个人却去向不明。据被抓住那人说,他并不认识同伙,他们只是偶遇。他们都很讨厌那几棵樱花树,他们认为樱花早就开过了,可是那几棵塑料樱花还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开放,很戳眼睛,于是他们就把它们毁了。
那种难以描述的慌乱再一次猛烈冲击着李巳的心脏。他几步冲到窗边,掀开窗帘,打开窗。刺眼的夕阳像一把大刷子刷了过来,他感到脸上热辣辣的疼。他朝樓下看去。他找那几棵樱花,他不相信它们就这样被人砍了。然而他的确没有看见樱花树,只看见广场上来往的人流。他又仔细读了一遍那条资讯。文中并未提及破坏者的姓名,视频中的人的脸打了马赛克。
李巳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饥饿,仿佛有人用手在他胃里挠,一把接一把地。今天有没有吃东西?他记得自己似乎是点过一份外卖的。但他没有发现饭盒,饭盒扔哪儿去了?他四顾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原本醒来时他就在手机上选好了外卖,可是竟然忘了下单。他只好重新点了一份。
那天傍晚李巳又提着那个乳白色的手提袋去天马科技,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又迟到了,店门又关了。此时广场上已经有了很多人。有人遛娃,有人散步,有人步履匆匆。一对中年男女在打羽毛球,他们占据的地方恰巧是从前那六棵塑料樱花的位置。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嘈杂声,却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源自何处。他站在广场边,看见天马科技的广告牌躲在昏暗的巷道里,仿佛内心幽暗的自己。他心里涌出了一丝怨恨。既然这样,把它扔了算了,管他发生什么,他甚至愿意发生点什么呢。他的眼前晃动着母亲的脸。他朝广场旁边的垃圾桶走去。那是一只蓝色的塑料大桶,上面印着白色的“环卫”二字。他站在垃圾桶旁边,举起手中的袋子,甩手扔了出去。
可他发现袋子依旧在他手中,那只装着旧电脑的乳白色手提袋像橡皮筋一样弹出去又弹了回来,它挂在他的手掌上,轻轻摇晃了几下,不动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提起手提袋,打算再次扔出去。可是刚举到空中他便把它放了下来,他转过身,提着袋子,回到楼下,拉开单元楼的门,进了电梯。
电梯缓缓地升到十五楼。出电梯,李巳站在家门口,把钥匙塞进了锁孔,然后拉开门,进了屋,开始换鞋。夕阳落在阳台上,客厅里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投到背景墙上的小黑板上的时候,他被上面的数字吓了一跳。
妈!他喊了一声。
没有人答应。
妈,你回来了吗?他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答应。他低头看了看,母亲的拖鞋就在他脚边。母亲如果回来了,她一定会换拖鞋。然而她的拖鞋还在门边,说明她并没有回来。他匆匆换了拖鞋,把各间屋都找了一遍。母亲不在。他回到客厅,站在墙上那块小黑板前。小黑板上写着一个数字:“21”。昨天他就有点怀疑了,他记得母亲走的时候说过,小黑板上的数字似乎是“23”,可昨天他发现那个数字变成了“22”,他以为原本就是“22”,是他记错了,可是现在这个数字已经变成“21”了,显然被更改过了,那么究竟是谁更改的?
李巳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想,或许她回来了,只不过现在又出去了。
妈,你在哪儿?
在村上入户调查呢。
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难道我会飞吗?母亲提高嗓门,没事别玩手机,多做几道行测题,还有,那个倒计时牌要记得更新……
李巳逃似的挂了电话,呆呆地凝视着阳台。阳台上的阳光不见了,像倏然间被谁偷走了似的。客厅里昏暗得有如噩梦,他不习惯眼前的暗色,他甚至惧怕,可是他痴痴地伫立原地,没有开灯。
那天晚上,刘易叫他去唱歌。李巳有几个朋友。或者也算不上朋友,大家只不过偶尔会一起出去玩,游个泳、踢个球、上个网、进个酒吧什么的,但彼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了解。有时他们中的谁谁会带个女孩来,但李巳老是忘记她们的名字。他跟刘易初中时是同学,初中毕业后,李巳读高中,刘易没考上,瞎混了一段时间,把一个在县职高读书的女生带回家结了婚,李巳高中还没毕业,刘易就当爹了。可是好景不长,孩子不到半岁两人就闹了婚变,那女的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据说还剥夺了刘易的探视权。那时刘易常常在 QQ空间和微信朋友圈唉声叹气,悔过,却又偶尔会发一些与不同女人在一起的暧昧照。刘易从前开理发店,后来帮人跑小货车,最近在县城里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卖房,常在初中 QQ群和微信朋友圈推销房子。
刘易请客的原因非常简单:他卖出了第一套房子。李巳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恍惚记得他喝了很多酒。房间里有很多人,而且大多认识,但酒后他想不起在一起的都有谁了,一张张迷幻的脸,一只只冒着气泡的酒杯,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一个夜晚便醉得一塌糊涂。李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沙发上,鞋也没脱。他坐起来,双手插进头发,提了提头皮。然后他站起来。他感到身体轻飘飘的,试着走了几步,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深水之中。
李巳再次提着手提袋来到财富广场上是这天下午三点。那时太阳还很直,阳光从屋顶的空隙里插下来,穿过头发,打得他的头皮生疼,他忍不住用一只手捂住头顶。
天马科技的店门依旧关着。李巳不太相信自己见到的情景:这时候他们关着门干什么?也许门并没有被关死,里面还有人。可是当他站在店门口的时候发现那道卷帘门的确已关了。他拍了拍,但除了那道卷帘门自己的响声之外,并没有其他动静。他在店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想找个电话号码,可是卷帘门、广告牌上都没有留电话号码。他的目光落在了门头上的摄像头上。黑洞洞的摄像头深不可测,在它的另一端,连着存储卡和显示器。天马科技经营监控设备,他们给自己安装的设备想必是最好的。李巳把手提袋举起来,朝摄像头晃了晃。他在心里说,我来还电脑,可是你们关门了。
李巳的内心充满了隐隐的愤怒,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大道边的垃圾箱。但随即他便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他又看到了那只黑洞洞的探头。
李巳回家后把袋子扔在客厅的茶几上,躺在床上发呆。他感觉不痛快,他试图理清思路,可是脑子里全是浆糊,他就像挂在窗头上的窗帘、床前的书桌和自己身下的床单一样没有任何思维。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李巳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她在短信里说:迅速下楼给我拿个快递。
县城里的快递都是由快递员送到附近,再让收件人自己去拿。李巳笑起来,他在心里说,肯定又是什么化妆品,很有可能是口红。
出门,进了电梯,李巳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姜薇他们的公众号的信息已经推送了,同样是四条。当目光触及到手机屏,陡然之间,李巳仿佛溺水一般,思维和意识突然被彻底攻陷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他的目光盯着头条推送。《一男子在电脑店顺手牵羊,没想到被摄像头拍下来了》。果然出来了,我果然在姜薇的公众号上亮相了。
他颤抖地点开那条推送。内容是这样的:三天前,一个猥琐的男子路过天马科技门口,他在门口站了站,顺便拿走了店里的一台电脑。那是一台客人送修的金色的戴尔牌手提电脑,很旧,由于电脑就放在店门旁边的柜台上,因此那人站在门边,顺手就拿走了。他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站了站,还对着安装在店门口的摄像头吐了吐舌头。店员很快就发现电脑失窃了,马上报案,并把监控调了出来。警方根据监控很快锁定了嫌疑人,第二天便把他抓住了。据嫌疑人初步交代,除了盗窃电脑,当天晚上他还跟着另一人撬开了一家餐馆的门,拿走了一把菜刀,毁掉了财富广场上的那几棵塑料樱花树。
文中同样插了一幅动态图片,那青年的脸也打了马赛克。李巳越看越不对劲,这个人怎么会不是我?他的确跟李巳有着差不多的身材,而且他们都穿了一件差不多款式的橙黄色的卫衣,也把卫衣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尤其是,他手中提着一个乳白色的手提袋,上面隐隐显出“波司登”几个字。但李巳看得出来,这个人绝不是他。
那种溺水的感觉又上来了。
电梯门缓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卷发女人,手里提着一袋垃圾。李巳跨出电梯门,那女人进来了,电梯门缓缓关上了。李巳转过身,却发现自己所在之处并非楼下的出口。他张望了一会儿,看见墙上贴着楼层牌:23楼。财富商住中心的楼层一共 23层,李巳是下楼给母亲拿快递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爬上最高层来了。他赶紧转身按电梯按钮。
单元楼下的空地上果然有一个快递员。快递员把包裹一排排摆在地上,像是在排兵布阵。李巳报了母亲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对方准确地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盒子递给李巳,叫他签字。李巳问道,是不是口红?快递员很认真地说,我们是不能打开客户的包裹的。李巳笑笑,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拿到快递后李巳小跑着穿过广场,他站在亲亲宝贝母婴店门口,看见天马科技的门敞开着。他的心依旧停留在姜薇们的公众号推送的故事里。对,一定是虚构的故事,他想,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不靠谱的故事了。姜薇是个撒谎不脸红的人,当初她明明已经跟那个交警好了,却还在我面前柔情似水。那台电脑明明被我拿走了,可是拿走电脑的人竟然不是我,这样的故事,只有她才编得出来。
李巳想问问店里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他记得那个女店员叫小陈,她染了发、描了眉、涂了唇,样子像极了他母亲。李巳望了一眼天马科技。他们有监控,监控不会骗人,他们一定已经拍到了我。他们抓到的所谓偷电脑的人很有可能是虚构的,他们之所以合起伙来编造这么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故事,无非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李巳看见天马科技店的门边有几个人闪了一下就躲进去了,他想,他们会不会是警察?
裤兜里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了,李巳的腿也跟着痉挛了一下。他摸出手机,果然是一个电信的座机号码。他把手机放到耳边,眼睛盯着天马科技的店门。
你好,我是天马科技的,过來拿你的电脑,等会我们要关门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清脆,听得出来,打电话的人并不老。一定就是那个叫小陈的店员,李巳想。但是店里一定还有别人,比如,警察。他们已经埋伏好了,就等他落网。
好,我马上过来。李巳说。
他挂了电话,大步朝单元楼的大门走去。他决定把那台旧电脑还回去。既然电话都已经打来了,他惟有赶紧把东西还回去。虽然只是一台老掉牙的旧电脑,但对于它的主人来说也许很重要。他要告诉他们,他不小心拿错了电脑。至于他们要怎么处置他,他才懒得去想。
李巳把钥匙插进锁孔,拉开门,吓了一大跳。他看见母亲站在客厅里,面对着电视背景墙上的小黑板。小黑板上的“1”字已经被母亲擦掉了,她正在写“0”字,把“21”改成“20”。李巳看着母亲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支白色粉笔,轻轻地、缓缓地画那个椭圆形的圆圈,仿佛是在描一件艺术品。她显然已经听到李巳进屋了,可是她并没有急着转身,画完“0”之后,她歪着头静静凝视了它几分钟,把粉笔还回粉笔盒,才慢慢转过身,对李巳说:今天你忘了更新倒计时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屋。快递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在车上,所以我就叫你去拿了。
李巳的心里生出一丝寒意,他觉得母亲的突然袭击是一个阴谋,跟刚才他接到的那个座机电话一样。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努了努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眼睛酸酸的,想哭。
裤兜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他的腿再次痉挛了一下。他把快递盒子扔到沙发上,抓起茶几上那个装着电脑的手提袋,飞快地出了门。
电脑出点问题了,我去找人看看,他对母亲说。
手机在李巳的裤兜里连续不断地震动着,像有人连续不断地用鞭子抽打他。他任由它震动着,不管它。出了电梯,他跨出单元门,飞快地跑过财富广场,来到了天马科技门口。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快跳出来了。他站在天马科技门口,仰着头,气喘吁吁地跟门头上的摄像头对视。摄像头也是长着眼睛的,而且比人的眼睛犀利一万倍。仅仅过了两三秒钟,李巳就收回了目光。在这场对视中,他输得丢盔弃甲。
然后他跨进了店门。再熟悉不过的场景。那个嘴唇涂得鲜红的叫小陈的姑娘坐在收银台后面玩手机。她似乎正在跟人聊天,因为她的两根灵活的大拇指正在手机屏上飞快地敲打,而且,她看上去一脸不高兴。见李巳进来,她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又继续在手机敲打。而那个头发油腻的黄师傅正蹲在地上,检查一台台式电脑的主机。除此之外,店里再没别人。
你的电脑在那儿,黄师傅指了指收银台,你拿走吧。
李巳早已看见了他的电脑。
多少钱?他把手提袋放在电脑旁边。
算了,不要你的钱,电脑没坏。
没坏?
难道你希望它坏吗?
李巳按了一下电源开关,指示灯亮了,几秒钟之后,系统正常开机了,半分钟后,电脑桌面呈现在他眼前,背景依旧是从前那幅熟悉的图片:一片蓝色的海洋,和深海里一只张着嘴巴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