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元素

2020-06-21 15:24熊红久
伊犁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河床胡杨

熊红久

孤独之殇

行走在西部,常常会遇到这样的场景:在苍茫的大地上,忽然看见,辽阔的荒原尽头,突兀地耸立着一棵虬劲的大树,阻挡了视线的逡巡,仿佛天地的间隙是被树奋力撑开的。从这种近似于纪念碑式的矗立中,我们能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存活的孤独——那是在生命同类中,找不到可以与之对等交流的伤痛。我惊诧于这种存在,不是树种,也不是荒野,而是在这辽远和广阔之间,它独活的理由。这让我们很轻易就能顺着树的远眺,感受到旷古的忧伤。

不知道何时起,忽然对生活的这片土地,陌生起来了。这种陌生感来自于对每一张面孔的质疑,自己仿佛变成了卡夫卡笔下的甲壳虫,一夜之间就站在了整个世界的对立面。在车流如织、人海攒动中,漠视的目光和僵冷的表情织就了一张偌大的筛网,很多年积攒起来的温暖,随意地就被过滤成了一腔苦涩的无奈。少年时期对未来的期待和青春岁月对世界的热情,被渐渐成熟的年龄一如潮水的形态而淹没了。沉浸水底的孤独,却长成了旺盛的海藻,联袂成越来越壮观的景象,延伸进我的思想里,密布成霾。

曾一度认为自己有很多的朋友,青梅竹马的、花天酒地的、莺歌燕舞的、左呼右唤的,他们填充着我被时间分割的内容。簇拥的感觉,仿佛水波烘托着一轮旭日,构成了一组璀璨的光环。游离在这样的霓彩里,是不用做深度思考的,就像顺流而下的舵手,当船被涌动水流所驱使的时候,其实你手里把握的已经不是船的航向了。随波逐流的生存状态,是没有时间思考的。所以,撂荒的思想,被凄凄荒草埋没掉了来时的路径。回头才发现,那些所谓的朋友,竟没有一个可以停靠你的沉重。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他们都成为了观众,你的内心竟握不住一双有温度的手。或许,对别人而言,乘坐你的船,需要的只是船体里一间舒适的舱房。这是一种很凄惶的处境,当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目的,彼此交往的时候,真情便成了一种借口,就像情人节里的玫瑰花,有多少在表达爱情?

这种时候,我会突然想起和爱情很接近的一种昆虫——蝴蝶,或者由于听惯了《化蝶》的旋律,常常分不清,是蝶接近了爱,还是爱依附了蝶。我站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惊艳于成双结对的彩蝶,在每一束花丛间翩然飞舞,我甚至以为它们就是腾飞起来的花朵,一定是对花的依恋,才让自己长成了花的模样。花是蝶的映照,蝶是花的延伸。这让我一下觉得,其实,每个人和动植物之间,是很容易共鸣的,都愿意把心灵交给自然来抚慰,可一旦回到人海中,就又壁垒森严,讳莫如深了。这是我们无法摆脱的悖论,用于提防人的侵害远胜于对动物防备。

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是被生活的节奏驱赶着走的,行程上的紧锣密鼓,工作中的刻不容缓,没有半寸闲暇来品味风景。所谓的游山玩水,也不过是被时间和线路框定了的行走过程,当赏景的情致被速度把控的时候,是无法参透山水真谛的。仔细想想,我们更多的时候,是把自己的幸福交给了别人来掌握,在看似繁复的丰富里重叠着雷同的生活,且乐此不疲。最终,被酒精浇透的,是孤独侵占的身体,在静夜的晴空下,谁能读懂眼泪的盐分。语言被心灵搁置在表达之外,听力被谎言挤走了真情。

即使喧闹的时候,孤独依然存在,恰如白昼里的月光,只不过烈日一时覆盖了月的微弱,恰如孤独被繁华所谪贬。一旦夜晚来临,那种水银般的落寞,便蒸腾起来,透过稀疏的星光,倾泻而下,给有形的物体披上无垠的外衣。

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田埂上,与每一株庄稼对视,这让我顺着叶脉的走向,就能回到少年的时光,那些无忧无虑的贫寒而简朴的日子,始终漂浮在记忆的水波之上。从满身污泥的池塘,到老柳树上的鸟蛋;从对吃一顿肉的怀念,到看一场电影的欣喜若狂。苦难和快乐似乎并驾齐驱,甚至在艰苦的环境下,我们会寻找和创造出许多的快乐,来填充那些贫瘠的生活,这或许就是童年留给我们熠熠生辉的缅怀理由。如果注定,长大就是把蛰伏在血液里的孤独唤醒的话,我宁愿继续选择过去的窘困生活。

当我们总是对童年的生活念念不忘的时候,其实,是对现实生活的排斥,这种排斥来源于对周边环境的不满和周围朋友的狐疑。这更加使我们充满了对知己的渴望,那是在一种抛开了物质层面、彼此间抵达心灵的欢愉,是蝶与花的预约,是色与香的互溶。它让我常常怀想俞伯牙和钟子期——两个男人之间心率共振的绝唱。

战国时期,晋国外交官俞伯牙在汉阳江口一座小山下,手扶瑶琴,一曲天籁。恰被由此途径的樵夫钟子期遇见,且听得如痴如醉。经过交谈,二人对音乐的通灵,无可匹敌。在国内曲高和寡的俞伯牙,没想到竟在这野岭之下,遇到自己久觅不到的知音,二人遂结为兄弟,相约来年中秋再以琴交心。翌年时日,俞伯牙携琴赴约,却闻钟子期已抱病辞世,临死前,对不能践约此行,深报憾恨。伯牙赶到山下,哭跪坟前,凄楚地弹完《高山流水》,挑断琴弦,砸碎爱琴,一声长叹:“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再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每每到这,我的心都会为之撼动,更会被互为知音的那份坚守所感动。能从战国流传至今,两千多年而无法僭越,他们的故事是楷模更是鉴镜,既让我们看到高山仰止的情谊,又让我们映照内心晦暗的灰尘。

孤独不等同于孤单,“单”从形式上看,只是数量上的稀少,而“独”则是内心的孤苦,是无法依靠、无以通达的情殇。人与人之间找不到能摆渡心灵的桥梁,这使得许多情感拥挤在了河的彼岸,各自筑垒,成为一座座相互隔离的城堡。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许多人在网上可以和千里之外的陌生人敞开心扉,甚至把自己的诸多私密都倾囊倒出。这从本质上说明了,人们的内心是渴望交流的,是想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与人分享的。人们寄希望于渺茫的天涯,寻找着自己假想的知己,距离和陌生这原本阻碍沟通的元素,此时却成为了安全的保障。但回到现实,却无法和自己身边的人沟通,好像每个人都是对手,都会成为前进路上的暗器,一如寒冬里,两只渴望相互取暖的刺猬,既不能靠近,又无法远离。这种提防的心态,将人性的本质裹挟起来,将人间的真情孤立起来,人与人的间距扩展为鸿沟,使得每個人都饱受孤独的浸染。

我曾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见过大片大片枯死的胡杨,一株株从沙砾中突兀出来,像一只只枯槁的手,奋力地向空中抓些什么,但最终气数已尽。青春和生命游离出了掌心之外,它摆出的,只是一种抓的姿态,是留给后人的千年一叹、风霜漫天的荒凉。远远地,忽然看到了一棵还活着的胡杨,扭曲的枝干呈现着它痛苦的思想,几百年来,它眼瞅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死去。生命被熬成了干枯的标本,那最后一抹绿色,就像暗夜里的火炬,被广博的孤独擦得铮亮。这时,你会觉得,当我们面对的是整个死寂世界的时候,活着,其实是现实,向未来表达的挽唱。

我不知道,在世界越来越拥挤的今天,通往心灵的道路还有多远?也不知道在人口飞速膨胀的当下,有多少物种正走向消亡?这是一道简单的方程式,却没有人愿意推算,是不是担心最后的答案——不需要多久,整个地球就只剩下了人类。

到那时候,孤寂,不单是个体心灵的伤痛,更是人类本身的悲怆。

生命的麦田

八月的夕阳,顺着彩霞的阶梯,渐渐地卸下了燥热的温度,使得整个天空舒展开来,就像所有迟暮的老人一样,显露出了风雨过后的慈祥和宁静。日出和日落是时间给大地画出的一个圆,它填充着季节的起始,又模仿着人生的轮回。

从城市到乡野,其实并不遥远,只是更多的时候,它的存在被我们忽略了。即使从乡间穿过,也只是透过车窗毫无心绪地倏然一瞥,根本没有阅及田野所呈现的真实内容,没有上心的背景,自然不会留有深刻的印记。所以,真正遥远的不是距离,而是漠视。

这个秋日,终于静下心来,走进麦田,独坐在田埂之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坐在田头了,这使得我的身体与土地接触的部分有了陌生感,这种陌生,是在臀部一接触到凹凸不平的土质便深感不适后,向我提出的质疑,而它们曾经是多么熟知的呵!就像一把铁锹了解的泥土,一枚叶子熟读的秋风。我想起了自己十几岁时,扛一把锹,跟在大人的后面去平整土地,打埂或者挖渠的情形。泥土会抚摸到我所有的肌肤,它们的颜色如此地相似,看上去尘土更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歇息时,坐在土地之上,举目四野,一下便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像一蓬成长的作物,在催熟着秋天。

后来,我离开了土地,被季节攥紧的日子似乎一下松垮了下来,二十多个秋日,便悄无声息地散落在了身后,直到我的眼里,蓄满了秋风。

随便走进一块田野,你都站在了秋天的中心。这时,可以聆听到身边作物成长的声音,这种从根须里漫延上来的音乐,像一种酒醉,从体内慢慢向外蒸腾。这时天空掠过了一群鸽子,悠扬的哨音使晴朗的心情深邃而辽阔。这是一个季节最风韵的时刻,年初孕育的希望现在变成了遥遥可及的收成,飘散的花香结成了累累眩目的硕果,田野便成为了一座硕大的展厅。

麦子显然走在了成熟的前列,它用金穗把秋天最特质的肤色描绘给了田野,没有看到麦子收割的过程,在我到来之前,它已经颗粒归仓了,只留下了一片空旷。不少倒伏的麦杆和堆放的麦秸,使得这片麦收前看上去整齐划一的土地,显得有些衣冠不整甚至丧魂落魄,就像弄丢了自己孩子的母亲。曾经被它哺育的血脉,已经走远了,或许正走在另一种价值的路上。我想,麦子和麦茬一定会互相思念的,它们曾经一起经历风雨,一起感受阳光,整个成长过程供奉着一个信念——让自己成熟。

时间的秋天,其实更像一座腾空的粮仓,它虚位以待,等待所有的收成屯居其上。与其他季节相比,秋天似乎更多了些兼收并蓄的秉性。

麦田离开了麦子,让自己的存在成为了一种虚无。没有虚无的是远处麦地里散落的一些牛羊,它们散漫的行为,让时间忽然迟缓下来。牲畜们在寻找一些遗落的麦穗,那是一些不愿离开土地,依恋情结极重的麦子,它们倒在了麦茬的旁边。牛羊的行为把我极快地推入了时间的背面,我看见了瘦小的自己穿着旧布鞋,挎着破柳筐,和奶奶一起沿着收割过的麦田逡巡,并不时地单腿站立,磕掉落进鞋里的土坷垃,而后继续低头寻觅,期待发现更多的收获,来弥补食不果腹的口粮。出门时,我总会将母亲交给我的大筐悄悄调换成小号的,似乎给自己一种在相对空间里捡得更多的假象。拾麦穗的任务持续了很多年,这让我对我所生活的村庄的麦田了如指掌,轻易就能判断出哪些麦田是白天收割的,哪些是夜晚,甚至依据遗落的麦穗,就能判断出收割机手的责任心。我们总能碰到许多拾麦穗的熟人,就像我们总也躲不开的那些贫困。现在的人们,终于不用再目的明确地去麦地了,而更多的牲畜们,把进入麦地显然也当成了一种休闲,它们用舒缓的节奏,把自己描绘成田园的一部分。经过这么多年的奋斗,粮食终于不再掐住我们生存的咽喉了。所以,人们温饱以后,提供温饱田野,便淡出了更多人的视线。

鸽子的出现似乎有些意外,刚才它们还用飞翔擦拭着天空,此时,却像被一道圣谕发配了民间。几步之遥,那群鸽子无所顾忌地投入到紧张繁忙的觅食之中,竟无视我的存在。它们一定把一动不动的我当成仍在生长的作物了,故而心无旁骛且专心之至。

鸽子是灰色的,或许是夕阳落去之后,天气暗淡下来的缘故,使得这群灰色多了层凝重,但依然能分辨出它们勤勉啄食的粉色嘴唇和不停挪动的暗红小爪。从吃相上看,鸽子对这块土地应该是熟悉的,它们就像在自家的壁橱里拿取食物,轻车熟路又津津有味。这些精灵的到来,让整块沉静的原野,豁然间灵动了起来。

我知道要不了多久,这块麦地就会被铧犁翻过,所有的麦茬将成为土地的养料被深埋地下,像落英化作春泥那般,去滋养另一个季节的收成。这个过程很像人类的父母,熬干了自己最后的营养,来哺育下一代的成长。

我丢了一块小石子,鸽子们被惊飞起来,它们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头冲着我和这片麦地。可以感到它们一定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对它们而言,我显然是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暮色将我和鸽子对视的距离调和得越来越模糊了,整个田野也像有墨汁在慢慢注入。我存在的标志因为夜色的来临而逐渐被淡化了,使我慢慢洇成了原野的一部分,就像被微风吹起的麦秸杆的草香是阳光的一部分那样,彌漫在天空里,无法散去。

思想的胡杨

思想是应该有形态的,就像所有的赋予我们的物质都拥有别具一格的外形一样。只不过,一些物象的形态将它们的思想隐匿得过于深刻了,才让我们觉得,它们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普通物质,比如一块石头,几株荒草或者一棵树。

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意义的物质是不存在的。更多的时候,一种看似孤立的物体与周围的环境密切相关。它的存在是一种表达、一种纪录甚至是提供给人类的最后信息,昭示着自然与我们所构成的对立关系。因此,我有理由认为,深刻的思想应该长成胡杨的模样。这些极具哲思辩理的想法,是在我第一次走进荒漠次生林的艾比湖湿地,见到几株因干渴而倒地枯萎的胡杨后产生的。这些想法一旦形成,我的目光就成为了获取证据的助手,它把点点滴滴的凭证串联起来,堆积进脑海,筑起一道阻隔我的意识向其他方向游走的大堤。

树显然在这里生存了几百年了,背景再置身于一片渺无人烟的盐碱荒漠之中,赭黄色的苍茫之上辅之以几株干枯的蒿草,时间一下子就显露出了应有的苍凉。对于时间,我一直没有好感,总觉得她是一个随性善变的婢女。春江月夜,杨柳依依,她便以妩媚的姿态撩拨着每一个荡漾的情怀,而转入西塞阳关、大漠孤烟的境地,她便成了锋利的刻刀,雕去所有的柔情与细腻,让生命从绝望中寻求存活的理由。或许正是时间的刻薄,才让我们看到了从这片贫瘠的土壤中站立起来的植物,竟会有这样不屈的性格和支撑着这种性格的坚定信念。所以,透过耸立荒漠中的胡杨,我们感受更多的是一种坚忍不拔的思想。

没有一种树会像胡杨这样,在苍茫和寂寥之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以至于被不敢懈怠的责任压弯了耿直的脊梁。所以,按照成才的标准,胡杨永远也不会长成我们需要的栋梁的。那些或粗壮或笔直的云杉华盖,在充足的水份和丰富的养料中茁壮成长时,胡杨正将纤弱的根须继续向更深处扎进,以汲取尽量多的水源来滋养焦渴的枝叶。其实,更多的时候,命运之手真的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公平,它不会逐一安顿好每个人的愿望。我们常常被它丢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绝境,或者努力存活或者等待死亡。我想,眼前的这一片胡杨,便是绝处逢生的榜样。

没有从死亡中回转的经历,绝不会诞生如此茂盛的思想。一株树与一个人的成长,应该不会两样。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出生就面对绝境的胡杨,早已在求生存的应对中把自己历练成为一个饱经沧桑的强者,成为树类的英雄。我不知道,当所有的植物都选择逃离的时候,胡杨为什么把自己留在了沙漠?留在了与千年孤寂相伴相生的西部荒原?但从它一寸一寸地艰难成长和一天一天地抗争风沙中,我读到了生命的力量!

我曾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看到过大片大片的胡杨,远远望去它们朝着一个方向奔跑,就像战役里向敌人发起的冲锋。前方则是那条著名的塔里木河。这是一条滋养生命的河流,是我所见到的最应承担生态意义的河流,却没有看到粼粼碧波。在大部分已裸露的河床中央,汩汩流着一汪难以与“河”字相对称的水流,这让我对那些不明真相正往这里赶来的胡杨扼腕叹息。只有一少部分跑到了河边,更多的胡杨正蜂拥而至,有几棵已走到离河床仅三四十米的距离了,却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倒在河的左岸。这种现象,总让我把树木的悲壮与战争年代的英烈联系在一起,使得整个场面看起来有了一种磅礴的壮美。而沙漠,则觊觎在河的右岸,对峙的两个阵营,因为力量的对等,保持着平衡的态势。胡杨遏制了沙漠两千里的暴戾,沙漠造就了胡杨三千年的品格。

胡杨之美,美在孤寂,美在绝望,甚至美在死亡。在艾比湖湿地,我看到了一些死后的胡杨,仍顽强地站立着,像一只只从沙漠中伸出的遒劲之手,想扼住命运的咽喉。有些訇然倒地,却决不愿被漫漫黄沙轻易掩埋,它们奋力拱出地面,成为不朽的雕像。这是一种苍凉之美,是端放在辽远空旷胸前一座岁月颁发的奖杯。

胡杨之美,美在秋季,像经历了风雨之后的彩虹,郁郁葱葱碧叶逐渐被金黄和深红所替代,间或有浅绿及灰白的叶片,胡杨为自己织起了一道艳丽的生命之虹。于是整个胡杨林在深秋的阳光下变成了一片燃烧的海洋,没有一种树木能与胡杨相比,在暮秋时节,竟会绽放出如此璀璨的光芒,成为摄影家趋之若鹜的胜境。

我想,胡杨树叶的金黄,应该是从它深邃思想里析出的光泽,就像一个老人从岁月深处生出的银发一样。这些闪烁的智慧将成为一种标志,引导着人们从幼稚趋向成熟。

其实,胡杨当然知道,它选择扎根荒漠的同时,就等于宣告了荒漠的灭亡。所有植被都远离的地方,才是最需要植被的地方。胡杨把自己留在了这里,用生命筑起一道风沙的屏障,在蛮荒的西部,成活比成才更具有现实的价值。

有一种生命,存在便是最大的意义。胡杨读懂了它的意义,成为西塞荒原的守望。而那些死去的胡杨,用枯槁的手指向我们的灵魂,以自然的名义向苍天控诉。

在活着和死去之间,人类寻找着自己的未来。

记忆的河流

这是一条由西向东流淌的河床,窄窄的夹在两座大山之间。河床上遍布着细碎的沙砾和大大小小的石头。汹涌的河水早已在我们到达之前流淌得干干净净,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副流水的态势。如果把汹涌的河流比做一个强悍青年的话,那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定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了,但仍能透过他的龙钟老态窥视到难以灭失的青春迹痕,就像这条河床一样,曾经的水纹镌刻在陡峭的岩壁上。我们触摸的手甚至能感受到当初的涛声。

没有谁知道这条河流是什么时间形成的,流淌了多久,又是如何销声匿迹的。那河床遍布的石块想必缘于一次造山运动的崩塌所致吧!太久的岁月和太凄苦的日子已将它们打磨得毫无棱角了,一个个干涩地蹲守在那里,像在等候一句无望的约定。它们的思念和灵魂都哪里去了?只留下这些空洞的外壳。这些石头应该是这条河流最凝重的思想。而脱离了水的石头,使这些思想成为枉然,像被遗弃在沙滩上脱水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甚至十分滑稽,一堆被剥去了衣物又身材臃肿的裸体。

这时,西斜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沿山谷铺泻下来,将半条河床浇灌得金碧辉煌,远远望去沙砾将金色反照得竟波光粼粼了。偶有几只小鸟,精灵般从河床上掠过,这微弱的灵性却无法将这旷古的沉寂激活。

我站立在河床中央的石頭上,虚幻的河水在我的脚下,即使这条河流生命最强壮的时候也不会有一条船的,我可以肯定地这样去设想。一条从来没有过船的河流是悲哀的,就像一个一生从来没有经历爱情的女人。或者它最多只漂浮过一些朽木枯枝,这些对生命的断章取义的昭示,只能将河流推向更无助的深渊。

这时,我闭上眼睛构思一场山洪,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会推动这条河床鲜活起来吧!它混浊的呐喊和沙哑的吼叫会唤醒那些沉思的石头吧!它们会伴随着水的节律翩翩舞蹈吧!这是一幅怎样的磅礴呵!在水流的乐曲上跳动着石头的音符!蜇伏太久的渴望在这一刻澎湃成河。两座毗联的山就这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切割开来,河床被深深地隐藏在水的下面像一场阴谋,表面被水慎密地覆盖着,不露凿痕。最终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切的虚张声势都已消失殆尽,只有不屈的河床像一条被磨砺的真理,横亘在我们面前。

无法阻梗的阳光从我的幻想中渐渐沉去,黝黑的山与河床的泾渭越来越模糊,就像水声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一样。

一直站立在退潮后的这块圆石上,最后的一滴河水被噙在了我的眼中。

始终坚信,河流是有生命灵性的,它的诞生与消亡,一如我们人类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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