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方, 王海璐
马拉维是一个位于非洲东南部的内陆国家,国土面积为11.8万平方千米,2018年总人口为1756万,其中农村人口占84%。①自从1964年从英国独立以来,马拉维是极少数没有发生过内战的非洲国家之一。然而,几十年的稳定政局并未使马拉维获得较好发展,相反,马拉维是目前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其2016年、2017年和2018年的人均GDP仅为315美元、356美元和389美元,②其中2018年的人均GDP更是位列全球212个国家和地区中的倒数第四。③因为无利可图,马拉维自然被排除在全球影视发行版图之外:目前马拉维全国没有一家电影院,全球没有任何一部新影片会在马拉维上映,马拉维全境也没有任何一部正版影片进行销售,遍及马拉维的是大大小小的录像厅(图1)及来自世界各国的盗版影片。因为曾在马拉维工作的关系,④笔者对马拉维的盗版电影印象深刻。2018年考取传播学博士研究生后,笔者就将马拉维的盗版电影和录像厅作为研究对象,并重新回到马拉维从事田野调查工作,直至今日。
马拉维盗版电影分为两种,一种是原声电影,即从网上下载盗版电影后直接进行刻录和销售,这种盗版电影一般是英语电影,或者至少有英文字幕,供英语水平较高的马拉维中产及以上阶级⑤观看;另一种是配音电影,即从网上下载电影后先用马拉维国语齐切瓦语(Chichewa)进行配音,然后再进行刻录和销售,主要供英语水平有限的马拉维底层人士⑥观看。本文研究的主要是马拉维的后一种盗版电影即配音电影。
图1 位于马拉维K县M镇的录像厅 李加方摄
本文主要采用田野调查的方法收集资料,田野工作时间为2019年1月至今。因为马拉维首都利隆圭是马拉维配音电影生产和发行的大本营,因此利隆圭是本文的主要田野调查点之一。又因为笔者之前工作的地方为马拉维中部的Kasungu县(Kasungu District,以下称K县)Mtunthama镇(Mtunthama Trading Center,以下称M镇),⑦因此M镇以及K县的Wimbe、Chamama、Malomo等乡镇以及所属村子也是本文的主要田野调查点,主要考察配音电影的流通与消费情况。除此以外,笔者还于2019年3月到6月多次沿马拉维M1、M5、M18等主干道,综合考察了马拉维28个区县中的Mzimba、Lilongwe、Blantyre等13个区县的配音电影相关情况,总行程2000余千米。到本文写作时,笔者已经走访了马拉维10余位电影配音人、50余位配音电影发行和销售人员、近100位配音电影消费者,以及130余家录像厅和50余户农村家庭,并完成了40余个小时的参与观察、60余个小时的访谈、1200余份的调查问卷。
本文研究主要就是基于以上这些田野资料展开。事实上,基于以上田野材料我们已经完成了《“第四世界”中的“低端”媒介实践——非洲马拉维录像厅田野考察》(郭建斌、李加方,2019)这一阶段性成果,通过对马拉维录像厅的考察得出了“‘第四世界’并未脱离全球体系,而是通过‘低端全球化’与全球体系保持密切联系”(郭建斌、李加方,2019,p.94)这一初步结论。本文则在前文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探讨“第四世界”中的“弱者”得以“黏连”于世界体系的具体途径等问题。文章结构方面,我们首先阐述了本文的两个核心概念——“生存伦理”与“弱者武器”——及其基于这两个概念基础上的研究视角,然后通过翔实的田野材料展示了马拉维如何通过“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实现其影视“生存伦理”,接着从政治经济学角度探讨电影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在马拉维的“合法性”问题,最后将电影盗版这一“弱者武器”推及整个“第四世界”,探讨“弱者武器”在全球的“适用性”问题。
美国学者詹姆斯·斯科特(2001,2007)于1976年和1985年分别出版了《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与《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两部著作,书中提出的“生存伦理”与“弱者武器”这两个概念对日后的相关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农民的道义经济学》考察的是东南亚农民的生存问题。在斯科特看来,由于地缘、政治等原因,东南亚农民长期徘徊于生存线边缘,“就像一个人长久地站立在齐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斯科特,2001,p.1)。因此,东南亚农民并不热衷于通过冒险追求资本主义所宣称的利益最大化,而是力图规避风险,选择回报低但较稳定的策略,践行“安全第一”的“生存伦理”以维持生存。基于这一认识,东南亚农民对于剥削程度的检验标准极有可能是“剩下多少而不是被拿走了多少”(斯科特,2001,p.9),即被剥削走再多也没有关系,只要剩下的能够维持基本生存,东南亚农民就能够安于现状。总而言之,“安全第一”就是斯科特考察后总结的东南亚农民始终践行且得以维系生存的“生存伦理”。
《弱者的武器》则将考察对象转向了东南亚一个具体村庄——马来西亚吉打州“赛达卡”村,斯科特曾在此进行长达14个月(1978—1980年)的田野考察。考察中斯科特发现,联合收割机等农业技术的引入侵蚀了原有的村庄经济,使小土地所有者和无地者丧失了三分之二的挣工资的机会,致使很多人陷入了绝对贫穷的境地。然而,在如此的生存压力下,斯科特并未看到穷人的激烈反抗,相反他们基本都选择了沉默地顺从。针对这一现象,斯科特提出了“弱者武器”这一概念。事实上,正如斯科特后来看到的那样,农民对他们所处的境况进行了有效抵抗,只是这种抵抗并不是公开的、正式的和暴力的,而是一种日常形式的反抗即“弱者武器”——“偷懒、装糊涂、开小差、假装顺从、偷盗、装傻卖呆、诽谤、纵火、暗中破坏等”(斯科特,2007)。那么“赛达卡”穷人为何不采取激烈的反抗形式呢?这就是由他们的“生存伦理”决定的——弱势地位使他们意识到公开反抗所付出的代价以及结果的不理想,因此他们采取了适合自己的日常反抗这种“弱者武器”。
斯科特提出“生存伦理”与“弱者武器”这两个概念后,国内外学者围绕这两个概念开展了许多相关研究,并将研究对象从农民扩展到教师(高晓文、于伟,2018)、女工(Sikka,2014)、居委会(朱忠壹,2012)、中小企业(Olimpieva,2009)、上访(尹利民,2012)、罢工(Hasian,2014)等其他群体和场域中。下面试举两例:
高晓文、于伟(2018)以实习教师的身份进入 X 市 H 学校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田野调查,通过与一线教师的深入接触收集了有关“弱者武器”的丰富田野材料。调查发现,对于学校繁杂的行政管理体制,基层学校教师存在着“仪式的抗争”“非正式规范”“策略互动”“自主的行动空间”“工作—家庭边界迁移”等隐秘的、生活化的“日常抗争”策略。作者认为,虽然这些“日常抗争”只是自发的、间接的、象征性的“弱者武器”,但它表明从属群体在学校“官方文本”背后有可能创造并维持一个自主的行动空间,因此会对学校变革和课程实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Irina B. Olimpieva则于2003年5月对俄罗斯圣彼得堡的中小企业进行了一系列调查,发现这些企业在与官方打交道的过程中普遍存在着行贿等腐败行为,比如,当中小企业无法适应新出的规章制度,或者当他们不愿意耽搁于烦琐的办事流程中时,他们会采取行贿等腐败手段解决问题。然而进一步调查发现,中小企业的这些腐败行为与一般所认为的腐败有着本质差别,因为一般的政治或经济腐败其目的在于追求超乎想象的利益,而中小企业的腐败只是他们迫于政府官僚体制或来自大型企业的竞争压力而采取的被动的、防御性的举措,其目的并非求得多大发展,而只是为了维持生存而已。因此,作者认为中小企业的这种腐败与农民抗争的“弱者武器”是一致的,其目的也只是实现弱者的“生存伦理”(Olimpieva,2009)。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将“生存伦理”与“弱者武器”这两个概念应用于一个新的领域——盗版研究中,探讨全球影视版图中的“弱者”如何通过“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实现其影视“生存伦理”。我们认为,根据前文所述,人均GDP位列全球倒数第四且被全球影视发行版图所抛弃的马拉维,毫无疑问在经济上和影像市场中均属于“弱者”,因此适用于“生存伦理”与“弱者武器”这两个概念。那么,经济上和影像市场中均属于“弱者”的马拉维人,其“生存伦理”是什么?我们认为,对于被全球影视发行版图所抛弃的马拉维人而言,其影视“生存伦理”就是“确保自己能够以力所能及的代价欣赏到全球影视作品,从而使其不至于真正被隔离于全球影视网络”。那么,实现这一“生存伦理”的“弱者武器”又是什么?我们认为,“多级盗版”就是马拉维人实现其影视“生存伦理”的“弱者武器”。正如斯科特笔下的东南亚农民那样,马拉维人因为无力与不公平的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及其唯利是图的国际影视产业公开反抗,因此只能转而依靠“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来实现其影视“生存伦理”。这就是基于“生存伦理”与“弱者武器”这两个概念基础上的本文的研究视角。
下文我们首先通过翔实的田野材料揭示配音电影是如何在马拉维生产、流通与消费的,并以此探讨马拉维人具体如何通过“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实现其影视“生存伦理”。
相对于字幕而言,电影配音既不经济,还存在着使原声音效受损的可能,因此马拉维盗版电影似乎更应该采用字幕而不是配音。然而电影字幕并不适合马拉维,其中的主要原因是“两个困难”:一是马拉维观看盗版电影的屏幕较小,看清电影字幕困难(如图1),二是马拉维文盲半文盲率高,读懂电影字幕困难。因此,尽管电影配音费时费力,马拉维盗版电影却不得不采取配音这一译介方式,而在此之前,马拉维村民观看的只能是盗版的原声电影。开齐切瓦语配音电影先河的,是一个叫Phillips的马拉维青年。2012年2月,时年23岁的Phillips尝试给电影《Iron Monkey》⑧配上齐切瓦语并获得成功,由此拉开了马拉维电影配音的序幕。在谈及为何要尝试给电影进行齐切瓦语配音时,Phillips告诉我们:
因为语言障碍,以前马拉维人看电影只喜欢看激烈的打斗场面,而不去关注电影本身。因此,让马拉维人“看懂”电影,是我给电影配上齐切瓦语的初衷。我是受到Facebook等社交软件上那些配音版的搞笑视频启发后开始电影配音工作的,虽然我的配音很粗糙,但当自己的母语出现在电影中时,却极大地吸引了马拉维人,因此获得了成功。(2019年10月5日在首都利隆圭对马拉维首位电影配音人Phillips的访谈)
在Phillips之后,陆续有其他马拉维人加入电影配音行列。当前马拉维大概有15~20个电影配音人,他们都是男性,年龄在30岁上下,且受过完整的高中教育,具有较高的英文水平。这些电影配音人并未受过任何专业配音训练,而是通过摸索Adobe Audition这一款业余配音软件自学成才,然后在家庭作坊里靠着一台二手电脑、一个单层刻录机和一个麦克风(图2)完成配音工作的,整个投资大概在10~15万夸差,⑨而片源则主要盗版于FZ movie、Google以及YouTube三个网站。正如Larkin(2004,p.290)指出的那样,因为不断地复制侵蚀了数据的存储,因此马拉维配音电影同样以模糊的图像、失真的音效和持续不断的干扰和噪声为标志。电影配音人Akila告诉我们:
马拉维的电影配音都是家庭作坊式的,一般情况下一部电影的配音工作全部由一个人在2~3天内完成。以我而言,我的电影配音就是由我个人变换着五六种声音来完成,因此配音都比较浮夸、尖刻和高亢,而因为数次拷贝的原因,因此电影图像比较模糊,噪声也比较多。再者,因为利润低,我们也无法追求精益求精,只能把大概意思翻译出来,帮助村民理解影片,因此跳过一些片段或者遗漏部分配音也是常有的事。(2019年5月10日在利隆圭对电影配音人Akila的访谈)
电影配音完成后需要进行刻录,然后再以每份50夸差左右的价格进行打印和包装。电影的配音、刻录、打印和包装完成后,“多级盗版”中的第一级就完成了,配音电影随即进入流通环节。正常情况下,一个配音人每周平均能够完成3部时长约1.5小时的电影,或者6集时长约40分钟的剧集的配音工作,据此我们推算每周大概有50部配音电影以及20集剧集⑩流入马拉维市场,每年则大约有2500部电影以及1000集剧集流入马拉维市场。
完成了一周的配音工作后,马拉维电影配音人会在每周一早上到位于首都利隆圭2区的中心市场销售他们的配音电影(图3)。每份光盘刻录一部配音电影,零售价为500夸差,而光盘、光盘打印及包装的成本则为150夸差每份,因此每售卖一份光盘的利润为350夸差。根据个人知名度和影响力的不同,每个电影配音人每周能够售卖的光盘数量介于50~150个,利润介于1.5万~5万夸差。
图3 本文作者李加方与Atsogo等马拉维电影配音人在利隆圭中心市场合影 Mkwala摄
根据前文估算,每周从电影配音人手中流入马拉维市场的配音电影光盘数量在2000个左右,这自然无法满足马拉维1000余万消费者的消费需求,因此需要配音电影的“二级盗版”和“三级盗版”来发挥衔接作用。
在周一早市购买配音电影的顾客中,只有一半左右是真正的消费者,另一半其实是马拉维的“二级盗版商”。他们一大早从配音人那里购买配音电影,然后立马回盗版作坊(图4)开工复制和刻录,当天下午就能对外出售(图5),第二天就能抵达马拉维全国各地,这就是马拉维配音电影的“二级盗版”。而一个“4 in 1”即4部电影刻录在一起的“二级盗版”光盘,其批发价格仅为200~350夸差,远低于配音人的售价。调查发现整个利隆圭大约有20来家盗版电影批发商,其中较有名的有Q2、99 shop、hashfa、so so what等。
图4 马拉维盗版电影批发商Hashfa的“盗版作坊” 李加方摄
图5 位于利隆圭中心市场的盗版电影批发商店 李加方摄
马拉维零售商从“二级盗版商”那里批发盗版光盘后拿到全国各地进行销售,由此盗版电影得以进入马拉维全国各地。然而,随着能用U盘播放的DVD播放器以及能看视频的手机的普及,我们发现马拉维盗版光盘的销售越来越惨淡。在拥有约85万人口的马拉维中部K县,县城中心只有7家音像店和8个流动小贩(图6)销售电影光盘,而在K县的M镇、Wimbe, Chamama等乡镇,没有任何一家销售电影光盘的店铺。那么马拉维千千万万村民是如何购买盗版电影的呢?其秘密就在于遍及马拉维村镇的“三级盗版商”即“音乐中心”(Music Center)。
图6 天色渐晚,马拉维K县县城的盗版光盘小贩聚在一起交流 李加方摄
图7 位于马拉维K县M镇的“音乐中心” 李加方摄
在人口约为9500人的马拉维K县M镇分布着16个“音乐中心”(图7),他们不售卖影视光盘,仅提供影视的拷贝服务,而他们的影视作品,都是从音像店或者流动小贩那里购买光盘后进行拷贝,然后再出售。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三级盗版”;而马拉维影视作品,包括配音电影,主要就是通过“三级盗版”即“音乐中心”进入千千万万消费者手中。
前文提到,马拉维配音电影最终通过遍布村镇的“音乐中心”进入千千万万消费者手中,而这千千万万消费者主要分为三部分:录像厅、手机用户,以及家庭DVD用户。下文我们对马拉维配音电影的消费情况做一个介绍。
如前所述,录像厅遍布马拉维村镇的大街小巷。据调查,在人口约为9500人的马拉维K县M镇及周边村子分布着13家录像厅,每家录像厅辐射约700村民。如前所述,马拉维农村录像厅的观众以属于中下阶层的、基本没有英语能力的农村青年为主。因此,自从配音电影出现后,马拉维录像厅已全部改为放映配音电影。也因此,录像厅成了马拉维配音电影最主要的消费对象。
虽然马拉维个人手机拥有率以及家庭DVD普及率都比较低,但因为这是除了公共的录像厅外仅有的可以看影视的两种途径,因此手机和家庭DVD仍然是马拉维人观看配音电影的主要途径。2019年9月我们在马拉维K县M镇、Wimbe、Chamama、Malomo 4个乡镇采访了60户手机用户及40户家庭DVD用户的视频消费情况,现将以上两组数据分析如下:
从表1可以看出,配音电影占到手机用户和家庭用户视频媒介消费的60%左右。如果算上前文所述录像厅放映电影100%是配音电影这一组数据的话,那么配音电影占到马拉维农村地区视频媒介消费的72%左右。因此,毫无疑问,配音电影是马拉维农村地区所消费的最主要的视频媒介。
表1 马拉维农村地区手机用户及家庭DVD用户视频媒介消费情况统计表
我们还进一步分析了手机用户消费的413部配音电影和家庭DVD用户消费的272部配音电影的国别及题材构成,并结合走访过程中收集的568部录像厅所放映的配音电影的国别及题材信息,构成表2:
表2 马拉维农村地区所消费配音电影的国别及题材统计表
表2 马拉维农村地区所消费配音电影的国别及题材统计表
电影来源电影总数国别题材中国美国印度尼日利亚其他动作类非动作类录像厅568124(21)143(25)202(36)30(5)69(12)443(78)125(22)手机用户41342(10)38(9)164(40)122(30)47(11)219(53)194(47)家庭DVD27252(19)56(21)75(28)70(26)19(6)163(60)109(40)汇总1253218(17)237(20)436(35)227(18)135(10)800(64)453(36)
从表2可以看出,在马拉维所消费的配音电影中,从国别来看,不管是录像厅、手机用户还是家庭用户,印度电影占比最高,差不多占到所有电影的三分之一,而中国、美国和尼日利亚三国电影平均各占20%左右。从题材来看,不管是录像厅、手机用户还是家庭用户,动作类电影比例均高于非动作类电影。
上文就是录像厅、手机及家庭DVD用户这“三驾马车”消费马拉维配音电影的情况介绍。前文我们提到,经过三级“盗版”,马拉维配音电影得以抵达消费者手中。然而在马拉维配音电影的消费过程中还存在着消费者之间相互分享配音电影的行为,即“同伴分享”(peer to peer file sharing)。虽然马拉维没有便捷的互联网,但却不妨碍马拉维人通过人际传播来实现数字媒介的“同伴分享”。我们把马拉维消费者之间相互分享配音电影的这种盗版称为“四级盗版”,而通过“四级盗版”,马拉维消费者几乎实现了对配音电影的零成本消费。
以上就是我们所谓的马拉维配音电影生产、流通与消费的“多级盗版”模式。经过“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马拉维人最终能够以不到美国平均电影票价2%的价格拷贝一部世界电影,或者以更低的价格——不到美国平均电影票价1%的价格——去录像厅欣赏一部国际大片,甚至以零成本从朋友那里拷贝一部配音电影,从而使其影视“生存伦理”得以最终实现。
前文我们通过翔实的田野材料,揭示了被全球影视发行版图所抛弃的马拉维如何通过“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实现其影视“生存伦理”。可以看到,“版权”概念在马拉维荡然无存,“多级盗版”在那里也显得天经地义,正如被问及从网络下载电影后出售是否涉嫌“盗版”时,马拉维电影配音人Atsogo告诉我们的那样:
我不认为我们从网络下载电影后出售是“盗版”,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状态,而这种生存状态不是我们的主动选择,而是各种客观因素造成的。除了你所谓的“盗版”,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们马拉维人生来就没有观看全球影视作品的权利吗?(2019年6月15日在利隆圭对电影配音人Atsogo的访谈)
然而,众所周知,知识产权保护是当今社会的一个重要议题。那么,马拉维的“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是否有违版权伦理呢?下文我们主要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对“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在马拉维的“合法性”问题进行相关讨论。
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知识产权输出国,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影视版权净出口国,2018年美国影视版权净出口额(trade surplus)达到103亿美元,占美国贸易净出口额的4%,因此美国特别重视知识产权保护工作。例如,美国每年都会依据其《贸易及关税法案》(TradeandTariffAct)发布“特别301年度报告”,将知识产权保护不力的国家列入其中,并对此采取相应制裁措施。除美国外,世界贸易组织等国际组织与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很多国家都制定了相应的法律法规来保护知识产权。在这些法律法规框架下,盗版成了既违反法律法规又违反道德层面(a legal and moral violation)的“黑市”(black market)(Yar,2005,p.684),并且给影视行业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美国电影协会估计2003年美国影视行业因盗版产生的损失高达30亿美元(Yar,2005,p.684),美国市场研究公司则指出,2016年美国影视行业因网络盗版产生的损失达到89.4亿美元,预计2022年的损失更将高达115.8亿美元。因此,美国贸易代表署(USTR)将媒介盗版称为“全球灾祸”(a global scourge),美国电影协会则将其称为“国际瘟疫”(an international plague)和“犯罪天堂”(nirvana for criminals)(Karaganis,2011,p.i)。
毫无疑问,根据前文所述,马拉维盗版电影必然属于给全球影视行业造成损失的“黑市”无疑。然而事实未必如此,我们对此的判断主要基于以下两点:一是全球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使电影盗版在马拉维具有必然性,二是影视行业对盗版损失的评估具有不合理性。
首先,因为历史、地理等原因,当今国际社会是一个政治经济发展极其不平衡的社会。仅以人均GDP为例,全球人均GDP最高的摩纳哥,其人均GDP(185741.3美元,2018年数据)是全球人均GDP最低的布隆迪(271.8 美元,2018年数据)的683倍。以马拉维为例,其2018年人均GDP(389.4美元)仅为全球最大影视版权出口国美国(62794.6美元)的0.62%,也只是全球最大发展中国家中国(9770.8美元)的3.99%。国家的贫弱使得马拉维政府在国际上缺乏话语权,无力为本国争取影视相关权益;经济的落后使得马拉维本土电影产量低至年均10~20部,根本无法满足马拉维1000余万消费者的观影需求;而人民的贫困,使得马拉维民众根本无力消费正版电影,毕竟没有几个人会花费十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月收入去欣赏一场电影,因此马拉维自然而然地被排除于全球影视发行版图之外。也因此,盗版电影成了马拉维人的唯一选择和必然选择。
其次,影视行业评估盗版损失的主要目的在于“强化盗版在公众以及政策研讨中的存在感”(Karaganis,2011,p.1),借以游说政府立法以及游说大众远离盗版,以维护行业利益,因此不一定能够反映盗版行业的全貌。例如,影视行业估算盗版损失的一般做法是以盗版产品的数量乘以正版产品的价格(Yar,2005,p.690)。若以此推算,马拉维盗版电影必然给全球影视行业带来损失。然而正如Gray指出的那样,指责影视行业因盗版产生损失,前提是市场上有正版产品而消费者却购买盗版产品,否则所谓的盗版损失就无从谈起(Gray,2011,p.111)。如前所述,因无利可图,马拉维根本不在全球影视发行版图中,造成马拉维仅有盗版影片流通的局面。因此,即使马拉维人不消费盗版电影,也根本无处购买正版电影。据此我们认为,虽然马拉维配音电影的生产、流通与消费过程中每一步都存在着盗版行为,却并不会给国际电影行业造成多大损失。
综上所述,正如相关学者指出的那样,马拉维盗版市场并不是全球影视行业所宣称的“黑市”(not a “black market” competitor,Gray,2011,p.111),至多是有着深刻社会基础和根源的“灰市”(white, grey, and black goods—not a dichotomy,Karaganis,2011,p.166)。因此,谴责马拉维电影盗版给全球影视行业造成了损失,或者谴责马拉维电影盗版是“全球灾祸”或“犯罪天堂”,显然都不合适。
既然如此,那么国际社会及马拉维本国政府如何看待“横行”马拉维的电影盗版呢?前文提到,对于知识产权保护不力的国家,美国会将其置于“特别301年度报告”中,并采取相应的制裁措施。然而,美国却从未将“举国盗版”的马拉维列入“特别301报告”。马拉维也已经于1995年5月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但作为最不发达国家,世贸组织允许其直到2021年才完全执行世贸组织《知识产权协定》的相关协议。由此可见,国际社会基本“默许”了电影盗版在马拉维的“合法性”。
马拉维已经于1970年加入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1989年马拉维也颁布了《马拉维版权法》(MalawiCopyrightActof1989),并于1992年组建了自己的版权保护机构——马拉维版权局(The Copyright Society of Malawi)。对于马拉维本土的影视作品,如马拉维本土电影以及前文提到的福音音乐歌舞视频,马拉维版权局采取了严格的保护措施,每一个发行的光盘都有版权标识,因此马拉维市场上也几乎找不到相关的盗版光盘。然而对于盗版自国外的电影,不管是原声电影还是配音电影,马拉维版权局却从未采取任何措施。马拉维本土电影导演Wiseman Figrad告诉我们:
我们发行电影光盘以前都要到马拉维版权局购买55夸差每份的版权标识(Sticker)贴到光盘上,然后才能进行售卖。马拉维版权局经常到市场上检查本土影视作品的版权问题,如果发现盗版光盘的话,轻则没收和罚款,重则逮捕入狱。然而,对于盗版自国外的影视作品,他们基本不闻不问。(2019年11月17日在利隆圭对马拉维本土电影导演Wiseman Figrad的访谈)
很显然,马拉维对本土拍摄的电影以及福音音乐歌舞视频采取了严格的版权保护措施,却唯独让盗版自国外的电影畅行无阻,因此也基本“默许”了盗版电影在马拉维的“合法性”。
综上所述,全球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使电影盗版在马拉维具有必然性,而影视行业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目的所做出的盗版损失评估又具有不合理性。因此,电影盗版在马拉维只是有着深刻社会基础和根源的“灰市”,也是“弱者”实现其影视“生存伦理”的一种“弱者武器”而已。马拉维政府及其国际社会对此有着清晰认识,因此基本“默许”了这一行为,显然这也正是马拉维影视“生存伦理”得以最终实现的前提条件。
前文我们不仅通过翔实的田野材料揭示了马拉维如何通过“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实现其影视“生存伦理”,还从政治经济学角度探讨了“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在马拉维的“合法性”问题。那么,电影盗版在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国家又是什么状况?“弱者武器”在那里是否依然适用?下文我们主要通过墨西哥的案例和“第四世界”这一概念进行说明。
墨西哥2018年的人均GDP为9673美元,位列全球212个国家和地区中的122位,处于中等偏上位置。尽管墨西哥的人均GDP是马拉维的25倍,但墨西哥仍然是世界上盗版最严重的国家之一,常年名列美国“特别301报告”。2009年,在美国电影协会支持下,美国兰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发布了题为《电影盗版、有组织犯罪与恐怖主义》(FilmPiracy,OrganizedCrime,andTerrorism)的咨询报告,其中对墨西哥的电影盗版提出诸多批评,并且将墨西哥的电影盗版与有组织犯罪甚至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Treverton et al.,2009, pp.108-109)。然而,正如John C. Cross指出的那样,兰德公司的报告素材主要来源于相关新闻报道及其对版权产业代表的访谈,而并未对盗版产业本身进行深入考察,因此其结论是片面的(Cross,p.314)。
在深入考察墨西哥盗版产业后,Cross发现,即使是在全墨西哥的盗版中心——墨西哥城Tepito区,盗版光盘的生产与销售也并非如兰德公司所宣称的那样由帮派或毒贩掌控,也不存在组织者或“带头大哥”(ringleader),相反它只是成千上万的家庭作坊或街头小贩的谋生工具而已(Cross,p.306)。而盗版光盘的消费者主要也是墨西哥的底层人士。在这些消费者看来,最低日工资只有5美元左右的墨西哥穷人绝不可能花费一周左右的收入去购买一个20美元甚至30美元的正版光盘,因此如果非得说影视产业因此而产生了损失的话,那也是他们自己导致的,因为他们根本未把底层大众的消费需求考虑在内(Cross,p.321)。而在墨西哥政府看来,他们也需要在版权产业诉求及其实际社会需求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因此他们不可能根除本国的盗版产业,因为这很有可能导致巨大的社会动荡(Cross,p.306)。因此,Cross最后总结到,正如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一样,墨西哥的盗版产业是经济社会发展失衡、正版产品价格高企、官方层面一定程度的“默许”等综合因素导致的(Cross,p.323)。
从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人均GDP高达9673美元的墨西哥依然广泛存在着盗版。然而,即使在正版产品和盗版产品共存的墨西哥市场,盗版产品也并不一定像美国电影协会所指责的那样给版权产业带来损失,原因很简单:墨西哥盗版产品的绝大部分顾客是那些无力购买正版产品的穷人,即使这些顾客不购买盗版产品,也并不代表他们一定会去购买正版产品。相反,如果没有廉价盗版产品存在的话,或许这些顾客将永远失去观看影视作品的机会。因此,与马拉维类似,墨西哥的盗版产业也不过是穷人的谋生手段以及“弱者”实现影视“生存伦理”的“弱者武器”而已。
事实上,不止马拉维和墨西哥如此,Mattelart等所研究的韩国、保加利亚、阿尔及利亚、哥伦比亚、摩洛哥、俄罗斯等国(Mattelart,2011),Karaganis等所研究的南非、俄罗斯、巴西、玻利维亚、印度等国(Karaganis,2012),都存在这样的事实:哪里存在“弱者”,哪里就存在“盗版”这一“弱者武器”,正如Joe Karaganis指出的那样:如果盗版在世界范围内无所不在的话,那也是因为造成这种境况的各种因素无处不在(2012,p.i)。因此,盗版并不像版权产业所宣传的那样天然是罪恶的,相反,它可能只是弱者实现其“生存伦理”的“弱者武器”,整个世界也大抵如此。
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从全球化、信息与网络社会角度对世界体系进行了新的阐释,把那些在全球化及信息社会中脱离了全球网络并被抛弃的、呈“豹斑”状态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国家或社区称之为“第四世界”。根据卡斯特的定义,马拉维等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上述诸国及其欧美等发达国家的都市贫民窟、少数族裔聚居区、犯罪高发区等,都属于“第四世界”。根据前文的相关分析,我们认为“盗版”这一“弱者武器”适用于整个“第四世界”,而正是得益于“盗版”这一“弱者武器”,“第四世界”也才不至于真正与全球影视网络隔离。正如印度学者Lawrence Liang指出的那样:盗版无关于道德,它不过是被现代世界所遗忘的普通人重新挤进世界体系的手段(Liang, 2005,转引自Lobato,2009,p.229)。
本文以马拉维配音电影为研究对象,通过翔实的田野材料展示了马拉维配音电影的生产、流通与消费,并结合“生存伦理”与“弱者武器”这两个核心概念,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对马拉维配音电影进行了相关分析。研究发现,被全球影视发行版图所抛弃的“弱者”之所以能够成功“黏连”于全球影视网络,其奥秘就在于通过“多级盗版”这一“弱者武器”实现了“以力所能及的代价欣赏到全球影视作品”这一“生存伦理”。虽然知识产权保护是当今社会的一个重要议题,但是全球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及其各国国内贫富差距的扩大化使电影盗版具有了一定的必然性,因此各国政府及国际社会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弱者”的盗版这一“弱者武器”,而这正是影视“生存伦理”得以实现的前提条件。通过对墨西哥等影视盗版产业的考察我们进一步发现,盗版这一“弱者武器”不仅适用于马拉维等最不发达国家,还适用于包括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都市贫民窟、少数族裔聚居区、犯罪高发区等在内的整个“第四世界”。而正是得益于“盗版”这一“弱者武器”的合理利用,那些在全球化及信息社会中被抛弃了的“第四世界”才不至于真正与全球影视网络隔离。
“生存伦理”与“弱者武器”这两个概念是本文相关分析的基础,虽然这两个概念源于斯科特对东南亚农民的研究,但我们认为它们同样适用于马拉维盗版电影研究中。因为正如东南亚农民一样,马拉维处于国际信息传播秩序中的末端,属于国际信息传播秩序中的“弱者”,因此唯有采取“盗版”这一“弱者武器”,才能在国际影视版图中求得生存。事实上,对于积贫积弱的马拉维而言,不止影视或信息产业如此,各行各业大抵如此,比如服装行业——马拉维全国并没有一家正规的服装企业,其服饰绝大部分是从中美等国募捐或收购后通过走私等途径而来的二手服饰。在对全球化的研究中,Gordon Mathews(中文名麦高登)提出了“低端全球化”(Low-End Globalization)的概念并作出如下定义:低端全球化是指人与物品在低资本投入和非正式经济(半合法或非法)情形下的跨国流动,其组织形态常与发展中国家联系在一起(麦高登,2018,p.19)。正是通过这种“低资本投入”“非正式经济”“合法或半合法”的“低端全球化”,全球化才得以遍及世界各个角落。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说,“盗版”这一“弱者武器”正是“低端全球化”在全球影视行业中的具体体现。
本文为云南大学民族学一流学科建设项目“马拉维K县农村地区媒介使用的人类学考察”(2019SY03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① Malawi Statistics Bureau. 2018MalawiPeopleandHousingCensus:MainReport, p.4 and p.9.
② 世界银行统计数据,见世界银行官方网站: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PCAP.CD?locations=MW. 2019年12月5日访问。
③ 世界银行统计数据,见世界银行官方网站: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PCAP.CD?locations&most_recent_value_desc=false. 2019年12月5日访问。
④ 本文笔者之一李加方曾在马拉维大学孔子学院工作三年,另一作者王海璐则从2015年起至今一直在马拉维大学孔子学院工作。
⑤ 虽然笔者未查询到有关马拉维中产阶级的数据,但前文提到的马拉维16%的城镇人口即约281万马拉维市民可作为参考。
⑥ 前文提到的84%的马拉维农村人口即约1475万马拉维农民可作为参考。
⑦ Trading Center,即集市,是马拉维农村地区生活和集散的中心。按中国人的理解,可以简单称之为乡镇。
⑧ 中文名《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袁和平1993年导演作品。
⑨ 夸差(Kwacha)是马拉维官方货币,2019年12月3日,人民币兑换夸差的官方价格为1人民币≈103夸差。
⑩ 目前,剧集方面只有同处非洲的尼日利亚情景剧进行了马拉维人视野,且受众一般是家庭妇女,因此相较于来自世界各国的电影,配音的剧集量还比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