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与言说

2020-06-23 09:27朱大可
扬子江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肉体话语作家

朱大可

20世纪80年代末期至整个90年代的中国小说,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变乱时期,这一点正在被许多评论家接受。小说正在变坏,变好和变成某些无法估量的事物,但我们至今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征兆,即许多小说家都意识到末日母题的重要性。无论是写实主义、新写实主义、新新写实主义,或者新新新写实主义,都无法回避这一生存的最基本的现实。我注意到属于或不属于该“流派”的作家们在这一母题上所耗费的时间与笔墨。北村、苏童指涉得深一些,另外一些作家则指涉得稍浅一些。那么,它成为90年代小说的主要母题,这也许只是个时间问题。

撇开那些已经被评论家的热烈舌头舔上千百遍的“著名”作家,我要在这里谈论一个不够“热门”的作家及其作品——他的执着的写作姿态在笔录着他所目击的世纪末景象,并使之具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形而上的格局。这个作家叫沈乔生,他出生于上海,曾作为上海知青的一员去了北大荒。从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后不久,他去了南京。他没有成为一个热门的作家,然而从他作品中固执涌现的世纪末景色的话语,却激发了我的关注。

当下我手上的十来篇沈乔生的小说,散落在《小说家》 《花城》 《作家》 《小说界》 《中外文学》 《中国作家》和《收获》上,它们仿佛是一些破裂的和残余的话语片断,由他自己撕碎后分发给世界。而一旦将其拼缀起来,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是一件完形的庞大作品,被世纪末逻辑贯串着,陈述着目击者所目击到的严厉事实。这样的系列作品和系统,我称之为末日故事地图,它利用一些类型故事构成启示性线索,以揭示一种实存的真相与本质。当我把这些作品平行地拼贴在一起时,我意识到这指称的正是我们关怀、厌弃和被迫生活其中的那个世界。

在我所读到的那些寓言作品中,家族的落败故事是沈乔生写得最得心应手的(这情形在江苏作家中甚为普遍,构成了互相作用与影响的精神场了)。他的《玄月》和《长歌》,都指涉了一个曾经拥有着显赫名望和奢靡生活的家族,它的住宅豪华而庞大,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腐败和疯狂气息。故事有时从一个繁华的景象开始,有时从一个颓败的事实回溯,越过历史的严酷话语,趋于最终的消解。《长歌》的顺叙和《玄月》的逆叙,使这两部作品呈现出对称的性质,它们坚硬而沉重,坐落在末日故事地图的中心,成为沈乔生寓言系统的支柱。

用家族没落的历史框架笼罩起来的诸种小说,包含着(套叠着)疫病故事、疯狂故事、乱伦故事等亚结构,它们彼此衔接、关联、渗透、融合,构成小说的内在事物。

疫病故事,从广义上应当涵盖沈乔生的所有小说,或者说,它作为一个主体象征,已经溶解在他小说的所有角隅和隙缝。沈乔生意识到,有两种疫病:家族遗传和时下流行的,前者不妨称之为传统,后者则叫作时疫。在寓言故事里,这些恶疫首先呈现为纯粹的肉体的特征,并且大都集中于肉体的根基——性。无数患有难言暗疾的男人在小说里走动,有时形容猥琐(如《娲石》中的鄂风),而更多的时刻却拥有俊美迷人的容貌,言谈优雅高贵,举止雍容得体(《天路逶迤》中的纪怡和自杀者,《长歌》中的枚申),而越过这些外在的美好皮肤,内在的疲软和虚弱是难以掩蔽的,它决定了一个家族未来命运的悲剧。

但是,这种肉体的疫病具有双关性,它一方面是对存在景象的实在陈述,一方面又仅仅是一种隐喻性的话语,暗示着灵魂的内在病变。而这也许是沈乔生的更深远的用意,也就是对末日种族的精神溃解进行抨击。这里显示了一个作家的必要良知和犀利的洞悉能力。

疫病故事的全面展开,是由《天路逶迤》实现的。在这个中篇里,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医院,住着患各种暧昧暗疾的男女。尽管最后的医学检查可以证明他们在肉体方面的健康,但他们仍然驻扎在这永久的病房里,被无名的恐惧、死亡气息和变态心理所压垮。一个职业为兽医的强壮男子患有恋物癖,对腰肢袅袅的女护士觊觎不止,靠窃取她的内裤和让妻子在性生活中扮演她的角色而苟延残喘;一个俊美男子,拥有优美的皮肤和姿容,而最终为恐惧之神引向了自杀和死亡;低能的乡村孩子,甚至不能说出表述意义的最简单的字词;就连病区主任——负责治疗他们疾病的医师,也陷入了疯狂而无望的恋女情节。这里的微妙之处在于,他能够救治他的病人吗?而且,又有谁能救治他本人的痼疾?

这些问题在小说中是没有答案的。在所有的病人之中,只有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大学教师纪怡被沈乔生解脱了出来:他最终被认定为误诊。他出院時的景象是耐人寻味的。沈乔生这样写道——

马路上阳光灿灿,是四月难得的热天气。玻璃、金属、大理石,一切可以闪亮的地方都亮晃晃,他眼都睁不开。纪怡想,有过十个太阳的,一定有过,现在又出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开来,开了门。纪怡不知道,因为挖路要改路线了,现在跑的是最后一趟。售票员朝他喊:“喂,你这个人还等什么?”他上了车,车子又摇摇晃晃开走了。

这段结语尽管粗糙,却包含了一些重要的隐喻:十日并出的大灾变的降临,以及逃亡的末班车的来到与离去,等等。这使《天路逶迤》成为一部引人注目的世纪末预言。“天路”,也即通向天堂或乌托邦的道路,已经遭到了废弃。并没有新的天堂在等待那个搭乘末班车的人。而且,在一个十日并出的残酷世界,他的公共汽车又能驰向哪里?

这篇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寓言,实际上是没有结尾的。它留下了无数巨大而严重的问题,等待另一些小说家或思想家去加以完成。然而,它所流露出的人性疯狂,仍然像瘟疫一样在沈乔生的小说里蔓延和生长。疯狂,在某种意义上是精神疾病的一种极端形式,但它具有远甚寻常疾病的美学特征。疯狂导致了一种奇异的景色话语和心理话语的出现。这也许就是沈乔生风格的一种主要特点。

疯狂、变态、或者说精神错乱,乃是沈乔生小说笔下人物谱系的普遍标志。除了《天路逶迤》,我已提及的《玄月》与《长歌》,集合了众多的精神病患者、心理变态者以及痴呆症患者等等,并由他们的目光交织成扭曲、畸形、阴郁、冷酷、黑暗、凶戾的世界景象。他们所居住的巨大而空旷的老宅,弥漫着末日的死亡和颓败气息,它们从在者和在所这两个向度上描述了末日世界的基本面貌。

沈乔生笔下的疯狂人物,主要由女人和她们的儿子们承担,那些女人,被丈夫遗弃或漠视,由此产生出对于世界的无限骇怕与怨恨,并从这样的疯狂痛楚中孕育出固执的复仇信念。而这种复仇在击打了仇敌之后,又回馈到了自身,因此,并没有什么人在复仇和怨恨的火焰中得到幸免。家族的所有成员都化作灰烬。在《玄月》里,只有一枚祖传的宝石坚硬地闪烁着诡秘邪恶的光辉,它是财富及其全部罪恶的象征。当追逐它的人们可笑地死去之时,它永恒地存在着,以标志人间罪恶和道德腐败的恒常性。

在女人们陷入疯狂的角逐和仇恨的同时,她们的儿子们则陷入了更复杂的局面,一方面有风流倜傥的外在形貌,一方面却承继了母代的内在疯狂和变态,而那些更加不肖的儿子们则只能成为白痴,也就是成为连疯狂都丧失了的行尸走肉。他们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简单音节,或者说,发出与末日景象十分协调的凄厉的最后喊叫。这就宣判了家族溃灭的必然结局。

从某种意义上说,痴愚是疯狂的一种极端形式,也就是在经历了极度的增熵与紊乱之后,灵魂及其它所拥有的全部意志与情感都已归于寂灭。这肯定是一种比肉体性死亡更为真实和深刻的死亡,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止这种盛大的进程。与此同时,肉体性的存在又制造着生命力的假象。在沈乔生笔下,他的那些白痴通常具有结实饱满的肌肉,或者秀美的皮肤,足以使人联想起一件古典的雕塑。这可能正是沈乔生企图向我们揭露的生存真相:一种最腐朽的事物却拥有着一个迷惑和欺骗人的虚假造型。

比较一下沈乔生小说与寻根派小说处理白痴题材的异同,是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在韩少功的《爸爸爸》之中,部落的最后孑遗也是一个白痴。他是部落之神和部落生命力的不朽象征。这样的反讽性象征曾经支配着很长一个时期的“反面寻根小说”。沈乔生的突破之处在于,他从城市人文地理景观出发,陈述了作为文明进步标记的城市精神所遭遇的白痴化进程,这就为末日故事地图填写了最后和最重要的空白。至此,新时期文学在末日象征领域的疏漏已完毕。

乱伦故事,乃是我要特别指出的,是沈乔生尤其喜爱的部分,它是疯狂的一种结果,又是白痴诞生的内在原因(虽然沈乔生并未如此言说)。在人性的意义上,乱伦最深刻地显示了人的内在精神的变异。外在伦理关系不过是它的道德话语形式而已。

这种乱伦经验及其言说,分布在沈乔生小说的绝大部分篇章,像一种公共的和普遍的规则。在《挂着的葡萄》里,是叔与嫂的乱伦;在《玄月》里,是“母”与“子”的乱伦;而在《天路逶迤》和《冉冉将至》里,是父女相恋情结的微妙呈现;此外,这种“乱伦”也许还应当包括《娲石》里所精心策划的婚外恋故事。

毫无疑问,对以上不同层面和度量的事件,作者的道德立场也是不尽相同的。至少,对于《娲石》中的婚外情爱,沈乔生是充满同情的,甚至,他还对《挂着的葡萄》中的叔嫂私通予以了理解的目光。因为这在违逆了人性规则的某个方面的同时,又响应着另一些方面的秘密召唤。

问题的全部难点集中于《玄月》中“母”与“子”的乱伦事迹。一个失宠的资本家的大老婆,为了某种复仇的愿望而从小老婆身边夺走了后者的亲生儿子。在把孩子抚养大之后,她又与他发生了“性”的往来:那个叫作龚时的少年充当了他养母的“娈童”。闭抑的石库门楼房、阴暗寒冷的房子、以及永恒无边的恐惧,构成了乱伦演出的舞台。除了她和他自身,所有的人们都窥探并传播着他们的阴私。这个乱伦故事中止于一场“大动荡”。她和他的行为遭到了义愤填膺的揭露和惩罚。而正是那场“大动荡”,容忍了比这更多和更嚴重的罪行发生。

然而,这篇小说与其说是道德故事,不如说是某种社会寓言。它并不打算进行某种伦理评判,恰恰相反,它谨慎地避开了一切可能发生的道德话语的干扰,并以一种专注的姿态关怀这个乱伦故事背后的“所指”。那就是产生该故事的全部内在的文化制度。也许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于它的本质,即在某种严厉而端庄的形式下的失败主义。那个女人想进入她的养子,或者让她的养子进入她里面,也许这仅仅是臆想,并不存在,仅是一种幻觉式的白日梦。但这个过程却表达了一个衰败的现实,企图进入未来的计划。

肉体的亲昵和疯狂的情爱,这无非是指望建立一种比较直接(也许更加危险)的走廊,以便使一种已经腐败变质的生命,获得向由“子”象征着的未来开放的契机。老女人痉挛地抓住她的猎物,犹如抓住一线最后的希望。然而,结局都是异常严酷的,一方面她悲哀地意识到她的娈童在肉体方面的脆弱、无能,另一方面小娈童还要在最后的结局中抛弃她,像抛弃一块用脏了的破布。历史的断裂在这里内在地和无可挽回地发生着。

乱伦也许就是一种挽救,是重建现在与未来的历史关系的一种挣扎。而疯狂也是一种极致,是人们对冷漠僵化社会的一种癫狂式的冲击。在沈乔生笔下,它们突破了既存的观念,而获得了特殊的美学意义。

作者简介※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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