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

2020-06-29 07:54马修
滇池 2020年6期
关键词:北城小云阿布

马修

1

阿布从一开始就后悔,在那个夜晚没有跟着他的女朋友小云,一起进入大厦的内部。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座大厦,每天都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是北城最高的一栋大厦,其他的楼群在它面前,简直黯淡无光。或者说,站在北城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它,就像人们在巴黎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埃菲尔铁塔一样。它像一座巨大的纪念碑,屹立在北城的正中央。它更是北城的权力中心和制高点。在大厦的顶部,一架通往太空的光速电梯,繁忙地运输着这个城市去往太空旅行的人。阿布不属于那一类人。他太平凡,太普通,如同蝇蚁。

小云离开的那个晚上,在漫无边际的城市上空,照旧悬挂着一颗孤独黄色的月亮。夜空层云密布而又具备某种神秘感。北城拥有大量的工厂,机器,各种繁复交错的管道,道路,电波,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缠绕着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人类本身,也成为工业的一部分,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体机器。在人类社会发展到第三十个世纪的今天,人们对此都已习以为常。阿布是少数还在做着旧时代工作的人。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算是古董式的行业,且只上夜班,而现在人们只把这个当做偶尔消遣的娱乐方式。这个时代,飞行器早就成了大众交通工具。

也只有夜晚,让人们还意识到自己不只是工作的机器,而是有感情的血肉之躯。人们选择在夜晚谈情说爱,狂欢,放纵,甚至犯罪。于是,在北城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衍生出一个叫“重返过去”的秘密组织。组织的宗旨之一,就是打入大厦内部,窃取最绝密的文件,企图修改历史,重新组建新的秩序,从最高阶层实现“重返过去”的目标。

而那座大厦,就是他们的目标。

阿布的女朋友小云,更是拥有“重返过去”理想的激进分子。“过去”在他们那些人眼中,就是一个乌托邦。

阿布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女朋友小云,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入组织的,阿布无从得知。他只隐约记得小云曾经在他身边不经意地自言自语:“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间谍。”现在想来,当时的小云像是对他作出某种暗示。直到有一天,小云向他坦白身份之时,他没有一丁点的惊讶。可是随之而来的是,小云千方百计地引诱他加入组织。她甚至用爱的名义来要挟阿布和她一起参加组织的行动。他便是从那时开始,觉得小云越来越像一团迷雾。

在阿布看来,那座大厦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没有谁能够将其摧毁。小云和她所在的组织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将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每个北城人都知道,没有人可以随便进入大厦内部,那是北城的政治中心,官员和数量繁多的工作人员都在里面办公。大厦天然地给人一种巨大的压抑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人们都心知肚明:不是谁都可以进入大厦,也不是谁进去了就可以随意出来。

大厦有一百多层高,每一层都有几百个房间,像一个巨大的方形马蜂窝。据到过里面办过事侥幸出来的人说,其实大部分的办公室都没有人。每个部门的办公时间都不一样。有人的办公室总是在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声音,不是在走廊的尽头,就是天花板发出繁忙的脚步声。等你真正寻着声音走去,那些人仿佛看穿了你的心思,与你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阿布的一个朋友也曾去过大厦的某一层办理过繁复的手续,也从未看到过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但是每一间办公室的桌子上摆满了堆积如山,凌乱不堪的文件,仿佛他们才刚刚从繁忙的工作中离去,或者正聚集在某处开会,随时可能回来似的。这座大厦已然是权威的象征。像一个迷,没有人可以看清他的真面目。

那个夜晚,小云一改平常的楚楚可爱,一本正经地对阿布说:“亲爱的,时机到了,我们今晚就行动。”语气里没有半点能让他拒绝的意思。

阿布没有退路,自己给自己放了假(事实上根本没几个客人光顾),跟着小云,来到一处大型地下超市,和组织上的另一名成员碰了头。

小云把他叫做“战友”。

“战友”一身紧身黑色皮衣,戴着夸张的墨镜,毫无表情的样子。他装模作样地提着一个购物篮子,里面象征性地摆了几根黄瓜,胡萝卜,还有一盒鸡蛋,几盒酸奶。阿布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地和他打了招呼。还没来得及讨厌,“战友”居然当着阿布的面,面无表情地问小云:

“这个人可靠吗?”

“当然,他已经快要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了。”小云自信满满地回答。

阿布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三人一起往超市的深处走去。这个超市让阿布心生畏惧。它仿佛从未有过边际。自从有一次阿布进入超市的深处,一整天都没有走出来之后,他每次进入超市,让自己的活动区域,都在视线能够看到出口的范围之内。超市的内部还有多少商品,有多广阔,他已经无从得知了。或许整个超市就与北城的地下商业城连成一片也说不定。

“战友”在超市潜伏了多日,发现在超市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一处通往大厦的秘密通道,有些大厦的工作人员也是从那个秘密通道进入大厦内部的。“或许,这个超市原本就建造了进出大厦的通道。这应该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大厦高层的有意为之。”这个发现,让“战友”终于露出一丝傲慢的神情。

阿布更加厌恶起他来。小云在阿布身边和那名没有表情,或者说长相模糊的“战友”轻声地分析着此次行动的重要性。她甚至发出了感慨:

“看来这一次就要名垂青史了。”

“别掉以轻心,我们能不能找到那份文件,都还是一个问题。”“战友”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

他們不知在超市走了多久,多远,周围早就没有了满是商品的货架,反而到处都是迷宫般的小巷,零星几个行人,仿佛置身在城市的某处偏僻破旧的小区角落。路边的墙体上居然有一个内嵌式的电话亭。“战友”指着电话亭对小云说:

“我们就从这里进去。”

“这里?”

“这是伪装,其实它是一架电梯。看来,你的本领还没学够。”

这时,小云居然有些娇羞地笑了笑。这是在向他撒娇吗?阿布心里满是醋意。他对这名“战友”的厌恶感又加深了一些。

“你准备好了吗?”小云跟着她的“战友”走进电话亭,回过头来问阿布。

就是那一瞬间,阿布突然感受到大厦特有的气息,仿佛近在咫尺,它释放出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强大气势,抗拒着他的靠近。他害怕了,退缩了,说:“我还没有准备好,还是下次再来吧。”

“……也好,你可以做我们的接应。”小云眨巴眨巴黑色的眼睛,又一本正经地向阿布交待了一些必须注意的事项。

阿布胡乱地点了点头,几乎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慌忙地往回走。他奔跑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才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已是满身大汗。看来,自己还是太懦弱了。他开始自责,开始恨自己,这也是他为什么无法逃离出自身卑微命运的根源。或者,他一辈子就只能做一个平凡的出租车司机。

在超市里绕了很久,阿布才艰难地回到喧闹的北城大街上。北城的夜晚比白天热闹,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城市特有的昏黄灯光,连夜空的云层也被映照成橘黄色。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厦无可阻挡地进入他的视野。它通体漆黑一团,偶尔亮起一两盏零星的灯光,几分钟后就又熄灭了。阿布漫无目无地在人群中走着,夜晚的风中充斥着钢铁工业的冷峻气息。

冷静之后,他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各式各样的借口。他一向如此,这就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正是因为这一点,那个夜晚,阿布才最终失去了勇气。还是那句话,他认为自己太过平凡了。

2

尽管阿布觉得自己很平凡,但是他还是很喜欢自己这份出租车司机的工作。这是一份在三十世纪里几近绝迹的工作。他一般喜欢在有坡度的地段接送客人。这样便于他享受从高处飞速地向下飚车的快感。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块瓦片,在水面打着水漂。这个时候,他便完全忘记了车上客人的存在。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他喜欢开着窗户,感受着北城暖暖的晚风,偶尔也抽几支烟。他只在夜晚出来工作。白天,他是自由的。这样的他,完全与这个科技不断日新月异的新世界脱节了。

自从一个月前,小云告诉他,她是“重返过去”的组织成员之后,阿布就开始回忆,当初是怎么认识小云,又怎么成为情侣的。遗憾的是,他从未想到过当初的点点滴滴。任何情感的最初,总是模糊不清,蜻蜓点水一般不留痕迹。他甚至想不起小云打哪里来,喜欢吃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他怀疑自己患了失忆症,去看了医生,医生说,现在的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回忆了,这根本算不上是病。可阿布不那么认为,他想找回自己的记忆,他害怕成为一个没有历史的人。所以回忆,成了阿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了回忆中,想到什么,就在本子上记录下来。甚至在梦中,他也在不断地向过去探索,这种过程像冒险,既艰辛,又充满了新鲜的未知。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是另一种未来。

这个时代时间似乎过去得很快,小云进入大厦,已经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阿布感觉到,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一点什么。他开始猜想小云进入大厦之后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受到哪些不为人知的阻碍,甚至她和“战友”会不会发生不寻常的关系。他原本想拨打小云的手机,虽然手机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老古董了,但是小云和她组织里的人却疯狂地怀念着,并且花重金去古董店收集手机作为她的通信工具,当然,还偷偷建立了信号基站。然而,小云在进入大厦之前就已经警告过他,任何时候都不能给她打电话,否则手机信号会立即暴露出她的位置。他也想过前往大厦和小云汇合,也为此努力过,却发现自己仍旧没有再次踏进大厦的勇气。一切无果之后,他把出租车停在路边,在等待寥寥无几的客人的间隙,他让自己进入一种冥想状态:

他成为了“重返过去”组织的一分子,成为这次行动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跟着小云还有那名可恶的“战友”来到了大厦的内部。原本应该就是这样,可是现在,他只得依靠冥想。他看到了无数间办公室的门,空无一人的幽深的走廊。整个大厦安静地像一座坟墓。虽然这些感觉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但它太过真实,让他不得不相信,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就是一种真实。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们必须避开所有人,迂回在一间又一间无人的办公室,直到找到那份绝密文件,然后再想办法从大厦里安全地走出来,任务才算完成。阿布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大厦的内部装满了监控,但他们都完美地找到了死角。有时候,他又觉得在他们的身后,总有一个无形的针孔摄像器在跟随着他们,仿佛他们正处在某个人的隐秘的监控之中。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恐慌,如坐针毡。而大厦太过庞杂,他们想要完成任务,或许需要一个月?一年?还是更长的时间?

他和小云呆在一间办公室里,“战友”知趣地去到另一间侦探。这里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有很多时候,他们甚至都忘记了原本的任务计划。他感到很疲惫,和小云并排坐在沙发上,听不到外面一丁点的动静,却又感觉到大厦里有一些人已经注意到他们,开始反侦查他们的踪迹。这里只是暂时安全,危险无处不在,却又从未显露迹象。

“有一种身在风暴中心的感觉呢。”小云突然轻描淡写地感叹。

“这里很安静。”阿布说,“不过我喜欢这样,安静地和你待在这个封闭的房间里。希望时间停止。”

他很容易说出真心话,这也是他懊恼自己的原因之一。这样做是不是不够神秘?他始终无法成为小云心目中的,酷的男人。

3

大约过了一个月,一直在北城徘徊的阿布风闻他的女朋友小云已经从大厦里出来了。有关消息的来源,已经无从考究。那么,她為什么没有回家?是不是跟她的“战友”私奔了?还是有什么其他无法言说的苦衷?或者,她的计划失败,正在被人追杀?无数的可能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在小云还没有联系他之前,他恪守着那个承诺,无论如何不会拨通她的手机。他害怕自己的鲁莽将她陷入危险的境地。这已经使他无法安然入睡。他开始习惯性失眠,直到黎明到来时,才能勉强睡去。

某一天中午小睡了一会儿醒来,他收到了小云和他在大厦分别后,给他发来的第一通短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重返过去,我们在起点相遇。”

这是他们组织的口号?还是发给他的暗语。阿布连忙拨打过去,结果却是空号,顿时,无限落寞涌上心头。他反复地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他想,是不是小云暗示他,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地点重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之间的起点在什么地方呢?天啊,他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阿布从床上爬起来,气温有些低。外面下雨了,云层浓密阴郁,更让他徒生仓皇悲观的情绪。洗漱之后,他来到镜子前,将自己装扮一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精心打扮自己了。镜子前的他,竟然有着少年时的懵懂表情,或者是麻木?还是空洞?他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可他仍旧一无所成。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场梦中。尽管如此,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最后,他终于决定:走出家门,将小云找回来。他想,或许,这应该是他身上残留的唯一一点勇气了。

来到街上。雨中的行人们清一色地举着黑伞,包括阿布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北城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只剩下灰色和黑色,尤其是矗立在城市中央高耸入云的大厦,看上去污迹斑斑,仿佛存在了几百上千年。不过这并不妨碍它成为北城人们心目中至高无上又无法跨越的丰碑。

不知走了多久,阿布迷路了。他一时找不到返回的路,却看到了一家艺术书店。这曾是他和小云一起避雨过的地方,也是他当下记忆中仅有的一处他跟小云一起来过的地方。或许这里就是他和小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未可知。他当然不能放弃难得的探索机会。老板娘坐在靠门的柜台前,头深深地埋在一本书中。阿布走过去,问道:

“对不起,请问你见过小云吗?”

“小云是誰?”老板娘抬起头,拿着厚厚的啤酒瓶。

“她是我女朋友,我和她之前在这里买过书,你们说过话的,她是你的朋友。”阿布外带手势比划。“她高高瘦瘦的,脸上有点儿雀斑……”

老板娘摇头晃脑地沉思了一会,仿佛是在努力回忆。良久,她才说:“她前几天似乎来过一次,看起来很悲伤。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阿布喜出望外,看来小云走出了大厦,可是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呢?还是她有什么苦衷?他摸不着头绪。“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了吗?”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老板娘说,“我只想告诉你,你很不负责任。”

“为什么?”

“你身为一个男人,连一点勇气都没有。”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布不知从何说起。

老板娘终于露出疑惑,而又不屑的表情,不再说话。这种表情让阿布觉得,她肯定知道小云的事情,而且有过接触。或许她们是一伙的。关于这一点,阿布有着准确的记忆证据。他记得那一次,他和小云来到这个书店避雨。是的,避雨,北城仿佛总是在下雨,整个城市像哭泣了几千年。当时,他看到小云拿着一本书去付账,然后俯身跟老板娘窃窃私语了一阵,那种私密的程度,只有多年的老友才会做得出来。她们说完之后,还不忘相视一笑,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这太让阿布记忆犹新,因为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老板娘似乎对他使了一个眼神。那个眼神所表达的含义太过复杂,让他事后冥想了很久,都无法参透其中的奥妙,也因此而记住了这个和小云关系非常的老板娘……如果他们真是一伙的,她又怎么会将小云的行踪告诉给他呢?他的心情糟透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他甚至怀疑他和小云之间根本就没有过过去。至于小云的过去,他又了解多少呢?不,这真是太可怕了。

阿布感到饿了,随意地走进一家快餐店吃晚餐。店子里人很多,他找到了最后一个靠角落的座位。无论哪个时代,吃饭总是一件重要的事。其他的座位上都是情侣,或者一个小家庭,惟有他,独自一人。他怀念起和小云一起共进晚餐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席间谈论着各种坊间新闻,很有生活气息,偶尔也谈论一下文学。他记得小云谈到她最爱的一位女诗人的时候,表情专注而严肃,也很可爱。说到兴奋处,她还会情不自禁地背诵起女诗人的诗句:

“你解救我的方式,可能是让我提前坐上别人的马车……”他喜欢小云一脸认真的样子。她认真起来,像一个纯真的少女。

此刻,即使他坐在角落里,也无法阻挡他看到那座雄伟的大厦,虽然只能见到大厦的一部分。但它就是存在在那里。事到如今,他仍然觉得小云还是在大厦,一直没有出来过。他凝视着大厦,突然觉得它像一个无法逃避的牢笼。他甚至觉得小云的计划是完全错误的,她像是在自投罗网。

4

失去方向的阿布成天呆在自己幽暗的家里无聊地用电脑看碟片。电脑和碟片都是小云乐此不疲地从古董店里淘回来的。深夜时分,电脑屏幕显示黑屏,他才想起该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他一点困意都没有。失眠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他为自己开了一瓶红酒。这是他的父亲在他十八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它呆在储藏室里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他原本以为喝点酒会让自己好过一点,相反,三杯下肚之后,强大的孤独感包裹着他。他从未这样茫然无助过。他的胸口郁积着某种物质,仿佛随时就要冲破他的喉咙,竟让他觉得鼻子酸酸的。这是要哭了吗?他弄不懂自己了。他有多久没有哭过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他走到阳台,夜已经深了。城市的灯光逐渐黯淡下去,那座大厦浑身黑漆漆地站在远处,像一座墓碑。又像一个魔鬼,俯视着属于它的北城的子民们。在黎明远没有到来之前,阿布沉醉在梦境里。

在梦里,他来到北城附近一处偏僻的村落里。那里的树木长着茂盛的黑色叶子,环境阴暗。在一处破旧的院落,他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朋友,小云。她正拿着一个古老的陶罐,在井边汲水。她将自己的长发挽成一个髻子,发梢慵懒地垂着,样子像极了古时的妇人。阿布走到她跟前,说:“小云,我在找你。”

“我知道。”她说得理所当然。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出现?”

“我这不是出现了吗?”

“可这是在梦里。”

“是的,是在梦里,也在牢笼里。”她将汲满水的陶罐顶在头顶,准备朝院子外的荒野走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一种刑罚。”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悲伤。

阿布无法理解她所做的意义所在。但是他的心,瞬间就融化了。他觉得是自己的懦弱害了她,也害了他自己。如果当初自己能够勇敢一点,那么,现在无论是身在何种艰难的境地,至少他会一直在她身边,而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种非得在梦中才能相见的地步。自己不是一直不甘心平凡吗?现在,不是生活没有给他摆脱平凡的机会,而是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机会带来的挑战。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对不起。”小云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阿布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太懦弱。”

“这不是你的错,小傻瓜。”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觉得真的像一个幼稚的小傻瓜。

“当然,不过你或许要为此付出终生,你愿意吗?”

“我愿意。”

“别回答得太快,我会等你。”小云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说,“我的小傻瓜,你怎么哭了?”

5

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像是柳暗花明,像是峰回路转。常年旅行的父亲来北城探望他,正是在夜幕降临之时。他们约在了一家日本小酒馆里见面。虽然几年未见,身为地质科学家常年开发岩浆能源的父亲,原本满是风霜的脸,居然变得异常白皙,仿佛经过了特殊的保养。

父亲的出现,让阿布看到了某种曙光,几近脆弱的心有了莫大的安慰。他喝着清酒,跟父亲叙说了这段时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变数。父亲转头透过窗户凝视着城市中央的大厦,沉思着,又像在回忆着什么。良久,他告诉阿布:“我年轻的时候,在大厦里上过班。”

“真的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在我眼里,你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要明白,任何一位父亲的历史,都是一个无法跨越的迷宫。”

父亲的话,让阿布觉得惭愧。他从未觉得自己优秀过,他也从未想过要超越他的父亲。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阿布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想自己去一趟大厦,我总觉得小云还在大厦里,等着我去救她。”

“没有谁可以解救谁。”父亲说:“不过说到大厦,想要进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没错,”阿布说,“你年轻的时候大厦附近有超市吗?那里好像有一个入口。”

“你说那个超市?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都是传闻罢了。我还参与修建过呢。不过,那可是个大工程啊。”父亲仿佛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爸爸,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带我去大厦吗?”

“事实上,你只要想进去,大门是敞开的。”

“那出来呢?”阿布顾虑重重。

“我说了,大门是敞开的。”

“……”

他陪著父亲喝到很晚。整个酒馆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年轻的服务生倦怠地趴在柜台上打着瞌睡,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存在。父亲喝得兴致盎然,显然有些醉了。他自己只有些微醺。酒馆里燃着炭火,这是酒馆的复古风格。看来这个时代怀旧的人越来越多了。阿布心想。酒精和暖暖的温度,让他和父亲都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浅浅的睡眠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将他唤醒。

门开了,一群穿着军绿色制服的人带着旋转的寒气走进了酒馆。年轻的服务生不知去了哪里,酒馆里只剩下他们。父亲还在昏睡中。他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请问你是阿布先生吗?”领头的走上来说。

“是的,你们……?”

“我们是大厦的工作人员。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考察你很久了,你的行为经受住了我们严格的考验。如果你愿意,组织打算请你去大厦负责楼层管理工作 ……”

大厦里的人?阿布啊,阿布,你竟然有幸见到了大厦里的人。他想,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想不到他们一直在背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么说,他们应该知道小云和“重返过去”的事?或者,小云已经被他们逮捕了,而这或许只是一个阴谋,一个圈套呢?他的大脑快速地闪回这段时间来他所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情,这才感觉到仿佛无时无刻都在被无数双眼睛窥探着。他越想越后怕。可这是目前唯一能够进入大厦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想错过。他想叫醒父亲,却立刻被他们善意地阻止了。

“能够进入大厦工作真是我的荣幸,不过,请给我时间考虑一下……”

“就是现在。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对外保密的。你现在就得做决定,我们可以马上带你走。”领头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阿布完全清醒了,酒馆里气氛僵硬,让他局促不安。可是他不得不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思考,然后做出他人生中或许是一次非常重要的选择。

6

出租车司机阿布,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进入大厦,成为大厦内部的工作人员,成为在北城人看来无法企及的那一类人。

那天夜里,他离开酒馆的时候,并没有叫醒父亲。他突然有了一种和父亲平起平坐的优越感,或许,将来还会超越父亲。未来似乎变得光明神圣起来。在前往大厦的路上,那群身穿军绿色制服的人,甚至对他抱以“战友”般的亲切态度,与之前他们在酒馆里的冷漠高傲,有着天壤之别。

北城夜晚的街道上,人群攒动。他望着熙攘的人群,觉得自己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种变化来得太快,太自然,他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受宠若惊。他在心里想象着,在大厦里面的工作会是怎样一番气象。他在构思着未来的蓝图。当然,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寻找小云。他去往大厦工作的根本原因,是他一直坚信小云还身在大厦。她只能在大厦里。他要去解救她。他在不经意间,似乎就拥有了勇气。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连他的步伐都比从前要更加有力。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敞开了,鲜活了。

大厦已经近在咫尺。越是接近它,越觉得它的雄伟,直上云霄。现在的大厦给阿布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让他对大厦有了一种无比敬仰的感情。然而,阿布感觉到,在内心的深处,他还是隐隐地对大厦有着恐惧般的敬畏。

他居然被要求蒙上眼睛。难道组织还不相信他?还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让一切都顺水推舟般来临吧。电梯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上升和下降,耳边到处是机器的轰鸣声。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远离现实中的北城,仿佛进入到一种很深的秘密堡垒。他被带得晕头转向,已经分不清是在地下还是在地上,仿佛一直在迷宫里绕圈圈。他在脑海中反复想象着第一眼见到大厦内部的景象,会和他想象中的如出一辙,还是截然不同。

终于被获准摘掉眼罩。出现在阿布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有着大约上千个座位的大厅。台上站有一个女人,梳着类似十八世纪宫廷发式,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像一个女王,俯视着台下的他。身边的工作人员程序性地退了出去。不知为什么,那个女人在高处盯着他,让他如坐针毡。

“欢迎你成为我们的新成员。”台上的女人突然说。

阿布努力地打量女人的面容,仿佛似曾相识。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女人,就是书店的老板娘。

“原来你是大厦里的人。”阿布叫了她一声,“老板娘。”

女人笑了笑:“你真聪明,这也正是我们找到你的原因。不过,这里并不是大厦,而是在‘重返过去”。

“天哪!”阿布恍然大悟。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更让阿布大吃一惊。那个人居然就是小云的“战友”。他仍旧一身黑色打扮,看样子仿佛是个小头目。他仿佛轻蔑地對阿布撇了撇嘴,算是打了招呼。阿布的后背开始微微地出汗。

台上的女人命令他:“你带阿布先生去换制服,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请问我的女朋友小云在哪里?她也是这个组织里的人。”阿布慌忙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小云为了解救你,已经成了大厦里的人了。”“战友”似乎很恼怒,仿佛是阿布犯了什么无法弥补的过错。

“让我去救她!”阿布强烈地要求。

“你能这样想,说明组织没有看错你。”“战友”说,“马上跟我去换制服。等一下开会,组织会讨论出派你前往大厦的详细计划……”

阿布有些云里雾里。他跟着曾经很讨厌的“战友”身后,走出大厅,身后的大门砰然关上,让他的心里一惊。这个组织成员到底是些什么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还一无所知。他已经不再害怕了。或许,身在恐惧中,才会忘掉恐惧。不过奇怪的是,望着走在前面的“战友”的背影,他居然有着想要依赖的感觉。真可笑。他在心里咒骂自己。

他们经过复杂交错的房间。走过其中一间时,阿布看到窗外北城灰黑的夜景,同时,还无可阻挡地看到了那栋类似巨大丰碑的大厦。它像一个核放射源,源源不断地放射出令人想要窒息的强大压力。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走进了那栋大厦,将再也无法走出来,就像现在,他身在的“重返过去”组织,无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大厦。很突然的,他蓦然发觉心里空荡荡的,像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忘记了某些东西。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对自己有多大的意义?阿布已经不想去追究。唯一让他心酸的是,自己已经无法回忆出小云的脸来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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