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国天空的一朵孤云

2020-06-24 14:06李元洛
名作欣赏 2020年2期
关键词:陶渊明诗人

李元洛

李白的《敬亭山》,应该是他的诗作至少是五绝的代表作之一,“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诗中的“孤云”之“孤”与“众鸟”之“众”固然是强烈的多与少的对照,但“孤云”意象是否另有寄托呢?觅迹寻踪,早于李白三百多年,我们就曾在陶渊明的诗中看到它的身影。

陶渊明的诗多次写到高天的云,“霭霭停云,漾漾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这是时年四十的他写于晋安帝元兴三年(404)的《停云》,那凝而不散的云是写实也是时局的象征。次年他辞彭泽令而歸田,作有传名后世的《归去来辞并序》,“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更是名作中的名句,此诗中无心而出山的云,不是他喻而是作者的自喻。宋武帝永初元年(420),陶渊明退隐田园十五年后已五十六岁,复作组诗《咏贫士》七首。在“其一”中他开宗明义地咏叹:“万族各有托,孤云独何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其时刘宋取代了东晋,固穷守志的诗人也老之已至,诗中首次出现的“孤云”意象,就完全是诗人的自我喻指和言志抒情了。

陶渊明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时代动乱不宁,政治黑暗,官场腐败,许多人醉心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而诗坛盛行的则是玄言空幻雕绘藻饰之风,而陶渊明其人其诗则矫矫不群,超然于时局与世俗以及诗坛流行风之外,独标高格,独来独往,是历史与诗国天空中一朵孤独而孤傲的云。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陶渊明真是历史长空中一朵孤独无依的孤云。他生时寂寂无名,无人顾及和欣赏孤云的存在与风采,直到多年以后,才逐渐为众人所识所赞,消逝已久的余晖不仅重又回光返照,而且光焰更炽,在某些论者的心目中更有光芒万丈长之势。这,是他的悲哀还是他的幸事?

在中外文学史上,生时默默无闻逝后长时间的无闻默默者,并不鲜见。以中土而论,陶渊明之后的杜甫就是如此,除了晚年流落湖湘时被衡阳的一位基层官员判官郭受誉为“新诗海内流传遍”,对其作品大加赞扬之外,他同时代的诗人无一人提及他的作品,他生时及身后很久的诗歌选本也遍寻不得他的名字,所以他晚年在《南征》一诗中要发出“百年歌自苦,不见有知音”的长叹息。西方何莫不然?且不说19世纪荷兰后印象派大画家凡·高生前只卖出过一张画,死后多年才声名大噪,且被誉为19世纪人类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名诗人余光中在《从梵谷到徐霞客》一文中,称他的画“生前没人看得起,死后没人买得起”。即以19世纪美国三大诗人惠特曼、爱伦坡、狄金森而言,生前同样都可用中国的成语“默默无闻”为他们加冕,直到多年后才获得身后之名,惠特曼在20世纪初甚至成为影响国际诗坛甚巨的大师。陶渊明名声轨迹也大略如此,从几被埋没的谷底逐渐攀升,以致到达大多数诗人都难以企及的峰顶。这一文学历史现象,很值得后世的我们回顾和回味。

最早提到陶渊明的,应该是他的好友颜延之。颜延之是南朝宋时的文学家,《宋书》称他“文章之美,冠绝当时”,与鲍照、谢灵运并称为“元嘉三杰”(元嘉为刘宋文帝年号),又与山水田园诗人谢灵运合称“颜谢”。他本为一代名士,与陶渊明又是常相过从的挚友,陶渊明逝世后,他专程前来吊唁,并根据《谥典》所云“宽乐令终日靖,好廉克己日节”,为他取号为“靖节”,又因称朝廷屡征不就的隐者为“徵土”,遂又名其谥号为“靖节征士”。同时,他还为陶渊明写了祭文《陶征士诔》,不吝以“仁者”“智者~哲人”等高品位的词语对陶渊明多所赞美,然而,对其诗文却只以“文取指达”四字一笔带过,如果不是对陶渊明的作品因审美观念与审美趣味不同而心怀偏见,那就是如时下世俗所言的“不够朋友”了。在颜延之之后的沈约,历仕宋、齐、梁三代,是齐、梁文坛的领袖人物,他所创作之诗号为“永明体”,同时,他还提出了“四声八病”之说,对诗歌的格律化也即由古体发展为近体与有功焉。总之,沈约称得上是其时的诗学方家、权威人士,但他修((宋书》也只是邀请陶渊明进入《隐逸传》,强调其忠于晋室,耻于曲身异代,只字不提他的诗文创作,仿佛他只是负责做政治表现的鉴定书。

如果说颜延之与沈约的主要身份是文学家,他们对陶渊明的诗文不予置评或许囿于传统的文人相轻,那么,专业的文论家与诗论家又当如何呢?梁代的刘勰是我国古代最负盛名的文学理论家,其《文心雕龙》是古代文论中罕见的“体大思精”之作,其中标举品题了他心仪的一些作家诗人,如三张(张载、张协、张亢)、二陆(陆机、陆云)、潘(岳)、左(思)、刘(琨)、郭(璞),等等,但陶渊明的名字却始终名落“雕龙”。刘勰曾批评对作家作品的评论缺乏客观标准是“喧议竞起,准的无依”,看来他自己也不免“智者干虑,必有一失”。在刘勰之后,接踵而来的是齐代的钟嵘,他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批评专家,其所著《诗品》是最早的诗论诗评专著,共品评由汉至梁的诗人一百二十二人。他算是别具手眼,说陶渊明“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苦,辞兴婉惬”,并且赞扬陶诗“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看来陶诗的行情有了很大的提升,在文学史上开始有了一张入场券,但读者却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诗品》的主要硬指标是“品”,钟嵘将作品百余人分列上中下三品,陆机、潘岳、谢灵运等人都列为上品,陶渊明不过名忝“中品”而已,以今日的百分计,充其量不过是六十分至七十分左右,远远达不到后人的期望值与估价值,陶渊明虽真正淡泊名利,但“中品”也真是委屈了他。

钟嵘之后的梁代萧统、萧纲两兄弟,是梁武帝萧衍的长子与第三子。萧纲即梁简文帝,他提倡并写作淫丽华靡的“宫体诗”,但据同代而稍后的颜之推在《家训》中记载,萧纲却同时也“爱陶渊明文”,收《陶集》置于几案而随时讽咏。然而他并未留下什么评价文字,倒是其长兄萧统博览群书,雅好文学,编有我国最早的诗文选集,因他三十一岁病卒,谥昭明,世称“昭明太子”,其编定的文选通称《昭明文选》。他不仅为陶渊明编集,作序,作传,称扬“渊明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善属文,颖脱不群”,而且收录了陶渊明八诗一文。如果说,钟嵘《诗品》的评论有如黑夜中的一线熹微,那么,萧统的去陶约百年左右的《文选》对陶渊明而言,则有如黎明的一缕晨光了。虽然这晨光还不够充分和明亮,选陶渊明诗文仅有九篇,远不及入选最多的陆机、潘岳、颜延之、谢灵运等四人。多少年尘埃落定之后,时间与历史这位最严明公正的评审官,开出权威鉴定书证明陶渊明的成就远远在他们之上,他们只能瞠乎其后地瞻望陶渊明的背影。

时至唐代,陶渊明的天空那一轮旭日才开始东升。许多诗人都表示了对陶渊明的崇仰与追慕,超重量级的诗人李白与杜甫,就多次提到了这位前贤,如李白说“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寄韦南陵冰》),杜甫也说“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另一位举足轻重的诗人王维,也多次向陶渊明致意与致敬,“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早秋山中作》),“酌醴赋归去,共知陶令贤”(《送六舅归陆浑》)。至于白居易,更是陶渊明的隔代而又隔代的忠实粉丝,他在贬谪江西九江时不仅去庐山山麓拜谒了陶渊明的故居與墓地,他还说“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题浔阳楼》),而且作了《效陶潜体十六首》,开启了宋代苏轼学陶诗的先声。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清代诗人兼诗论家沈德潜有见及此,在其(《说诗啐语》中有下一段议论:“陶诗胸次浩然,而其中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质朴,韦左司有其冲淡,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沈德潜当然不可能在评点式的文字中对学陶者包罗无遗,例如时在晚唐,名诗人郑谷在《读前集二首》之一中也还曾说“暖日满阶看古集,只因陶集是吾师”,从他众多的题咏山水风物的作品,的确可以感受到陶彭泽的遗泽流风。

在文学艺术极为繁荣昌盛的宋代,陶渊明的诗名近似于日到中天。且看北宋诗坛与文坛的几大权威的表态吧。文坛盟主欧阳修一言九鼎:“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诗文兼胜的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钟山,多有佳作,其作品常征引陶渊明的故实,甚或有诗全步陶渊明的原韵。而“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对陶渊明也极为推崇,曾在《书意可诗后》说“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这就近似于今日所说的非人力的“天才”了。南宋时的大诗家呢?我举述两位之言分量就已足够,辛弃疾在《贺新郎》中将陶渊明与孔明相提并论:“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而陆游的《读陶渊明诗》更是一脉顶礼陶诗的馨香:“陶谢文章造化侔,诗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他人更道否?”

在宋代,除了上述诸家对陶渊明大力捧场之外,陶诗获得应有的佳评与有更多的受众,苏轼的一票具有关键的作用,因而屡屡为后人所称道,回顾清点陶诗的接受史,我自然也绝不能忽略不计。以苏轼的成就、影响与地位,他在给他弟弟所写的《与苏辙书》中所言,本是兄弟之间的私房话,后来成了被人广为征引的公开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这几乎是声明他不是任何诗人的粉丝,陶渊明是唯一的例外。他认为曹氏父子、刘伶、鲍照和谢灵运赶不上陶渊明倒还罢了,连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都莫可企及,这种审美趣味和评判眼光就偏爱得未免有点离谱。他之如此心仪陶渊明,倘有可能他甚至还想远去晋宋做其私淑弟子,也许是出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陶之为人:“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求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书李简夫诗集后》)陶渊明赤子之心般的率直放达令苏轼十分倾心,他本人的禀性就正是如此,而古今的文坛艺苑,并不鲜见的则是假面人与两面人,呈现的是性格的多样性、复杂性甚至是虚伪性。二是陶之为诗:“其实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初视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奇趣。”(《书唐氏六家书后》)他认为陶诗看似质朴而内蕴丰美,有一种好诗所具有的奇趣。说到“奇趣”,我们不要忘记这是苏轼评价好诗的重要标准,也是后世所公认的古典诗艺的美学原则之一,他的友人释惠洪就曾在其《冷斋夜话》中记载了他的传世名言:“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在宋代,这一名言也为魏庆之所编的《诗人玉屑》援引存录。苏轼对陶诗不仅极力揄扬,而且“以身试法”,竟然大写特写其“和陶诗”,前代虽有人作和陶之诗,但真正意义上的“和陶诗”乃自苏轼始,竟达一百二十四首之多,与现存陶渊明作品的总数相同。虽然它们在苏诗中并非出类拔萃之作,也没有能超越所和的“原玉”之水准,更不及陶之原作的广被传诵并为人所熟知,但如果有所谓“陶诗学”,苏轼则有不世之功。

后人对陶渊明诗的研究虽然与时俱进,但宋人定下的却是基础与基调,后人包括元明清三代的论者虽仍有所发明,但大都是在基础上添砖加瓦,在基调中别翻新曲。钱锤书1948年成书的名著《谈艺录》,其中即有“陶渊明的显晦”一章,历述陶渊明之诗从六朝至宋代由晦而显的过程,他的结论我以为如同老吏断狱般的精当:“渊明文名,至宋而极。永叔推《归去来辞》为晋文独一。东坡和陶,称为曹、刘、鲍、谢、李、杜所不及。自是厥后,说诗者几于万口同声,翕然无间。”

元明清三代对陶渊明诗的接受史,大体上没有超越宋人所已经圈定的范围,我这里且略而不述。然而,陶渊明在中国诗歌史上究竟是什么级别的作家?在中国诗歌的嘉年华会中,他当然是上宾或主宾,但他究竟具体是在什么席次入列就座?这倒是一个令人饶有兴趣的问题,而且这一问题是民国以来的学者所提出,我不妨稍做回顾并略陈管见。

对陶渊明的最高评价用语是“大诗人”与“伟大”,首先为他加冕的是胡适。胡适在其《白话文学史》中说:“东晋晚年却出了一位大诗人陶潜,陶潜是自然主义哲学的绝好代表者。”在他的定调之后,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不仅认同而且升级,他说陶渊明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中国文化上最和谐的产物”。在他的笔下,陶渊明不仅由“大”诗人晋升为“伟大的”诗人,而且被冠以程度副词“最”,成为最高级别的“最伟大的诗人”,而且没有后缀之补充限定的“之一”这个以示有所保留的词语。随后,朱光潜在他的名著(《诗论》修订版中增加了论陶渊明的专章,并早在1935年所作的《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复丐尊先生》

3<中,他就论及了陶渊明的“伟大”:“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渊明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相反,鲁迅早在1927年所写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就批评了将陶渊明仅仅视为“田园诗人”的旧说。时至三十年代,他对朱光潜的“静穆”说自然更不能认同,曾撰《“题未定”草之七》一文,提出有名的“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要顾及作者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的原则,在指出“陶诗中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鲁迅对朱光潜提出的“静穆”标准颇为反感,他认为“历来伟大的作者”,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而以陶渊明而论,“正因为并非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朱光潜后来是名声藉甚的美学家,当时虽也卓有文名,但他在鲁迅面前毕竟是后生晚辈,且素不相识素无交往,用今日的语言,可以说是“躺着中枪”了。然而,鲁迅之言原只是对朱光潜的驳论,他并没有正面论定陶渊明是否为“伟大的”诗人。在随后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在20世纪中叶的“文革”这一特殊历史时期,陶渊明的身价一度大为贬值,沦落为“颓废主义诗人”“没落地主阶级诗人”,甚至于舶来名词“垮掉的一代诗人”(打包在内的还有他的前辈阮籍、嵇康之流)。在特殊的时代风暴过去之后,陶渊明于新时期也触底反弹,对他的研究文章、著作以及作品的集释评注之类层出不穷,不但没有人对胡适、林语堂、朱光潜为他所评定的级别“大”或“伟大”或“最伟大”有何异议,不少论者还相沿成习地用过去的如上称谓,纷纷为他继续重复加冕。

我对陶渊明的精神人格及诗文作品,自认具有由衷的好感与足够的敬意,但我不惮唐突前贤,我以为在历时两干多年的中国古典诗歌史上,陶渊明绝对是一位“杰出”的诗人,称为“大诗人”虽然略有溢美,却还尚无不可,并非离谱,但绝非“伟大”更非“最伟大”,遁迹山林真正不仅视名利而且视富贵如浮云的陶渊明,如果知道自己有如斯超重量级的身后之名,恐怕也会敬谢不敏吧?

何谓“大诗人”“伟大诗人”乃至“最伟大诗人”,有关论者均未曾提出过他们衡量或评判的标准,迄今也未见有人对此有专门的论文或论著。原因之一,就是这些头衔称谓不像一般的物质物体,可以用昔时或今时的衡器予以精确量化,而且言人人殊,各是其是,审美趣味与判断标准的差异,难以在衡定价值级别时统一思想。不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可以引述归化美籍的英国诗人奥登的有关见解。奥登是英美现代诗坛最活跃也最重要的第三代诗人,他崛起于20世纪30年代,是英美现代诗宗艾略特的大弟子,博学多才,诗名颇著,以至20年代有“奥登时代”之称。他当年编定《十九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在序言中就提出成为大诗人的五个条件:“一、他必须多产;二、他的诗在题材和处理手法上,必须范围广阔;三、他在洞察人生和提炼风格上,必须显示独一无二的创造性;四、在诗的技巧上,他必须是一个行家;五、就一切诗人而言,分得出早期作品和成熟之作,可就大诗人而言,成熟过程一直成熟到老死。”奥登同时还认为,“五个条件之中,必须具备三个半左右才行”,其意似乎有如现代的选举,必须票数通过半数以上才能生效。奥登以上所论虽尚有不够准确全面之处,但却可谓言之成理,在门户开放中西交汇的今天,至少可以作为我们思考有关问题的参考消息。

照我看来,“大诗人”或“伟大诗人”的作品,应该具备如下的特征,我且名之日“四性”:

深广性。作品对时代社会生活与同时代人所普遍具有的思想感情,有个性鲜明的深刻而广阔的认识、体验、反映和表现。

独创性。在诗歌文体和诗歌艺术上,有相当成功与完美的继承、发展以及独到的创造。

经典性。有相当部分的作品,历经时间与历史的考验已永不贬值,在诗学本体与精神品格上,成了有典范意义的优秀文化遗产。

启后性。其作品虽不一定轰动于当时,却一定传扬于后世,成为后代与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思想资源与诗学资源。

如果以上述的标尺来衡量,陶渊明的诗文确实不同凡响,有许多达标或接近达标之处,但综合衡量,且以前代的屈原与后世的李白、杜甫等人做纵向的比较,他还够不上戴上“伟大诗人”这一顶至高的桂冠,有如竞技场上的跳高选手,“伟大级”这一根横竿,他还未能一跃而过。依我看来,在中国诗歌史上,陶渊明可定位为“杰出诗人”,或“杰出诗人之一”。

我私心认为古今中外,包括诗人在内的作家大略可以分为如下四个级别:一般,优秀,杰出,伟大。在“杰出”与“伟大”这两个级别之间,还有一个缓冲的或者说暧昧的地带,这一地带可以“大”来命名。这位作家或诗人已经够杰出了,但离“伟大”却还仍然有一段距离,于是众人称之为“大作家”或“大诗人”。有的论者赠陶渊明以“大诗人”的嘉名,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与美意。纵观整部包括百年新诗在内的中国诗歌史,我以为从严格的科学的意义说来,“伟大”的永不凋落的青青桂冠,只能加冕于屈原、李白、杜甫三人而莫之他属。如果要称陶渊明为“伟大的诗人”,之前的屈原和之后的李杜也许会含笑不语;因为他们已坐定了那仅有三席的至高宝座,卧榻之旁不妨让他人酣睡,但前之三曹父子尤其是横槊赋诗气雄万夫的曹操,后之王勃、陈子昂、孟浩然、王昌龄、王维、高适、岑参、韩愈、刘禹锡、白居易、柳宗元、李贺、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罗隐等豪杰之士,以及宋代的柳永、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秦观、李清照、陆游、杨万里、辛弃疾、姜夔、蒋捷等诗文巨擘与俊杰(宋代之后恕不再一一列举),肯定有人会做不平之鸣,从而影响古代诗坛的维稳与团结。因是之故,我们就称陶渊明为中国诗史上的“杰出诗人”吧,何况他年轻时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山丘”,中年以后更是“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他生前就早已超然如孤云,怎么会去计较后世的座次表和排行榜呢?时至今日,当代文坛座次表、排行榜、得奖录、译文国别数等,名目翻新层出不穷,尚未经过“必须的”相当长的时间考验,论者与捧者即纷纷给当代作家诗人廉价赠以“大”“大师”与“伟大”纸糊的高帽。陶渊明如果有知,不知会不会笑出声来?

我读过的现当代研究陶渊明的专门著作,印象最深的有三种,时间跨度整整一个甲子,如藏在记忆深处的三颗珍珠。

第一颗珍珠是先师李长之先生的《陶渊明传论》。长之先生20世纪30年代之初在清华大学哲学系读书时年方弱冠,即因才华秀发与吴组缃、林庚、季羡林并称为“清华四剑客”。我在高中时代即读过他新出的(《中国文学史略稿》,心仪久之。待至1956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长之先生为一年级新生讲授文学史,我趋前坐于教室第一排,亲炙之余,还设法拜读了他出版于前三年的《陶渊明传论》,对陶渊明的一生及思想与作品有了初人其门的了解。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其时中文系创办了一份文学刊物《蓓蕾》,由郭沫若题写刊名,与北京大学中文系同时创刊的《红楼》近相呼应。我当时是刊物诗歌组的编辑,得以先睹长之先生赐发于《蓓蕾》1957年1月号的文章:《谈陶渊明——陶渊明逝世一千五百二十周年纪念》。他在此文中说“最近还要重写”《陶渊明传论》,在开头与结尾两次推许陶渊明为“伟大诗人”,并说“他的地位应该和比他早六七百年的屈原,比他晚三百年左右的李白、杜甫并列”。长之先生其时虽刚过不惑之年,但却已是名满国中的学者,青青子衿如我当然敬礼如仪,根本不敢“妄想”更不敢“妄议”。

流光容易把人抛。将近三十年后的1984年,我蒙香港友人黄国彬馈赠他于香港学津书店印行的大著《陶渊明的艺术》。黄国彬教授其时任教于香港岭南学院翻译系,是精通多国语言的奇才,他不仅直接从意大利文翻译了但丁的《神曲》,同时又兼有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多重身份。他在出版于1983年的该书“序言”中说:“一九八一年《诗风》出‘陶潜专号时,我竟贸然犯禁,闯入渊明‘欲辨已忘言的诗国,以第二义的‘评论,诠释诗人第一义的‘真意,而且下笔不能自休。”此书其形也薄,其实也厚,连“引言”一起一共分为一十二章。今日时下流行语日“没有技巧的技巧是最高的技巧”,陶诗庶几近之,但黄国彬就像一位探险家,他心无旁骛,目不他视,径直前往陶渊明诗艺的国土寻幽探胜。此书横向时常借鉴西方的文艺理论与文艺批评,以做探险途中的他山之助,同时纵向又常常与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等人做纵深的比较,究明“陶艺”,直抉诗心,卓见纷呈而胜义叠出,加之他文字生动活泼,以诗人兼散文家的文笔撰写学术著作,读来颇有审美的愉悦,远非内地以前风行的旧八股和后来横行的洋八股可比。

又是三十余年逝水流光之后,如同陶渊明在世时默默无闻一样,我在重新攻读陶诗并准备撰写此文时,孤陋寡闻的我偶然与萧望卿先生所著((陶渊明批评》一书不期而遇。萧望卿在西南联大中文系读本科之时即撰述有关陶渊明的文章,初始发表于1945年与1946年之交的《国文月刊》,随后他人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中国文学部深造,为朱自清、闻一多的研究生。因沈从文、李健吾的力荐,他的论陶之文由叶圣陶纳入“开明文史丛刊”,1947年以“陶渊明批评”为书名由开明书店出版,两年后即行再版。不久时逢鼎革,在高校任教的作者命途多舛,此书虽在台湾印行有六次之多,于大陆则遇尘封之厄,亦有如过早消逝的一朵孤云,时人大都不知其人其书之名。其实,如果现代陶渊明研究有所谓“陶学”,萧望卿此著当为奠基之作。姑不论其他,作者对陶渊明五言诗成就的充分肯定,对“玄言诗”这一学术理念的最先提出,都有导夫先路的首创之功。我在此要特为标举的是,蕭望卿以美文的笔法撰写学术著作,如古典文学名家吴小如1948年对此书所发表的书评所云,“合于‘文学批评也应该是‘文学作品的条件与标准”,“此书虽小,却不啻为后人开的一扇法门,点一盏明灯”。这,不仅是因萧望卿本人就是一个致力于诗歌、散文、小说创作的作家,而且他的学术著作自觉地远承了中国文学批评的美文传统,近炙了其导师闻一多著述中的文采风流。这种有个性有文采的学术论著,在20世纪50年代至今,是十分少见的了。令我尤为惊喜的是,这位学府与文坛的前辈,竟然是湖南宁远人。唯楚有材,于斯为盛。我在捧读他的遗著的同时,不禁油然而兴老杜的“萧条异代不同时”的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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