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
杨浦区老年大学手风琴乐团的老乐手们聚在一起谈音乐、聊家常,共享快乐人生。摄影/ 郭新洋
申城初入夏。
早晨7点,黄浦区淮海路上的淮海坊,一栋小楼里,79岁的朱妹妹(很多上海老人有类似可爱的名字)安顿好老伴的早餐后,准时出门“上班”了。她急促地迈着小碎步,一路上和熟人打着招呼,目的地是南昌路44号——瑞金二路街道“心悦夕阳”心理服务站。
下午两点钟,上海老年大学古诗词课程上,65岁的张阿姨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讲。她一边低头做笔记,一边示意老师能否定格PPT拍几张照片备份。开课前一个小时,她从崇明辗转两个小时车程到达这里。张阿姨不觉得累,在她的概念里,学习就是最好的老年生活。
午夜时分,曾任上海某商业大厦高管的方赟(化名)驱车赶回家中。十年前退休后,他在宝山区开办了一家影视公司。每天清晨写剧本,晚上谈业务,一天工作时间十几个小时。方赟的女儿无奈又略带调侃地说:“我爸比我大24岁,比我还忙。”
三位老人平凡一天,是上海老龄化社会中的一个侧面。如今的老人生活,完全不是过去“颐养天年”的概念,他们的追求和乐趣,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减少。
数据显示,到2018年底,中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数达到1.67亿,占全国总人口数的11.9%,且中国60岁以上的人口首次超过15岁以下人口。相对于西方国家的“先富后老”,我国“未富先老”的国情也决定了未来要面临更多的挑战。
上海是全国老龄化最高的城市,截至2019年年底,全市户籍人口1471.16万人,其中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35.2%,这中间80岁及以上高龄老年人口又占比达15.8%。随着老年人健康余寿和自理能力的提升,男性60周岁、女性55周岁的退休年龄,已经不能成为老人们结束社会贡献的时间节点,很多老人有强烈的愿望继续工作和服务社会。
当人生的长度拉长,怎样才能活出精彩?
全国人大代表、湖北科技学院医药研究院院长刘超建议,中国要走“积极老龄化”之路,即鼓励就地安老、居家养老,老年人参与社会,鼓励老年人再就业,参加社会物质生产。他还建议,引导多方主体参与,参考发达国家经验建立医养结合的养老服务体系,建立覆盖城乡所有老年人的社会救助制度与社会服务体系。
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上海妈妈薛珍珠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位朝气蓬勃的妈妈,无论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态,都远没有到接受别人照顾的时间。城市里,越来越多的“薛珍珠”们,希望有参与社会的机会,也需要更多适合这个年龄层的公共活动、休闲娱乐。
做个积极的老人,是很多老人的愿望,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没有成摞的办公用品,更没有“格子间”,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更像随时为居民敞开的客厅。社区老人和志愿者用纸模搭建的悉尼歌剧院、京都金阁寺、伦敦塔桥,整齐划一地放置在进门的一整面墙上。这里是南昌路44号——瑞金二路街道“心悦夕阳”心理服务站,一个改变许多老人命运的地方。
79岁的朱妹妹是“心悦夕阳”志愿者中最年长的一位,也是10年前加入志愿者团队的“元老”。《新民周刊》记者见到她时,她身穿淡紫色针织衫,头发梳得整洁,言语温和,精神抖擞,完全看不出是一个近80岁高龄老人的状态。
2003年朱妹妹退休,那时她刚刚60岁出头,身体状况很好,和老伴每月退休金加起来一万多元,平时水电煤等开销儿女全包,生活基本没有负担。抱着发挥余热的心态,成为了一名社区志愿者,一干就是十几年。
居住在淮海坊的朱妹妹老人(左)在社区当了10 年志愿者。
瑞金二路街道南昌社区总支书记王娟说,整个南昌社区16个居民区,老年人居民占46%,其中独居老人又占比10%。孤独、失落等心理在他们中发生率高出一般老年群体。2009年“心悦夕阳”招募了首批志愿者,朱妹妹成为了二十多名志愿者队伍的“排头兵”。
这天上午,朱妹妹像往常一样步行至上班地点,坐在电话机前,查询前一天当班志愿者的通话记录。没过几分钟,电话铃就响了。来电的是朱妹妹认识的一位老伯,也住在瑞金二路街道。聽到是朱妹妹的声音,老伯本来支支吾吾的表述开始变得急促。
“我想换个保姆,她对我不好。”“具体是哪里不太好呢?我帮你想想办法。”朱妹妹说,老伯的子女都在国外,基本诉求就是换保姆。还有一位老人绕了个“小圈子”后,吐露了自己的苦恼:痔疮变严重了,没想好要不要去看医生。
“以前不明白为什么老邻居突然养了几十只流浪猫,培训后,才发现根源是老人内心孤独,后来发展为认知障碍。”朱妹妹告诉《新民周刊》,社区工作琐碎且特别考验耐心,谁家是孤寡、独居老人,谁家吃什么药,谁家子女在国外,谁家水电煤几号交,几乎每个人的情况都装在她脑海里的那间“解忧杂货铺”。“有些老人不太好意思跟年轻的社工说,更愿意跟同龄人交流,所以需要我们的存在,既解决心理困惑又充当养老顾问。”
王娟说,别看朱妹妹最年长,却是最得力的志愿者。她是“一对五”结对的老伙伴负责人,经常与结对的老人通电话、见面,实时掌握老人情况;她也是社区党员巡逻队队员,党龄60年,上午和下午分别巡逻两小时,关注防火防盗、垃圾分类等;她还是民情气象员,主要收集民意,反馈到居委会;有时工作行程有冲撞,实在排不开,朱妹妹还找来老伴临时顶替两三个小时的班。
“那些老人们想我呀,换个人都搞不定。”十余年来,朱妹妹与时俱进学了不少。拍小视频、用word软件、发朋友圈、群聊不在话下。虽说忙中作乐,但偶尔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前不久的一天清晨,朱妹妹抱着一摞报纸匆忙赶下楼,捆报纸的绳子突然松了,她伸手去抓,谁料脚下一滑,直直地摔在了水泥地上,眼眶着地受了伤。
“儿女都劝我,不让我干了,但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一两年。”朱妹妹笑着说,王娟在旁补充道:“原则上75岁以上不能干了,目前她的名单已经不在街道,但社区征求了朱阿姨的意见,只要身体允许,愿意做还让她继续做。”
据了解,上海的“老伙伴”计划,意思是低龄老人帮高龄老人,到2017年有20万低龄老人参与照护4万高龄老人。类似“老人帮老人”的服务体系,在长三角区域的杭州有另外一种名字——“时间银行”,即“年轻存时间,高龄取服务”。志愿者通过参与固定岗位的社区志愿服务和街道、社区的养老服务活动换取积分,未满60周岁的服务者积分,可给家里60岁以上老人使用。
长宁区新华路街道综合为老中心的园艺兴趣小组。
静安区延铁乐龄家园内的艺术活动。
67岁的居民姚惠贞,是杭州市大塘巷社区首批“时间银行”注册储户之一。自社区启动“时间银行”项目以来,她每次上门看望独居老人时,用手机扫码服务对象的二维码就能储存服务时间积累积分。
这段时间姚惠贞有外出旅游的计划,她打算登录“时间银行”管理系统“阳光大管家”网站,用部分积分换取旅游英语课程。与此同时,为姚惠贞提供旅游英语课程相关服务的人员,也会在自己的“时间银行”账户里存进相应的服务时间用于兑换积分。
走出朱妹妹的社区,还有这么一群老年人,他们对养老生活有另一番与众不同的定义:他们追求上进,有的是学霸,有的是健谈王,有的拥有一技之长;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去学府学习。
“别看现在校园里很安静,但到了开学,这里俨然是一条人声鼎沸的‘南京路。”上海老年大学校长助理方帼萍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上海老年大学的授课老师多数是教育系统退休或返聘的,师资优质,课程火爆。没有网上报名的年代,学员们天不亮就排队,后来实行网上报名后,拼的是手速,热门的课程几十秒内就一抢而光,一座难求。
截至2018年,上海已经建成290所老年大学,另有居村委办学点5503个,超过80万人次的老年人在这些教育机构学习。按照上海市教委信息中心大数据统计,上海老年大学一天三个班上课,教室的使用率已经超过了100%。数据从侧面佐证了一个事实:上海老人是全国最爱学习的老人,没有之一。
今年快70岁的张正真,退休前曾在上海法学会担任法律调查研究协调方面工作,2007年退休后在家待了半年又被单位返聘了。继续工作三四年后,张正真来到上海老年大学报名。“我要留点时间给自己,再返聘我也不干了,我先生在我影响下也一起来了。”
张正真是老三届,之前下放到江西,后来应聘到宁波,之后考上天津商学院。她信奉“学无止境”的朴素道理,一定要圆了深造大学梦。“我是学霸,学了文科又学理科,大学毕业后还是想学习。记得报名那天人特别多,一大早我叫老公起床去排队,后来我选择了中医保健课和健美课,主要考虑到对家人和自己身体都有帮助。”
退休后还希望继续工作,这已经是很多老人普遍的心态。如今不少老年人想要“找点事做做”,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充实自己的生活。
现在的张正真,拥有了全新的身份——经络养生班班长、老年大学志愿者。九年来,张正真成了经络养生班的“明星学霸”,“同学们一直跟着我,我报什么课他们都跟着报。学校课程是属于系统性的,有课程大纲,这门课学完会直接转到下一门课。比如中医,先学系统中医基础,再学临床保健”。
方帼萍说,某种意义上老年大学就像是老人的家,即使课程学完了,毕业了,大家也不舍得离开,不少学员以志愿者的身份留在校园。张正真说,老年志愿者的日常工作十分琐碎,需要细心、耐心、平常心。
“我的姐姐就特别不理解我,没有报酬,为什么还干得那么起劲,不仅要花时间、精力,还要受委屈。比如招生工作,許多学员排了好久的队没报上满意的课程,就会有情绪。记得有一次,冬天很冷,我让报名学员先在教室取暖等待,等她气消了,耐心向她们解释。”
“有时候,你要像小青年一样冲在一线,不怕苦不怕累。”一次在文化广场演出,结束后演出服装堆了一堆没人收拾,志愿者们一件件折好放进箱子里,然后再一箱箱抬走。长期在这样的氛围里,张正真的身体、心情都是正向循环,应了那句话“我奉献,我快乐,我健康”。
老年大学吸引的不止上海人。六年前的春季,方帼萍办公室响起了一个特殊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55岁退休阿姨李梅(化名),来自中俄边境黑河,李梅在电话中说,自己从小有一个文学写作梦,但苦于大环境耽搁了,她想要圆梦,专门打电话询问上海的老年大学是否接收外地同学。“她在上海没有住处,也没有亲戚朋友,我比较担心,一直没同意她的报名。”
“放假前夕,教务办突然告诉我说,有一位学员找我,原来李梅的女儿陪着她来上海了。”在李梅的坚持下,方帼萍接收了这名学员,李梅是知识分子,脑子也活络,一下子报了三四所老年大学,五六门课程,每天生活过得非常充实。六年了,李梅不仅学会了电脑、PS等软件,写文章的水平也越来越高,文采飞扬。
退休后还希望继续工作,这已经是很多老人普遍的心态。如今不少老年人想要“找点事做做”,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充实自己的生活。
滨江的一间茶楼,方赟和几个老友正在聊收藏、聊剧本、聊投资。席间,方赟用洪亮的嗓音、借着怀旧的氛围感慨道:“我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没有安逸地养老,而是开办了自己的影视公司。”方赟的社交圈子很广,一周基本四天要应酬。应酬结束,休息到凌晨三四点,醒来继续写剧本。“时间点比较安静,如果状态好,很快几千字就出来了。”
方赟的人生节奏,有种与他70岁年龄不太匹配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说,时间是宝贵的,每一秒都要活得精彩。目前,方赟撰写的三本小说即将上市,其中一本被影视大佬改编成了影视作品,收藏古董的资源开拓也正在打开新局面。方赟从未想过停下来。“我和我爱人都是工作狂,她有自己的艺术团,我俩各忙各的,乐此不疲。”
上海某公园内老人们自弹自唱寻快乐。摄影/ 种楠
走红网络的“时尚奶奶团”,平均年龄67岁,平均身高175cm。图片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当然,创业有风险,如果闯荡失败,一辈子的积蓄可能会打水漂。考虑到父辈们的身体承受能力,大多数子女对父辈创业之举并不赞同,但对就业接受度较高。调查中发现,身体状况较好、教育程度较高、专业程度高的老人,退休后再就业也越容易。部分专家级老人退休后多从事顾问等工作,薪酬也相对较高。
63岁的谢培香(化名)在一家航天科研单位担任高级工程师。临近退休,单位的负责人找到谢培香,希望她能够接受返聘继续发挥余热。“单位里来了很多年轻人,我又是高级工程师,单位希望我能够再干一干,带一带年轻人。”
谢培香和家人商量后同意单位返聘,她与单位签订的合同为一年一签,待遇方面除了基本工资与绩效工资外,年底还会有奖金。总体算下来,每月大概有八九千元的收入。与之前的工作重点不同,谢培香返聘后,更多起到的是“传帮带”的作用。
不是每个老年人都像谢培香一样顺利得到返聘机会。王阿姨退休后,由于原单位没有返聘机制,最终放弃了再就业的念头。而一些不具有专业技术的退休老人,在再就业选择时,只能选择像家政、餐饮、保安等对年龄限制较宽的服务行业。而这些行业往往是卖力气的活,而且没有保障。
“找老乡介绍的保安工作,风吹日晒挺辛苦的,也不签合同,相当于干一天算一天的錢。”张叔叔说。
法律上对于老年人就业保障有待补足。根据《劳动法》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劳动争议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三)》,如果是享受养老保险待遇或领取退休金的老人,只能与用人单位签订劳务合同。这就意味着双方达成的是劳务关系,而非劳动关系,在劳务关系中,用人方支付一定报酬,但不用承担节假日、加班工资、辞退后的赔偿金等义务。
“企业也不太敢用没有法律保护的员工,一旦发生问题,企业要负担的责任就会很大。”人力资源经理刘洋表示,在劳动合同关系下,当劳动者在工作中发生意外,劳动者可以拿到工伤保险的赔偿。“再就业的老人签订用人合同时,合同中应更加详实,约定好权责。”
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退休老人的就业需求与求职供应量之间的屏障,是客观存在的。数据统计显示,一方面,全国离退休人才网中的数万名注册求职的老年人,求职者年龄层主要集中在50岁到70岁之间,其中占比最大的是60岁到70岁,占比60%。
另一方面,人才市场并没有专门的老年人求职招聘会,社会为老年人提供的工作岗位少之又少。大部分招人的单位,不愿意接受老年求职者。
养老业内有一句话:中国养老先看上海,上海养老先看日本。鉴于日本老年人超就业人口12%的高占比,以及他们百岁老人仍能就业的典型事例,上海可借鉴一些创新之策。
今年,日本一项老年人相关政策修订草案提出建设“不老社会”,鼓励老年人继续就业,公共养老金可待70岁以后再领取。新政还包括一系列鼓励日本老人再就业的措施,希望60岁至64岁人口就业率能从2016年的63.6%提高至2020年的67%。
相比日本的老年人促就业计划,上海的做法更多还在志愿者层面。
积极老龄化其实是老年人的需求,他们希望过上有尊严、有满足感、有乐趣的老年生活。当老人们想要做一个积极的老人时,社会是否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