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张全有来找我,提到要如何安置刘前进的问题,老实说,我几乎都能把刘前进这个人给遗忘掉呢。
办公室里,张全有站在我对面,十分郑重地汇报着一大堆在我看来俱是无关痛痒的工作。张全有说话的时候,我没有抬头,正在翻看着一本托马斯·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他每说一阵子,我便木然地点点头,眼睛始终在书页上浏览。张全有忽然住了口,没有了下文,大概持续了七八秒的样子,我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张全有的眼神里尽是谦卑和示好,我知道他在焦急地等我的决断,可又偏偏不想让我看出那份焦急来。我自然是不会轻易应允什么的,对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哦,我知道了。然后,我看张全有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就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张全有微微一笑,俯着身子对我说,刘矿长,刘前进的工作问题怎么解决?
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检索起来,刘前进是谁?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我总不至于在张全有的面前露了怯,也不想给人以距离感,转头同张全有说,你坐嘛,坐下慢慢说。张全有得了我的指令,屁股挨着沙发边坐下。我问他,你刚才说的刘前进是什么情况?张全有见我有些摸不着头绪,索性不再遮掩,说,咳,他不就是那“一把手”嘛,大家都管他叫“一把手”。
“一把手”!我跟着脱口说了一句,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不由会心一笑。管着一个矿上上下下几千号人,工人的名字我哪能一一对得上号。张全有说“一把手”,没有再提刘前进这个名字。我缓过劲来,原来矿上赫赫有名的“一把手”大名是叫刘前进,这我以前倒是没怎么关注过。明明我是矿井的当家人,真真正正的一把手,但有些时候,有些场合,我的知名度甚至远不如刘前进这个“一把手”,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看着张全有眼睛里的企盼,明白他想说什么。
前段时间,省里面有个专项安全检查,检查团到矿的时候,我尚在外地出差,出于对检查的重视和上级领导的尊敬,我还是在检查结束召开通报会之际赶回来。通报会上,检查组的专家说了检查过程中存在的隐患问题,当然了,有几个专家亦不吝辞藻,对矿井一些好的做法提出了表扬。其中有一位专家临说完时还讲了一条建议,说是井口检身挺重要的一个岗位,怎么能安排个残疾人呢,矿上是不是考虑换个人呢?我没有太在意专家们说的问题,这些事情底下人自会处理好的,轮到我发言时,我礼节性地表态,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问题整改完毕。那个专家提到井口检身工的事情却引起了我的兴趣,会后送走检查团,我问张全有,井口检身出了什么问题。张全有说,咳,“一把手”恰好上班,给人家撞见了。
今天,张全有就是来向我汇报检查问题的整改情况,最后,还不忘请示我,“一把手”刘前进要不要调换工作岗位。我左右权衡,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着急,可办可不办的,而且关键是省里专家根本不了解“一把手”,便对张全有说,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等张全有走了,我陷入沉思。“一把手”刘前进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已经好几年了,时不时下井还能在井口碰到他,可我渐渐竟不知把他忽略到哪个角落。难得办公室此刻清静,我回想起与“一把手”在矿上的几次交集。
大概是两年半前,我从凤山矿生产副矿长的角色来到了杨树林矿担任矿长。宣布任免那天,集团公司一位副总经理亲自带队,集团组织人事处处长宣读了任命文件,集团副总经理讲话,对我以往的工作充分肯定,并对今后杨树林矿在我的带领下高效发展寄予满怀期望。我犹如出征的将军,热血澎湃,感谢集团领导对我的信任,感谢杨树林矿干部职工的支持,心想着在新的起点,一定要团结班子,锐意进取,为杨树林矿的美好明天铆足劲地去干!
当天下午,趁着干部大会的东风,我决定先下一个井,实地了解一下杨树林矿井下的基本采掘现状。不想过于声张,我仅带了杨树林矿的两名中层干部,一个是生产科科长李万良,另一个就是安监部部长张全有。等我从澡堂换了衣服,张全有带着我来到灯房,灯房女工把矿灯和自救器提前穿在背灯带上,张全有接在手中,亲自为我系起来。我本想自己来,却也不想拂了张全有的面子冷了他的心,便抬起胳膊安然接受他的服务。一旁的李万良和好几个灯房女工垂手而立,神色肃然,想必那些女工早已听到我是矿长的新闻。
李万良引着我往井口方向走,张全有在身后给灯房、安全调度台交代事情。
不料想,我和李万良先期到了井口,准备检身时却出了点差错。井口检身工见李万良带着我,我还穿着一身崭新的工作衣,戴着一顶铮亮的安全帽,李万良他定是认识的,而我他却并未见过,想来他是把我认成与生产科有业务往来厂家之类的人物了。检身工把我拦住,要查看我的证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李万良就跟那人急了,说,你长没长眼睛,你知道这是谁吗?检身工一脸风轻云淡,说,甭管谁,哪条规定说下井不用携带证件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入井安全资格证,按理来说,下井确实需要提供,这就好比住宾馆出示身份证是一个道理,可我初来乍到的,什么手续都未理顺,哪里顾得上去办安全资格证?李万良赶紧把他拖到一旁,小声交涉。我在凤山矿当了好几年副矿长,早已习惯了那种前呼后拥人人敬仰的感觉,相信李万良同他一说我的身份,他自然会立马放行,同时还会对贸然质疑我的身份而感到唐突,而心生不安,而面露愧疚,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竟有了一丝小小的惬意。
但是,事情发展的轨迹好像和我预想的并不一样,检身工不买李万良的账,大声回击李万良,说,谁也不好使,矿长咋了?矿长更应该带头!这话表面上是给李万良说,其实我知道是让我听。这个时候,我也犯难了,进退不得。要硬闯而过,少不了要与检身工纠缠,还未必能闯得过去;可返回去不下这个井,传出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说实话,一开始我对这个检身工的勇气还是有些赞许的,然而什么事情也讲究个度,差不多就算了,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怪你,但李万良同你讲了,咋还如此不识趣呢。
张全有火急火燎赶过来。我心里一喜,救星总算来了。检身工不听我和李万良的,总得听张全有的吧。俗话说得好:縣官不如现管。张全有恰好就管着井口呢。张全有近前一看架势,晓得怎么回事,一拍大腿,说,咳,都安顿好了,咋就把你个老家伙给忘了呢,快闪开!别碍着刘矿长下井!张全有这话既像是恫吓那检身工,又像是向我辩解什么似的。
不行!谁也不行!必须要有证件!检身工的犟劲上来了。
“一把手”,你犯什么浑!这真是刘矿长。张全有急得不行,跳到跟前,恨不得朝那人扇个耳光,说,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那人依然一副泰山压顶而岿然不动的神情,伸出一只手,说,刘矿长咋了,我还是“一把手”呢!啥话也不好使,拿出证件来!有证件准予通行,没证件免谈!这不都是你张部长要求我们严把关的吗!
张全有气急败坏地骂开了。
我不经意看了那人的手掌一眼,心里顿时一惊,只见那人的右手,仅留了拇指,其余四指皆消失不见,一根拇指孤零零地跷着,给人的感觉好似一个被啃剩下的带把的梨圪垛般,残掌上受过伤害的疤纹清晰可辨,让人不忍窥视。我不清楚他之前发生过什么,可看到这样握不成拳的残手,心里十分不舒服,喊了一声张全有,说,你别在这耽误时间了,赶快去办个证不就完了!又指了指那人,对张全有说,人家老师傅说的有错吗?张全有说,好好,我赶紧去。扭身临走,还不忘给那人甩个脸色,说,你就给我等着吧!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当面不给我面子了,我的心里一通恼火,本计划发作一下,可又能做什么?滞留在井口,反正暂时下不了井,不如与这老师傅聊一聊。我端详了一下他,他穿着一身紧身工作衣,可能是洗过很多次的缘故吧,衣服泛了白,边角还有几处起了线头,这样显得他愈发干瘦,黝黑的脸颊自上而下收缩成一个“V”形,整个面目爬着若干条皱纹,如一张高低落差的地貌分布图,偏是深凹的双眼透着一股明亮的光芒。再看他的那只伤手,黑瘦的手臂垂下来,大拇指与虎口处居然夹起一支笔,在一本台账上写起字,一笔一画,不仅工工整整,而且还速度够快。我惊叹一声,对他说,老师傅,你写的好字啊!他没看我,低着头说,上上下下的,每班这么多人,不登记清楚怎么能行。
我没话找话,问他,你在这干多久了?他说,下了十幾年井,手受伤以后干不了重活才来的井口。我说,你是一个很负责的人呢。他半天没吭我,后来看了我一眼,说,那又怎样,在你们当官的眼里啥都不是。我尴尬地笑笑,又没话找话问他,有几个子女?现在都干什么呢?他不再看我,把头扭到一侧,叹声说,哎,当爹的没本事,能干什么,不还在家坐着呢。我不明情况,不便评价,只好安慰他,说,慢慢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全有办事有一套,火速办理完毕,很快拿来了安全资格证。把证件上贴着我免冠照的那一面在检身工的面前扬了扬,说,“一把手”啊“一把手”,你瞪大眼睛看仔细点!然后,毕恭毕敬地把证件递到我手里。检身工看过证件,大大方方地在我身前例行检查,确认没有违禁物品后,用右手一指示意通行,那孤悬的拇指仿佛一枚指路的箭头。
一路上,张全有怕我生气,一个劲地给我赔笑脸。他说,刘矿长您别介意,“一把手”他这人就这样,爱认死理,倔得很!我很好奇,问张全有,你为啥叫他“一把手”呢?张全有笑了笑,说,咳,这事说来话长,他年轻时在井下干活,一次不小心叫钢丝绳齐刷刷挤压掉四个指头,只剩下一只囫囵手,伤好了矿上照顾他,派他来看井口,可他又爱多管个闲事,大家给他个戏称,“一把手”慢慢就这样叫开了。我“哦”了一下,问张全有,这个人是你们单位的吧?张全有害怕我责难他,急忙回话,说,其实“一把手”平常还是很不错的,责任心强,下井的人黑压压近千人,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报上每个人的姓名和单位来,有时候碰到干活毛躁的违章大王,他还不忘来个现身说法,亮出自己的伤手,说你们看看,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
我轻轻一笑,觉得“一把手”还真是有点意思。起先在井口的不快,以及他给我带来的难堪,随着同张全有的聊天渐渐风轻云淡。
第二天早晨调度会,我把下井的印象和感想谈了谈,还对李万良给我提供的矿井三年采掘规划说了说自己的看法,提了些具体的实施意见。讲完工作,我话锋一转,说,还有一个事情需要特别强调一下,昨天在井口,我遇见一个检身工,可能你们在座的都知道这个人吧。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下来,留意众人的反应。有的人可能听说了昨天的事情,却摸不准我的态度。我用眼睛巡视一圈,找见低着头的张全有,发现他的脸上泛起红,担心我要批斗他呢。我接着说,这个同志是个好同志!干工作非常敬业,在岗守责,我昨天下井没办证,要是换了旁人一听我这矿长的头衔肯定会放行的,可人家老师傅不认人只认规矩,硬是把我拦下来,这种坚持原则的精神非常可取,我们搞煤矿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矿井的采掘衔接和发展建设,更需要大家静下心来,甘于奉献,相信,大家都使一把劲,矿山明天更辉煌。我的慷慨陈词终是迎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以后的日子,我偶尔也会下井。三班倒的缘故,再下井时,途经井口,有时候能碰见“一把手”,有时候碰不到。碰到“一把手”时,我会朝他点头笑笑。毕竟,我下井的次数有限,原先的那点“过节”早过去了,再加上我不下井时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忙起来更是把他这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又一次与“一把手”近距离打交道,大约是在半年前。那段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声,说是我有可能要调离杨树林矿,当下或公或私找我办事的人多了起来。对于这样的小道消息,我不置可否,却也十分头疼,倍感无奈,每天都得面对形形色色的各种人。这一天,我刚打发走几个找我签字报销差旅费的人员,还没稳下神来,短促而沉闷的敲门声又起,我喊了一声“进”。推门而入的是一位须发灰白的老者,我看他的面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一下又想不起来。
来人略显笨拙地要掏烟散给我一支,我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你有什么事情说就是了。他还是固执地把烟放在桌子上,开口说,刘矿长,找您办件事呢。
我没有接他的烟,冲他点点头,说,你说吧。
他说,家里闺女念了个职高,毕业好几年了,一直也解决不了上班问题,每年集团公司都要摸底,摸底了入围,入围了考试,可矿上历年来囤积的女孩子们太多了,女工岗位实际根本安排不了几个人,这不来找刘矿长您,看能不能给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是矿上服务公司的大集体工也行啊。
我无意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右手曾经受过伤,虎口之外的四指竟然没了,哦我想了起来,这不是看井口的“一把手”吗。再看他时,面容依旧,沧桑难掩,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少了光泽,看上去有些落寞,有些疲倦。他微驼着背,瘦弱的身体像要难以支撑似的。我对他说,你先坐下吧,坐下来说。
“一把手”听话,扭身坐在沙发上。他朝我一笑,套近乎地跟我说,刘矿长,要说起来呢,我也姓刘,咱们五百年前肯定是一个祖宗呢,可我现在和您没法比,我闺女的事我无能为力真是给她办不了,可您兴许就是一个电话的事。
我这时方知“一把手”本姓刘,便问他闺女的情况,啥时候毕业的,念的什么专业,入围考试考的什么成绩,待掌握了他闺女的基本信息,我同他打起官腔,推起太极,无非讲些集团职工子女就业有统一政策,统一流程,不是谁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也不是谁一个人就能决定了的,即便是安排个服务公司的大集体,那也要等合适机会,而且还要班子集体上会研究呢。
“一把手”见我有推诿的意思,再说下去也等不来什么结果,只好悻悻地起身离开。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微弯的背影瘦骨嶙峋,棱角分明,透着几分艰涩,抑或还有幾分不甘。
我内心一软,对“一把手”,早没了方才那种“报复”过后的快感。我觉得,我对“一把手”的言辞显得有些多余,过于矫情,假如力所能及的话,那就给他办了,假如真是办不了或不想办,那也可以直接一口回绝,扯这么多绕来绕去的真没有必要。再则,他一个普通工人,如若不是真遇到什么难过的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登我的门,鼓了好大的勇气满怀希望登了我的门,我还给他这些个苛责与刁难,让他碰壁让他失望。他的希望在找我之前如同冉冉升腾的一枚气球,见了我之后我不仅阻碍其放飞,还拿针在上面戳了几个眼,待气球跌落在地面碎成一摊,我还重重地羞辱性踩上几脚,我的气度我的胸襟都跑到哪里去了?
莫非“一把手”家里真有什么不可示人的困难。
想到这里,我拿起电话给张全有拨过去。张全有恭敬地喊我刘矿长。我对他说,你们单位的那个“一把手”是怎么回事,他今天来找我,说是他闺女想上班,好几年又上不了,你给我落实落实,他家中到底是什么情况。张全有在电话那头说,好的好的,咳,这个“一把手”老是不让人省心。
打电话中间,又有人敲门。我只得挂断电话,接待一个又一个的来访者,处理一批又一批琐碎事。时间模糊得没了概念,我的脑子像一只陀螺高速旋转着,思维交织片刻也停不下来。
临近下班,找我办事的人总算潮水般退了下去,办公室里终于清静起来。我闭门养神,什么都不想。可这样静谧的时光仅仅维持了不到几分钟,敲门声又响,我的眉头紧蹙。会是谁呢?
怎么也没料到进来的会是张全有。张全有神情凝重地向我汇报他打探来的情报。他说,咳,这个“一把手”家里的情况还比较复杂呢,他老婆没工作,一直在矿上做临时工,前几个月吧,突然脑梗患病了,住了一段时间院,半身不遂临时班肯定上不成了,他闺女呢,职高毕业也没工作,他还有一个儿子,今年准备高考,全家就他一个人上班挣钱,他不下井收入自然高不到哪去。
我听了问张全有,这都是真实情况?
张全有说,绝对真实,我还敢骗您啊。
我说,“一把手”来时也没细说这些啊。我又问张全有,他闺女怎么回事,听他说待业好几年了。
张全有说,是啊,考试也考了好几回了,回回考得还不错,可就是上不了班,一个是指标真少,再一个原因嘛,他这人死犟,不知道上上下下打理关系,别人的关系都可比他硬许多吧,这个刘矿长你也懂的,好多事情不是那么好左右的。总之,是没上了班。
我叹了口气,说,那他家庭这个情况是不是可以申领个低保之类的。
张全有说,你说他家困难吧,但严格说起来也不符合低保条件,好歹“一把手”还有份工资呢。
我说,那怎么办?他来找我,说明他信任我,咱们总得给咱们的职工来点实实在在的帮助吧。
张全有狡黠地一笑,说,那还不是您刘矿长一句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想办法给他闺女解决个工作问题。
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瞪了张全有一眼,说,是不是你这个家伙撺掇“一把手”来找我的。张全有笑而不答。我说,也罢,帮人帮到底吧,服务公司最近确实准备要招一批大集体工,鉴于“一把手”家的特殊情况,咱也破例走回“后门”,想办法给她闺女解决一个指标,缓解他家的燃眉之急,不过,这个跑手续的事要由你来盯着办理一下。张全有笑着说,好嘞,保证完成任务。我说,你要是办不好,再让“一把手”来找我,我拿你是问。张全有答应着走了。
隔了几天,服务公司招大集体工的事情提上了议事日程。下面管事的人来问我怎么办,我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于是,他们呈报了一份招工方案,从报名开始,到资格审查、组织考试、公示录用等各个环节悉数考虑进去,虽说比不得集团公司招聘合同工那么周全,但也算有板有眼的。我说行你们放手干吧。招工的事于是正式运作起来。没几天,张全有专门告诉我,说是“一把手”的闺女报上名了。我说好啊。又没几天,张全有说,“一把手”的闺女还真争气,考试成绩排在前头呢。我说那更好啊。不过,我想起“一把手”之前提过的那些经历,生怕他闺女再次与机会失之交臂,暗中叮嘱张全有,说,你把这个事情盯紧了,无论如何让他闺女上了班,我就不出面了。张全有明白了意思,一脸诚恳,说,请领导放心。
后来,“一把手”的闺女如愿上了班。
有一天,我下井经过井口时,碰到了“一把手”。“一把手”还是那样的不苟言笑,先是履行工作职责,给我上下检了身,检身完毕后,他什么话也没说,却朝我竖起他那孤单的大拇指,给我点了一个大大的赞。我和他心照不宣,我知道他想表达闺女参加工作对我的谢意,我心里一紧,多么好的一个同志啊,感受到一丁点温暖,便将这暖流潺潺地传递开来。我对他都有些歉意呢,说白了,他闺女凭本事吃饭,考试优异选拔上岗。严格意义来讲,我根本没帮什么忙。我瞄了一眼他的残手,他的手尽管残缺不全,却犹如一块带血的勋章,闪亮发光,既见证了他以往的惨痛教训,又痛定思痛给大家以警示作用。他就那么骄傲地举着,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
“一把手”的手如一尊巍然的雕像,长久地伫立在我的脑中。我该怎样来描述我的心情呢?震撼、同情、伤感、赞赏、释怀,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愫,五味交杂,一时之间难以准确定位我的感受。我每天要面对各式各样的人,应酬五花八门的事,忙起来时什么大会小会什么现场办公什么调研总结什么汇报交流,根本歇息不下来,脑子里挤占得满满当当,“一把手”是不可能闯进来的。但此时此刻,“一把手”还有他那雕塑一般的残手竟牢牢占据了我的心窗。
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关于“一把手”刘前进的一些事情在我的脑子里电影镜头似的过了一遍。“一把手”是底层一名毫不起眼的员工,矿上像他这样类似的员工还有很多。我们作为矿山的领导决策层,矿井的规划发展固然很重要,但关心民生冷暖问题,让员工分享发展成果,使发展成果惠及所有员工也是一件不容小觑的事情。
“一把手”的家庭状况刚刚有所好转,这个时候再把他调离岗位,安排到一个清闲事少收入偏低的地方,总觉得有些欠妥。而且,“一把手”虽然身残,但他自食其力敢作敢为完全能够胜任目前的岗位,甚至要比许多人干得还出色呢。
想到这里,我对“一把手”的去留问题有了答案。我给张全有打了一个电话,叫他尽快来我办公室一趟。
【作者简介】杜茂昌,1979年生,山西省长子县人。现供职于山西潞安集团漳村矿安监处。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阳光》 《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小说集《苗子》《对峙》,散文集《走进夜晚》,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获第七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