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我与老从,1983年就认识了。我们在北京日报社,算是前后辈的关系。
老从与我也是忘年交,他很愿意听我说,因为他知道我是爱护他的。有时候,他会给我打电话抱怨文章发不出来。我就劝他,跟着时代走,做有意义的事,没意思的事不做。
对被改造那段历史,老从感受很深。但是平时他谈起来,往往很淡。老从的好处就是能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是一位很幸运的作家,能写出很好的作品。老从向来都是,把苦难写出来了,就都过去了,没把这事当回事。因为这种乐观,还有很好的生活品质。
从维熙获得平反后,他写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就发表在巴金主编的《收获》1979年第2期上。这部手稿,老从一直保留着。
巴金百年诞辰之际,老从写了一篇感怀巴金的文章。对老从而言,巴金就是他敬仰、崇拜的一棵大树,如果没有巴金,老从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等作品,就难以发表。可是,巴金通读了这些作品,对老从的“大墙文学”给予极高评价。
那天,我将这部中篇小说的遭遇,讲给巴老和小林听了,并将其文稿交给了巴老和小林。据小林事后告诉我,巴老不顾长途飞行的疲劳,连夜审读了我的小说,并对小林说下如是的话:“小说展示了历史的严酷,在严酷的主题中,展示了生活最底层的人性之美,不管别的刊物什么态度,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品,回去我们发表它。”因而,这部遭到封杀的中篇小说,不久就在《收获》上披露了——事实证明了巴老预言的准确,在1984年全国第二届小说评奖中,一度成为死胎的《远去的白帆》,以接近全票的票数,获得了该届优秀中篇小说文学奖。
面对我寄来的这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如果没有巴老坚决的支持,在那个特定的政治环境下,怕是难以问世的。
过去我一直认为巴老年事已高,自己又埋头于创作,未必亲自过目《收获》的作品,事实证明我的认知错了,小林在电话中告诉我,许多重头作品,都是交巴老亲自过目后拍板发表问世的。当时巴老已年过七旬,不知疲惫地读上几万字的长卷,并不顾可能惹来的麻烦,将描写知识分子沉沦于苦难生活的作品披露于世,这本身就是对文学表现生活真实的张扬。其实,巴老从1978年写《真话集》开始,不仅写下讲真话的承诺,并以身力行为写真实的作品呜锣开道。记得,1979年夏天我应上影之邀,在上海改编《大墙下的红玉兰》电影剧本的时候,《收获》的一位编辑,去上影招待所与我说起到《收获》发表《大墙下的红玉兰》的情况时,就提到巴老对此“大墙文学”开山之作的态度:当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召开,“两个凡是”正在与“实事求是”殊死一搏的日子,面对我寄来的这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如果没有巴老坚决的支持,在那个特定的政治环境下,怕是难以问世的——正是巴老义无反顾,编辑部才把它以最快的速度和头题的位置发表出来。当时,我就曾设想,如果我的这部中篇小说,不是投胎于巴老主持的《收获》,而是寄给了别家刊物,这篇大墙文学的命运,能不能问世,我能不能复出于新时期的中国文坛,真是一个数学中未知数×!……
(《巴金箴言伴我行一贺巴金九九重阳》)
多年之后,我请吉林卫视的“回家”栏目,拍摄老从重返河北玉田代官屯,讲述自己一生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他的“回家”,题目就叫《仆仆红尘》。
面对“回家”摄制组,他谈故乡、反右、劳改、平反等一系列的故事:
……这个手指头就是还没有进劳改队以前,那时候我和王蒙全在西山改造,我们是在门头沟,王蒙啊、北京市委的这批人全在那改造。在割草的时候,一下子我就砍到这个上面了,当時血就出来了,就把这根筋砍断了。所以永远,你看这个地方,所以这是我十七八年一个标志——不断地来低头认罪的样子。所以曾经朋友来了我就说,手指就是我的一个生命符号。当然这已经成过去的事了。
对了,寻寻根吧,寻寻根。这根的力量是很深远的,要直白的话,很难加以解释。前年我回访到老江河的时候,我直掉泪。小的时候到那洗澡,冬天挺冷的天往那一跳,它那水是暖的,冬天都有小鱼在里面游。整个没有了。
景物已非昨日。就是故土难离啊!无论这个家多破,它毕竞是你的根,所以它总有欲念。诗歌、梦里,算梦里相思吧。我也是总难以割舍。
但是可能对他就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因为太小了,没有一点印象。就好像《父与子》一样,所以四岁以前怎么会留下什么印象,不可能,所以这点是我的悲凉。一直到我回来以后,我要来出版我的著作,出版著作,有的出版社就要找我父亲的照片,我问我妈妈。问完我母亲,她才在内衣口袋里边把照片取出来了,就说她一直以来珍藏着我父亲的青年时代的那张照片,穿着西服的、在北洋大学(那张照片)。
你看这么多全是我乡亲,我都不认识,我走的时候,我离开代官屯的时候,也就十五六岁,十四五岁,十三四岁甚至更小。这间房子里呢,父亲什么样我没见过,但是他事实上是跟我母亲跟我是在这间房子里生活。
当时我父亲走了以后,就剩我母亲跟我,孤儿寡母吧。孤儿寡母到冬天的时候,这是特冷的,是烧火炕。这炕一直连到这边,那边有一个抱柴火的地方来往里烧,要不然就是在过道上来往里烧,烧成火炕,完了就睡在这个热炕上。我们就睡在那个热炕上。
那时侯的一些童谣啊,“风来了,雨来了,麻猴背着鼓来了”,就是来哄我睡觉啊。拍着一边,拍着,就是在这屋演绎的这种。
咱们看看这个地方,这个东西是我最后的从劳改驿站从山西五星湖带回来的。这个你看前面是个钩子,这边是个铲子,这边是个锤头,是两边的。我在煤矿来挖煤的时候下边穿一双水鞋,腰里挂着电池,进去以后用头灯一打,看看哪个顶可能要掉石头,就用那个小钩子来给它钩下来。这全是属于劳改农场的农具,你看这么多年了。我1979年回来吧,到现在已经二十七年了,扔了好多东西,这我还没扔。当时为什么想到一定要把它们给带回来呢?我觉得这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呀!因为这是我生命过去的一部分,我的人生态度是这样,我自己认为我早已经是属于那种超期服役的士兵了,我早应当来战死在沙场了。那沙场就是那20年劳改的大熔炉,我能够趟过这个来,我自己就无所谓了。
什么我没干过?赶车,种庄稼,修水堤,割稻子,挖铁,制过坯造过砖,经营桃园,我还管过桃树。那是我最轻松的一段,那个地方是可以参观的模范监狱,整个全是大葡萄园。我经管的是什么东西?我当那桃园班的班长,管着二百多亩桃树,所以现在卖的桃,我对它的品种啊怎么经营啊怎么剪枝施肥就门儿清,我总觉得我愧对了母亲,因为那时候,非常残酷的,她背着大牌子天天扫街,我的孩子有的时候心疼奶奶,他就经常抢过笤帚来替奶奶扫。就在北京呆了一年多的安静时间,我母亲你想四岁丧夫,历经坎坷了,已经好容易盼着儿子大了,工作了以后又来个政治灾难。对于一个女人在这个年代里带着一个孤零零的孙子,有多么艰难。
不可能不起改变。全然在于我的生活主轴发生了变化,不是我所经历的童真的年代,也不是我来还乡看到的我回忆的北山,赶着皮鞭的车。经历了那二十年以后,童年的梦,甚至在年轻时所追随的梦,在你眼前破碎了。人生苦旅那种足迹尽量地在我心灵里面加以淡化,但是这个东西我是放不下的.你想想是我,等于是我人生吧,也就八九十岁。我现在活到七十三岁了,它占了我将近二十年的光阴,那能忘却吗?就等于是人生四分之一的经历,所以我必须把它写出来,对历史、对良心负责,也对中国这一代知识分子,让他们留下自己的声音。
能不能让我写出这种有社会含量、沉甸甸的这样小说和纪实作品,我很难说,恐怕做不到。要没这二十年,就是英国作家萨克雷在他的长篇小说《名利场》里说: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
(“回家”之《仆仆红尘》)
2014年夏天,《人民日报》文艺部与襄阳市委宣传部联系,邀请从维熙、钟紫兰夫妇,李延国、赵丽宏、刘庆邦等前往襄阳,做一场“汉水笔会”。
老从第一次走进襄阳,我们一起参观米公祠、隆中、丹江水库、武当山、汉中、安康等。
老从走进鹿门寺,他才知道这是孟浩然的读书之地:
我诙谐而幽默地说:“汉江圣水偏爱老人。你们都记得我们游汉水之畔大山之事吧。为了照顾采风团里年纪最大的我,专门开来一辆车,送我提前到了山上的鹿门寺。这儿是唐朝诗翁孟浩然少年读书之地,曾给后人留下《春晓》名诗。我从少年时就熟读此诗并因此激起文学梦想。当时虽然对孟浩然非常崇拜,但不知他就是襄阳人氏——能到他的故土,寻觅他的形影,内心十分激动……”
“你喝了那儿的水了?”文友问我。
“让你猜着了,我喝了鹿门寺的水!”
他说:“那也不能称其水为圣水呀?”
“你听我说下去么。进了这个寺院,正好碰上一位僧人,用一只水桶在岩洞口提水。我向那位老僧说想喝上一口你打上来的水。那老僧,把水桶放下双手合十对我说道:‘施主,这岩洞中之水,你们城里人怕是喝不惯吧?我说:‘这鹿门山之水,理应属于汉江水系,我在南湖宾馆下榻时,已经喝过水龙头里的水了……”
老僧绽露出一丝笑意,但并没答应我的要求,而是用手指了指岩洞旁悬挂的另一只小小水罐,让我自己动手勺水。送我来鹿门寺的司机,抢先拿起水罐从岩洞里勺上水来,我一扬脖子喝了下去:“你想,千年前的诗圣孟浩然,在这儿耕读挥墨多年,一定喝过这洞中之水;现在寺院的僧侣们,又用其水制其禅食,称其为圣水,不是挺合适的吗!”
友人笑了,说了一句文学行话:“你真富有文人的想象力……”(《义重情深的恩赐>))
记得我们从汉中返回襄阳,81岁高龄的老从,在告别晚宴上连声高歌,抒发一个文人难以忘怀的汉水情怀。
2016年4月,老从希望我能把他的文集推荐给河南文艺出版社。我马上与社长陈杰女士联系,《从维熙文集》很快就出版。2018年1月12日,来了很多人,是当时最轰动的发布会。刘心武、梁晓声、从维熙都来了。老从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当场我就请他用美声唱法为大家唱了一曲。他还朗诵了他的诗。现场听众,都为之感动。
2018年4月初,我请毕飞宇前往郑州的“纸的时代”书店,谈论副刊文丛与(《阿Q正传》。后来,我们又到松社现场谈论《从维熙文集》。毕飞宇谈到他与老从在青海的故事:
老从,我们曾一起去青海参加活动。当时,除了我之外,我五岁的儿子最喜欢往老从身上爬。我儿子是很内向的。一个孩子对一个成人的选择,是最精确的。用孩子的眼光、心,去选择的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
还有一个场景我一直没有忘记。老从是抽烟的,我也抽。老从的妻子钟紫兰是个医生,出于健康考虑,对老从抽烟是有限制的。所以,每次聚会,他都喜欢往我这里蹭,偷摸找同伴一起抽烟。
有一次,我们俩躲起来抽烟,在我们前面三四十米,太太们一起在那里聊天。老从右手夹烟,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一辈子有了钟紫兰,可以了。”
我当时听了这话,特别感动。
且不管钟紫兰为这样一个老男人付出过多少,一个男人,没有油腔滑调,对着一个无关的人,表达内心坚定的爱,这很打动人。
不抒情,很坚定。
老从有发自骨子里的善。无论他处境怎样,他敏感的,念念不忘的,还是人性的善。人的善,与他内心的善相呼应,他内心有一種很厚实、博大的善。他坚定不移地坚守着那种善,无论生活如何对待,他永远用善的方法来看待。
男人的善,作家的善,溢于言表,挂在他脸上。所以一个懵懂的孩子会喜欢他,因为这种无障碍的善。这就对了,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作家。
我爱大叔老从;我爱大姐钟紫兰。
2019年6月,夫人钟紫兰告诉我,老从患肺癌了,我听了,心里十分难受。
前些日子,我去看望老从。
老从经常告诉我,巴金是他最敬仰、最崇拜的一棵大树。20世纪80年代,巴金培养了多少作家,从维熙、张贤亮、冯骥才、水运宪、张一弓、谌容、张辛欣……这一天,老从告诉我,要把《大墙下的红玉兰》手稿捐赠给巴金故居。我一听,心里非常感动。这部老从珍藏至今的手稿,将之赠送巴金故居,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情怀!我回到家里,将手稿送给周立民,请他尽快做一个漂亮的精装本。题为:《大墙下的红玉兰》,作者:从维熙!
后来,我联系朝阳医院呼吸科的卜小宁大夫,老从终于住进医院,在那里逗留了一些时间。卜大夫说,她的父亲经常看从先生的作品。只是没有想到,10月29日早晨,老从离开了我们。
从维熙先生,1933年生于河北玉田代官屯,2019年10月29日离开我们,享年86岁高寿,一生也是圆满。
谨以此文,感怀从维熙先生……
修订于北京看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