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猫
我家住在市中心的主干道边上,斜对面就是市里最大的医院,平日偶尔能听见救护车的声音。
我不喜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更看不惯城里人眼中透着土气的乡下人——他们来去匆匆,撞到了人,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而且像听不懂普通话一样,医生明明叫大家在门口排队,他们却总拿着病历本往里涌,大声嚷嚷:“大夫,到我没呢?大夫!”
后来我渐渐明白,因为他们不懂烦琐的礼貌用语,撞到人后本想报以抱歉的微笑,但嘴角还没扯到应有的弧度,就被城里人眼里的傲慢和嘴里发出的抱怨给憋了回去,所以笑容顿时变得很尴尬。而他们之所以不会排队,是因为身体等不了。
腊月的清晨,又下雪了。六点天还没亮,作为高中生的我就得赶紧扒拉完早餐,去家门口的站点等校车。我抱着胳膊,在站点来回踱步。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瘦小女人缓缓地从我身边走过。她一手插兜,一手揪着衣领,露在外面的耳朵冻得通红。经过我身边时,我明显感觉到她想停下来,因为她的右脚正在迈与不迈之间挣扎,样子有点滑稽。
我仔细一看,是个年纪比我母亲大些的妇女,前额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有点浑浊。
迎上我的目光,她惊慌用舌头快速舔了舔皲裂的嘴唇。
“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五块钱?”她问。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俺妈病了,在医院等着做手术……俺不是坏人,大夫说,这个手术得赶紧做……但是俺现在还没凑够钱……”说完,她便低下头。
我断定她在撒谎,一个有手有脚有力气的人,怎么会连五块钱都问一个孩子要?如果此时我的身边站着一个大人,她还会问吗?所以她是在利用不谙世事的孩子的同情心来骗钱!
“抱歉,没有!”我完全没有克制住内心厌恶的情绪,让它肆意在脸上游走,甚至还用微抬的下巴,警告这个女人,我已经识破了她的诡计,同时对她的行为感到不齿。
她看着我,愣了一下。我想她已知道我看透了她可怜兮兮外表下肮脏的灵魂,我在等着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但她反而从容地笑了,说:“没关系,没关系。”
校车开进我的视野,我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跳上了车。
但奇怪的是,我的聪明机智没有带给我一丝快感,我反而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因为她最后那抹微笑,似曾相识。就像小时候,姥姥识破我的“阴谋诡计”后的那种笑,什么都明白,但什么都可以包容我。
五块钱,不及一份麻辣烫的价钱,给她,并不会让我的生活质量发生本质变化;不给她,却很可能助长这个世界的冷漠。何况,我竟还深深鄙视她。
晚上回到家,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早上的行为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呢?也许我一开始就放下偏見,平等和她对话,那么,就算我没有给她钱,我心里也不会这么失落。
我从床上爬起来,将一张崭新的十块钱放到书包里。但是第二天,那个女人没有出现,第三天,依然没有。
我翻开日记本,想把愧疚感写给它听,末了再写句“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或“做个善良的人”等来安慰自己,以为这样我的灵魂便可以得到救赎,但想了很久,却无法下笔。我把那张原本可以救赎我的十块钱夹在日记本中。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
后来家里的老房子准备卖掉,我收拾东西时,在书桌的抽屉里拾得那本日记本。上面所载的事情我大多已经忘记,但夹着十块钱的空白页,很快就把我拉回到那个寒冷的早晨。
日记里没有字,但幕幕扎心。糊涂的善良有时比清醒的苛责会更让人感到温暖。
房间里大多数东西被我处理掉了,只有那本日记本和几张毕业照被我带走。我把日记本重新锁进抽屉,以后有机会,我要把这件事讲给我未来的孩子听,告诉他们:人生在世,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