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的边城

2020-06-24 03:51:22王东梅
中华建设 2020年1期
关键词:沈老沱江黄永玉

王东梅

沈从文的书里,湘西边城像出水芙蓉,是世代山民栖居的青山秀水。

坐大巴从常德往湘西,一路沿着溪流在天堑沟壑之间盘旋。到武陵山脉深处,大幅广告“为了您,这座古城已等了千年”,告知边城凤凰到了。下车,是一座堂皇的新牌楼,簇新的伪古建筑群设计成购物迷宫。进城先买通票。沈老笔下那淳朴的风土人情,如今也张扬了。

枕水凤凰城

凤凰一峰抱城,沱江流淌,“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像没见过面的熟人。清晨,廊桥笼罩在氤氲水气中,依山的吊脚楼如空中楼阁,枕水的吊脚楼由木柱支撑着悬在水中,倒影在河水中飘荡。女人在岸边捶洗衣裳;渔夫带斗笠披蓑衣,撑着轻舟飘过,粼粼的水纹徐徐荡开……好一幅似梦似醒的画、一首边远山乡的诗。《湘行散记》中写沱江:“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在土苗汉杂居地湘西,杂种不乏褒义。许多居民,包括作家沈从文、画家黄永玉,都是汉苗通婚的后裔。

沅江清晨的鸡鸣犬吠逐渐被涌入的游人驱散。沈老写了沅江上船户谋生的艰辛:“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今天,翠翠和爷爷划船摆渡的情景早已不再,水坝将江水提升,游船水手“牛保”们身穿统一艄公制服,招徕着游客。远处飘来歌声,那不是“多情的妇人”,是演员在唱山歌。木船穿过虹桥,沱江在此拐弯。民居依地势错落建在河谷斜坡上,原来犬牙交错的吊脚楼改建成了齐整的营盘。

清代,凤凰是大西南连接中国东部的通道节点,商人中以江西人最多,发了财建万寿宫。凤凰人眼红,在夺翠山上建了准提庵,两个大大圆圆的窗口,如两只大眼睛盯着万寿宫。江西人又建了万名塔,在塔里焚烧字纸,烟熏准提庵那两只眼睛。凤凰人在万寿宫之上再修咕噜子庙,用邪法镇住江西人的钱财。土著与外来人就这样从较量到融合。

石砌风雨桥建于1670年。底层两侧全封闭成店铺,窄窄的空间充斥杂乱的商品和揽客叫卖声。旧城改造对老街区进行所向披靡的扫荡,招摇的酒楼商铺沿着枕水的老街排开阵势,现代文明已经填满沱江两岸,古城原本血肉丰盈的历史形象大半丧失。

我们摒弃喧闹的人群,去寻找边城流逝的光阴。老城如一本慢慢翻开的书,时光被拉成青石铺陈逼仄的巷弄。往里走,深宅大院比肩,老宅接瓦连椽。木柱和飞檐翘角油漆剥落,残缺的院落里老房和绿藤纠缠,官宦之家的显赫早已寂寥,商贾之门的烟火已经萧条,那被岁月熏陶的遗留气息从风雨剥蚀的砖墙、裂纹丛生的木棱以及长着青苔的砖缝中游逸而出。边城也曾藏龙卧虎,前尘往事一桩桩凸显。

沈老故居和墓地

沈老在中营街度过童年和少年。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中写道:“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黄永玉本名黄永裕,沈老说,永裕不过小康,适合一个布店老板而已,永玉则永远光泽明透。于是笔名黄永玉沿用至今。

沈老故居是木构四合院。正房挂沈老画像和雕塑,书房摆一张从北京运来的书桌。他伏案撰写湘西的风土民情,出版三十多部短篇小说集和六部中长篇小说。他的文体不拘常例,故事不拘常格。“表叔的书里从来没有——美丽呀!雄伟呀!壮观呀!幽雅呀!悲伤呀!……这些词藻的泛滥,但在他的文章里,你都能感觉到它们的恰如其分的存在。”黄永玉说。1988年沈从文进入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终审名单,因辞世而失之交臂。

当年,沈从文在中国公学任教,学生张兆和是苏州富商小姐,他为她写的一封封情书,被她排列为“癞蛤蟆第十三号”。张把沈的信拿给校长胡适看。胡适说:“他非常顽固地爱你。”张答:“我很顽固地不爱他。”沈从文以马拉松式的追求最终滋润了张兆和的心。

沈從文墓地沒有墓碑墓冢,只立一块沈老生前选择的当地瑪瑙石。

穿绣花褂的苗族阿婆们还留住边城的过往

一波波政治运动后,沈老放弃小说,若不是在文学上敛羽,也许难以独善其身。黄永玉写道:“表叔非常坚强洒脱,每天接受批斗之外,很称职地打扫天安门左边的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1988年,沈老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六岁。骨灰部分撒入沱江,部分由凤凰县政府在沱江畔听涛山修墓地安葬。2007年夫人去世也合葬于听涛山。

我们沿沱江边小路向下游走去,农耕的田地,斑驳的宅子,浓浓的乡土气息。迎面而来挑担的男人,背着篓提着篮的妇女,从服饰上看是土家族, 携带蔬菜草药干货进城。走到听涛山,沿石阶上山。左侧立黄永玉写的石碑:“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要不回到故乡”。

墓地极简单,没有墓碑墓冢,只立一块沈老生前选择的当地玛瑙石,形如云菇,表面粗糙。碑阳刻着他的手迹,是《抽象的抒情》中的一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以识人”,给读者一把开启他文学殿堂的钥匙。碑阴刻夫人的献词:“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墓地远则积山万状,含霞饮景;近则沱水通脉,清莹秀澈,融合在自然中。城内游人摩肩接踵,当时来扫墓的只有我们俩。

煊赫旧家声

陈宝箴家族故居,也是清光绪年间凤凰道台衙门,现在是博物馆。陈氏祖上来自江西,世代簪缨皆登科第。陈宝箴官拜湖南巡抚,儿子陈三立是诗人,孙子陈寅恪是儒林尊崇的史学宗师,还有画家陈师曾,诗人陈隆恪等,共有十余位文化名人。陈氏世家是《辞海》中唯一享有五个独立辞条的家族。

陈氏阔宅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窗金镂玉雕,固守着昔日的精致。那扇厚重的大门,百多年前春风得意,马蹄欢快,达观鸿儒笑往来。

1962年,陈寅恪七十二岁,目盲膑足,黑暗中用尽残力,于1965年完成八十万字巨著《柳如是别传》,还秦淮八绝之首柳如是“才学智侠”俱全,有民族气节的忠烈女子原貌,暗含为中国文化现代命运清洗烦冤的深意。文革中,陈被中山大学造反派扫地出门,赶到摇摇欲坠的小平房,工资停发,存款冻结,气脉将竭,还被迫做口头交代。1969年,陈寅恪在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一代史学大师就此远去。

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熊希龄故居在文星街。小四合院是苗族建筑。他忧国爱民,一身正气。1937年逝世于香港时,库无钱银,身无长物。

崇德堂是江西人裴守禄富甲南疆的传奇。走过十九世纪的大门,一棵大树伸展枝桠将院落一角笼在腋下,俯视着天井中的花轿、马车和老宅。崇德堂如一位享尽荣华的暮年贵妇,肌肤中固执地弥漫着华贵的风韵。曾经雕饰精美的飞檐斗拱,伟岸的高墙,灵秀的薄窗,虽显枯萎也盖不住骨子里散发的高贵气质。裴家收集的百余块匾额,供奉着人们对书法文化的尊崇。

涂脂抹粉的凤凰

走出深宅大院,从历史跨回现实。古街上,人流比肩接踵,店铺花枝招展。土布招牌蜡染了店号,用棍子迎风挑起,木招牌也浸桐油上漆,但店内卖着的是琳琅满目的旅游商品。为了迎合游人口味,姜糖不再那么辣、熏肉不再那么黑、血粑鸭用精美的真空包装,传统只是作为审美的点缀出现。让人想到村姑走进都市,接受了所谓的现代文明而变得扭捏做作、不伦不类。

冷清的屋檐下,穿绣花褂的苗族阿婆们还留住边城的过往。彩线在粗糙的手指间穿行,千针万线绣出一对鸳鸯,两朵并蒂莲。她们是在捡拾着年轻时的梦吗?当年得到荷包香袋的情人该多么珍惜啊,如今游人买了去,还能掂出那份情意吗?

入夜,沱江两岸明灯闪烁、流光溢彩,迷乱了安好的边城,褫夺了水乡的星空。酒吧街喇叭喧嚣,山歌被卡拉OK吼声替代。城里人寻找静谧的边城而来,却又难舍都市的繁华,将灯红酒绿的风尘复制到这里,搅乱了这一方宁静。凤凰人栖息在先人的故土上,却失落了自身的故乡。

歌舞剧《烟雨凤凰》,以柔美的民族舞蹈和荡涤回肠的音乐,吟唱了神祕的湘西和催人泪下的边城往事。综艺晚会《魅力湘西》迎合游人的猎奇心理,滥造伪传统文化,将无聊的“土家哭嫁”和恐怖的“湘西赶尸”搬上舞台。那不是沈老《大山里的人生》中的边城。沈老早写过:“赶尸”是“流行多年的荒唐传说”。

湘西的风土民情,包含着人与自然融合,宁静平和的生活。但旅游开发者试图把历史直接兑换为钞票,凤凰城被繁荣的商业和如潮的游客占领,风俗被扭曲,过往变成展览,谋生技艺用来表演,边城的灵魂和韵味沦陷在人的作贱中,被文化传承者自己心甘情愿抛弃。旅游使湘西不再遗世独立。那被岁月熏陶的醇厚,被日月酝酿的风韵,只留在沈老的遗作里。

凤凰城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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