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漂泊已久的城市之前,我将所有家当收拾好,然后找了家物流公司寄走。因为疫情的关系,快递车不让进小区,我便带了证件去接快递员,他拖着一个拖车就进来了。按程序估重,算价,填单子,最后他把箱子全部垒在小拖车上。垒到最后一个时,他突然“咦”了一声:“这箱子是你自己打的吗?很专业啊!”
我笑了笑,看了看我的箱子们。一共七个,六大一小,大箱子规格一模一样,每一个重量都差不多,控制在我自己能够搬动但比较吃力的程度。小箱子里都是书。全部箱子垒起来比他高出一大截,但他很自信地拒绝了我的帮助,一个人拖着车就走了。真是个年轻人,头抬得高高的,连背影看起来都意气风发。
他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疲惫求生的中年人,是他让后来的我学会了打包行李。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我在路边叫住了一个黑车司机,问他能否帮我搬家,并且需要把行李搬到没有电梯的六楼上去。他答应了。
行李有点多,他上下几趟,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一趟,我跟在他后面一起上楼,走在前面的他脚步越来越沉重,最后犹豫了一下,终于把箱子放了下来,然后一手撑在栏杆上,一手按住腰喘气。我吃了一惊,正要问他怎么了,他回头看我,脸上不由浮出一个惭愧的笑容来:“对不起,我年纪大了……这箱子有点重。”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眼前是一张中年人的脸,面色灰暗,黑眼圈很重,嘴角浮起的那个笑,只是一个弧度,是想要挽住一点尊严却又无能为力的弧度。那也是一个善良的弧度,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连对我说一声“箱子有点重”都觉得抱歉。
我突然想起刚坐进他的车里时,驾驶室冰凉,可想而知,在等不到客人的时候,他连热风也不舍得开,就这样在北方的冬夜守一晚上。想到这里,我满心愧疚和后悔。
他脚下的那个大箱子里都是我的书,每本书上都讲了很多道理和有用的知识。可是这一刻,我并不需要读很多书,不需要有任何经天纬地的才能,我只需要学会在打包箱子时,将重物分散一点,将书籍整理到小一点的箱子里去,就可以让眼前这个中年人步履轻松地扛到六楼上去。我就不需要面对此刻累得喘不过气来的他,不会看到他对生活报以惭愧的微笑。
那天,他拒绝了我打算自己把箱子弄上去的建议,他说:“你是搬不动的。”甚至也没有让我帮一点忙。休息了好一会儿后,他振作起来,重新将箱子扛在肩上,一直扛到六楼。结算的时候,他也没有接受我想多给一点钱的好意,只要了说好的那部分,就径自下了楼。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在那个有两千万人口的城市,我每天都会遇见很多陌生人,但大部分人都是一面之缘。有时打不到的士,我偶尔也会打黑车去上班。黑车一般条件不太好,总是臭烘烘的,但我学会了不再抱怨。
在那个漂泊的城市,我后来还搬了几次家,每一次我都会注意不要把箱子打得太重,不为难别人,也是让自己开心。过去的勇直,渐渐替换成对他人处境的觉察,而一个人,总是越觉察越温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