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昆伦(江南大学 设计学院,江苏 无锡 214000)
本文对于后现代的理解采取狭义的观点,特指发生于欧美上世纪60 年代,70 与80 年代在西方流行,90 年代影响至中国的艺术思潮和哲学思辨,是对现代主义演绎形式和价值标准的革新运动。后现代艺术指这一时期的艺术潮流及其行为表现,推崇非单一和绝对化的艺术标准,强调把创作权利交给观众;概括而论,后现代就是以当下的条件改变和解决现代时期的问题思考方式,跨界创新则是后现代艺术的基本手段和思维方式。公共雕塑是后现代时期流行的艺术形式,它的公共性本质与后现代立场维持一致。后现代时期的公共雕塑具有多元化的表现特征,广义层面泛指具有社会意愿的专业精神及其多样化的实践形式,狭义的公共雕塑特指具有空间功能的造型艺术;前者以社会为目标,后者以创新为根本。
在漫长的艺术进程中,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公共雕塑大致经历了古典、现代和后现代三个不同时期的问题思考与探索实践。由于诸如古埃及哈夫拉金子塔、狮身人面像和雅典卫城神庙(图1)的存在,本文把公共雕塑的起源设定在古典主义时期,这个阶段的雕塑大多是建筑的组成部分,具有注重材料技艺、强调神性特权和弱化创作主体的基本特征。文艺复兴与现代主义运动以独立为旗帜,重视艺术的主体价值和情感意义,但艺术与社会、与生活、与传统区别的问题讨论客观上限制了雕塑的创造能力,现代主义时期的公共雕塑整体表现出焦灼与保守的状态;直至上世纪60 年代,以跨界融合为目标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正式开启了公共艺术的发展序幕,实现分享与自由创造成为公共雕塑在这个时期的基本状态,艺术实践从教条样式转至创造,隐性能量和社会功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释放,公共雕塑正式成为艺术的主要社会表达形式。
为梳理公共雕塑在当下的表现特征与形成因素,本文尝试以后现代的思维和视角对这一时期的典型案例进行分类研究,以探索公共雕塑在社会环境中的各种催发因素、价值表现及未来趋势。单以公共性和创造性而论,公共雕塑在后现代阶段的行为最为纯粹和充分,在媒介材料与场所再造两个方面的创新表现尤为突出。
图1 雅典卫城 摄影:赵昆伦
媒介指艺术实践的形成因素和关联对象,媒介材料泛指艺术表现的素材、技术和环境等条件,媒介材料通常被称之为艺术媒材。随着主体观念的变革和新技术的不断出现,媒材创新成为公共艺术的发展趋势和定义后现代公共雕塑的主要表现特征。在后现代艺术时期,公共雕塑的媒材形式开始脱离传统框架而延伸至现代科技及日常用品的领域,利用机电、数媒、装置等技术及相关材料创造出众多完全对立于传统的雕塑形式,涌现出包括德国社会雕塑家约瑟夫·博伊斯、美国动能雕塑家安东尼·豪、西班牙数媒艺术家詹米·皮兰萨等众多极具创造力的艺术家和作品案例。在后现代范畴的艺术家中,博伊斯因思想深邃而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公共艺术家,他历经过残酷的战争年代,关注暴力、和平、自然与生命的创作主题,擅长以隐喻性的媒材手段制作寓意深刻的装置雕塑。《油脂椅》(图2)和《奥斯威辛圣骨箱》是博伊斯众多战争题材中最具代表性的艺术作品。一块成45 度角的楔形黄油横置于木质的靠背椅上,作品通过现成材料的装置形成费解、简约和神秘的艺术语境,波伊斯自释道:“我使用油脂的原意是要激发讨论。这种材料的可塑性以及对温度变化反应的特别令我惊喜。这种可塑性具有心理上的影响力——人们本能地感觉它与内心的交流过程和情感联系。”《奥斯威辛圣骨箱》塑造了极度荒诞的艺术场景:几块腐化的脂肪、干瘪的老鼠以及小孩、破旧的电热炉、变质的腊肠、密集的碉堡是作品的主要构成元素;博伊斯说:“动物是灵魂的化身,作品的形式与宗教精神存在世俗的关系。”在情景化的构造中,《奥斯威辛圣骨箱》借助隐喻性材料向公众提出了尖锐的问题:不缺食物又为何会有死亡?是战争导致了人类灾难,这些艺术的构成材料回答了这个问题。博伊斯用隐喻性媒材再现了暴力与灾难的情景,透过装置的氛围呼唤和平及被利益蒙蔽的良知。为强调媒材的隐喻性和带入感,博伊斯刻意弱化和抛弃了材料制作的复杂工艺,选择与组合成为博伊斯作品的艺术手段,这些形式完全脱离了传统技艺的范畴。在后现代时期的公共雕塑作品中,媒材的选择、装置和隐喻手法被广泛运用,成为定义后现代公共雕塑的重要因素。
由于对中西方文化具有敏锐的判断和掌控能力,蔡国强成为当今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中国艺术家。在他众多以火药燃爆性控制为媒材形式的公共艺术案例中,材料的文化寓意和技术效果得到了充分运用。《天梯》(图3)是他的代表性作品,具有文化媒材的内涵和表达形式。为实现让百岁祖母、卧床的父亲和辛勤劳作的乡亲看世界的愿望,通过长期策划和实验,在2015 年6 月凌晨,蔡国强于家乡泉州惠屿岛海边制作了具有仁爱色彩的烟火装置雕塑《天梯》,在当地百姓的协助与见证下,他排除外界干扰,竭力把具有中国特色、国际特点和时代特征的作品献给了故乡和亲人。蔡国强借助媒材思想把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文化推向了世界,他在中国找到了实践波伊斯社会雕塑的载体和环境。《天梯》是由绳索捆绑火药在晨曦中通过热气球悬于空中高约500 米的装置雕塑,点燃后的天梯似火龙飞天,在海平面上瞬间形成了与宇宙天地对话的神秘气氛,从激情燃烧到烟火逐渐消失,作品视觉效果高潮迭起,观者无不为之动容,而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因火药燃爆存在偶发性的技术控制问题,蔡国强在世界各地进行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效果控制实验,虽屡次失败,却从未放弃探索火药媒介的计划。庆幸的是在家乡泉州,蔡国强应是得了祖先的呵护而终得善果,雕塑顺利实施,圆了自己年少时摘星探月、遨游宇宙、对话神灵的梦想。虽然火药燃爆存在强度、速度、视觉等不确定的因素,但新媒材可以突破文化的固有框架,将艺术的精神延展至无限的宇宙星空。蔡国强用意象化的媒材思想把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再次推向了世界,同时,他的作品客观上发展和完善了波伊斯社会雕塑的艺术精神。新媒介完全颠覆了公共雕塑的形式框架,媒介的空间功能与社会价值被无限放大,公共雕塑的实践途径由此延伸至人类思想可以触及的任何感知地带。
图2 油脂椅 作者:波伊斯
图3 天梯 作者:蔡国庆 网络图片
在通常的观念中,雕塑应是静止与固化的造型艺术,后现代思想对此进行了彻底的颠覆和改变,新媒材已成为公共雕塑与环境相融的手段和创新传统的主要表现特征。在后现代时期,雕塑开始热衷于动态技艺的实践,艺术的互动效果由此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安东尼·豪是美国著名的动能雕塑家,他用风动技术完成了2016 年里约奥运主会场的火炬背景雕塑,新媒材生动演绎了火炬光芒四射的形态效果,给全场带来了无比璀璨和魔性的视觉感受,奥运会首次因公共雕塑受到人们的热议和关注。穆斯林男孩Ali 与乔治王朝公主Nino 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偏僻的格鲁吉亚小镇巴统,雕塑家塔玛拉以动雕塑(图4)的形式精彩演绎了这段近似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情故事。每天下午,两尊爱情雕像在固定时间开始缓慢移动穿越彼此的身体,再慢慢背道而驰,最后孤独矗立在各自离别的位置,静静等待再次相聚和拥抱,每日往返如此,雕塑因“动”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巴统小镇也因此成为享誉世界的爱情圣地和旅游目的地。动态技术颠覆了固化的艺术印象和媒材手段,创造了具有时代感和当代性的艺术形式,为雕塑的公共性实现奠定了全新的基础和发展方向。至本世纪初,因数字技术的发展与介入,除机械技术外又出现了数媒形式的公共雕塑作品,其中以美国芝加哥千禧公园内由西班牙雕塑家约姆·普朗萨设计的《皇冠喷泉》(图5)最具代表性。喷泉雕塑建成于2004 年7 月,主体由黑色花岗岩、玻璃砖结合水媒介制作而成,表面安装了由计算机编程控制高达15 米的LED 显示屏,轮番播放着代表欢迎世界各地游客的1000 个芝加哥市民的笑脸。数媒技术在创新互动方式的同时践行了把艺术交给大众的公共精神,实现了传统媒材不具备的艺术功能,《皇冠喷泉》由此成为最具时代特征的雕塑实践形式。
在后现代时期,动的技术使雕塑从封闭走向开放,数媒科技开启了艺术的非物质化时代,而类似火药、声光电等媒介使雕塑从稳定持久变为瞬间多变,媒材形式整体呈现出互动、科技、多元和实验性的发展趋势。这些变化是思想开放与技术发展的结果,也是社会环境对艺术创新的必然要求,媒介突破已成为公共雕塑革新传统的基本手段和表现特征。
图4 巴统爱情雕塑 作者:塔玛拉
图5 皇冠喷泉 摄影:陈苏
公共雕塑是置于景观建筑的材料艺术,空间是它的组成元素和定义条件。随着社会环境与艺术思想的变化,空间被赋予了社会与生活、人群与事件、物质与人文的特定含义而延伸为场所的概念。在古埃及与古希腊时期,雕塑的空间对象是权贵、神灵与殿堂,它仅是空间的附属品和装饰物;在后现代时期,雕塑不仅从殿堂走向了公共空间,服务对象也从特定阶层转为对社会人群的关注,公共雕塑成为具有社会意义的空间架构手段和灵魂塑造因素。
在后现代时期的公共雕塑中,创作对象并非仅指单一的物理空间,而是对环境、人群和事件的整体介入活动,公共雕塑也被称为具有场所属性或事件性质的艺术行为。在注重创意的同时,这一时期的公共雕塑强调场所的意义,开放式地探索艺术的社会形式及价值塑造。场所行为成为公共雕塑的时代标签,场所精神及其实践形式是该时期公共雕塑的主要表现特征,雕塑因此正式成为影响社会发展的艺术能量和文化介入形式。
保加利亚艺术家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美国雕塑家艾亨与托尔斯、日本公共艺术家北川富朗都是极具场所态度的艺术家。自1961 年起,克里斯托夫妇始终以场所为载体,坚持探索艺术的公共形式和社会意义,在世界各地实施了20 个极具场所效应的大型公共雕塑项目。因立场坚定、内涵深刻和效果突出,他们的每件作品都获得了社会的热议和关注,充分实现了基于体现公众参与的艺术价值和社会目的。克里斯托夫妇的作品大多是对现代社会的问题思考,用包裹复杂物体,在抽象语境中注入创作思想的方式营造强大的场所氛围,以事件策划和公共雕塑的形式达到社会介入的艺术目的。在1995 年6 月17 日的德国柏林,克里斯托夫妇以反思二战和重塑民族精神为创作动机,用10 万平方米银色面料和1.5 万米绳索完成了极富场所特征的公共雕塑作品《被包裹的国会大厦》(图6)。当以包裹形式让象征冲突的敏感性建筑成为巨大的公共雕塑时,公众完全被作品特有的场所氛围和艺术效果所震撼,约4000 多万德国和世界各地的游客闻讯聚集到作品周围,自发在现场以音乐会、行为艺术、露宿陪伴等方式参与作品的展示活动。柏林因场所艺术成为各类媒体的报道对象,城市的凝聚力、号召力和创造力得到了提升,因影响深远,《被包裹的国会大厦》成为后现代时期最经典的事件性公共雕塑作品。在《被包裹的国会大厦》的作品中,作者预设了整体介入的场所策略和预期效果,实施了媒材装置、事件营造、对象捕捉、空间再造的综合性艺术手段,充分实现了与社会分享艺术福利的场所思想。
与克里斯托夫妇气势恢宏的场所作品相比,美国艺术家约翰·艾亨与戈伯托·托尔斯则更注重具体问题的探索。艾亨是活体翻模雕塑家,因共同的理想和徒弟托尔斯的介绍,他们与纽约最贫困街区南布朗克斯的居民进行了长达13 年的艺术合作。上世纪80 年代,布朗克斯充满混乱和暴力,为改造街区面貌,他们坚持用平等的对话方式引导市民参与作品制作,当大量的真人翻制雕塑持续出现在公共场所时,街区居民看到了作为普通人的尊严与乐趣,感受到了平凡生活的价值和希望,艾亨与托尔斯以公共雕塑的形式干涉了街区的生存状态,通过社会合作实现了雕塑的公共价值。
图6 被包裹的国会大厦 作者:克里斯托夫妇
公共雕塑因城市、乡村、社区等环境差异而表现出不同的场所意义。“越后妻有”因偏远而被称为尽头之地,它覆盖着日本新潟县南端十日町和津南町约760 平方公里的面积,这里常年暴雪成灾,加之老龄化现象严重和人口稀少,越后妻有逐渐被人们抛弃。“濑户内”包含本州、四国、九州三岛的沿海地带,是日本战后的工业基地,因环境污染而活力低下。日本策展人北川富朗以“挖掘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中所隐含的力量,最终促进交流”为宗旨,策划了著名的越后妻有和濑户内海(图7)公共艺术项目,定期以公共雕塑为主要形式在两地举办艺术活动,以事件方式塑造地域形象和提升社会影响力,被遗弃孤立的地方通过场所艺术成为了社会的关注热点,“濑户内”甚至被评为世界七大文化旅游胜地。来自世界的游客络绎不绝,场所艺术创造了社会奇迹,落寞之地获得了新生。
图7 濑户内海艺术祭 摄影:赵昆伦
从单一到多元是公共雕塑从传统走向创新,从注重本体到关注社会的立场转变,这是时代影响和艺术进程的必然结果。在后现代时期的众多案例中,开放和突破思想得到释放,裂变的公共性格一目了然,场所再造及媒材创新成为这一时期公共雕塑最具标识性的艺术特征。在主流的学术观念中,公共雕塑是艺术的重要社会形式,空间是影响实践的主要因素,概念多以单一的社会视角进行定义,极少顾及公共思想对媒材突破的意义和影响。与古典和现代艺术相比,后现代艺术无疑是自由开放产物,雕塑的公共性特征逐渐明朗,但复杂的个性化表现会干扰我们对公共性的正确理解。梳理表现特征有利于认清事物发展的本质规律,可为公共雕塑的实践活动奠定规范性的艺术标准和支撑性的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