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应《人民音乐》之约来写一篇文章,而且命题是关于老艺术家阎肃的一篇文章。高寿于八十六岁的他,一生所经历的各种事情无数,经历的各色人物无数,作为这样一级的刊物,准备年内写一些老艺术家的选题,约请来写阎肃的怎么会是我?但是,又想,可能人的一生中有时候很多的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必须能说出个所以然的理由吧?于是,就这样答应下来。
但是,我事先说过,凡是写这类的文章,我实在是不想写成表扬稿或者是先进事迹材料。要写,还是写情,还是写人。在得到了这种宽容之后,于是,我首先找出了2016年2月12日,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之后,在手机微信朋友圈里发表的一段文字:
阎公走了。这是我对他一直的称呼。太多的接触,太早知道他住院和重症监护的情况,但没敢说。在一起策划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那一年的日子,已将永远不再,只能定格在很多照片里了。还有在词刊《词海钩沉》撰文《江姐》的歌剧,他曾电话告诉我,文章中提到的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字有误,当时没有来得及记下来改过,就已经不能再通话,遗憾!阎公的电话还留在我的手机里,就继续留着吧,那是个念想。阎公,我不喜欢那些给你添加的标签的语言,那是没有血色和温度的。你就是个一辈子喜欢生活并且把你的所有喜欢写成歌的老人。还是陪你再喝一碗大碗茶,途中不会口渴,唱着你写的歌儿上路吧。歌留人在,阎公不死。
1953年在西南军区被评为先进
为写这篇约稿文章,起个什么样的标题费了不少心思。现成的标题可以很多,但不想用。当重读自己上面这段文字之后,就用《大碗茶里留情思》作为标题吧。
我一直称张藜为藜师,称阎肃为阎公。但已经记不得是在哪一年是在什么场合第一次见到阎公的了。我们年龄相差二十二岁,当1953年他任西南军区文工团分队长的时候,我才一周岁;当1964年他在空政文工团创作的歌剧《江姐》红遍天的时候,我在内蒙古的呼和浩特边城才十二岁。为什么要说这些?因为,尽管年龄的差异,地域的差异和知名度上的差异如此巨大,在与他相识的记忆里,就一直没有给我造成这种差异的感觉,始终就像同行一样。
阎公给我留下一个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无论观看什么节目,都是非常的饶有兴致。无论是地方的,还是儿童的,无论是戏曲的,还是歌舞的,哪怕是一般人感觉很没劲的节目,他都能特别入神地观看,开心地观赏,就像一个什么都没有见过的老小孩儿一样,不时地发出笑声。这是我多次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亲历感受到的。他与见多识广绷着脸理性观赏的艺术家截然相反。其实,作为他这样的老艺术家,什么样的好节目没有见过?但是,能够做到这样最平和最本真的心态欣赏,这确实是他的优胜之处。
还是说一件亲自经历的小事情吧。一次,在央视出任一档来自全国的少儿家庭表演节目的评委,我和阎公是并坐在一起的。每一组父母和孩子的家庭表演,都能使他忘情地观赏。当来自广西的一个家庭表演结束时向观众席抛出一些绣球,其中,有两个缠绕在一起的绣球,不意却被我一手接住,阎公没有得到。看着我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枚绣球,阎公开始沉不住气了。最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于是,把嘴巴凑到了我的耳边,轻声地说,能不能匀给我一个?我喜欢这玩意儿。我微笑地看着阎公,顺手拿起两枚绣球全部放在了他的面前:您外孙和外孙女不是龙凤胎吗?全给您!听到我说这句话,阎公立刻说了声“谢了”拿起来放进了脚下的手提袋里。
这就是活生生的阎公,这也只能是阎公。从这个细节,我想到记不清是哪一位美学家曾说过这样的话:一个艺术家,一半是哲人,一半是孩童。所以,不要只看笔下写出《江姐》歌剧“胸中万杆红旗飘,五洲人民齐欢笑”这样唱词的阎公,其实,孩提性格在阎公身上是占有着很鲜明的比重的。
当然,作为阎公艺术生涯最大的成就,还是他作为歌剧《江姐》的编剧。我曾在《词刊》开的《词海钩沉》里分上、下篇撰文做过一定的介绍,其中查找了解了一些资料,也包括向他本人的咨询。这里就不乏选择比较有意思的话题,略说一些。
其实,在歌剧《江姐》诞生之前,还有一个由阎肃任编剧的《刘四姐》的歌剧。这个刘四姐,就是电影《渡江侦察记》那个撑蒿如飞上船的女游击队长。但这个《刘四姐》来自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前线话剧团一队三组编演的《活捉罗根元》话剧。故事说的是:1938年秋,鲁中南某山区游击队队长刘四姐,深入虎穴,与卧牛镇的救国军司令地头蛇肖子章展开斗争,将其活捉,并救出了落入敌手的张书记。
50年代在西南文工团参加演出剧照
1964年毛主席等领导人观看《江姐》并与主创人员及演员合影
据此改编的《刘四姐》独幕歌剧,由阎肃编剧执笔,羊鸣、姜春阳作曲。随着演出得到好评,剧本连同音乐出版共得三百元稿费,大家一起来吃涮羊肉。席间话题:歌剧说《刘四姐》之后,还应该再搞一个什么歌剧?阎公念头一闪:小说《红岩》里的江姐就成为大家赞成并锁定的目标。由此可见,所谓文艺创作,首先是“创意”很重要。
再有一个,决定创作歌剧《江姐》后,阎公带着《红岩》小說利用探亲假,在爱人单位所在地锦州,只用十八天就完成了歌剧初稿。这个速度应该说是比较惊人的。快手!之所以提到如此话题是因为,就我所与阎公的接触,深有所感。即使到了晚年,他的创作依然是这样,一首歌词布置下来,第二天准能完成;这对于我来说是望尘莫及的。
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歌剧《江姐》经过将近一年时间谱曲的第一稿剧本,在灯市口空政文工团会议室满怀信心汇报,由编剧阎肃来读剧本,读到哪一段是谁谱曲的,作曲家就自己来唱。这个情节,不由地让我想起了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在中南海向中央首长汇报时的情形,文学剧本由我来撰写,汇报朗读则由阎公来担任。即使在这种场合下,阎公完全可以进入声情并茂的舞台表演状态,这也是我们都力所不能及的。
再说一件事情,通过撰写《词海钩沉》了解到:阎公虽然是河北保定人士,但他早年却是随家逃往重庆,目睹过当时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情景,参加学生游行,亲眼看到特务扮作迎亲或出殡的把队伍冲乱,以及扮作卖香烟和卖馄饨的特务抡着棍棒打人的场面,还在地下党老师的安排下排演《黄河大合唱》以及自编自演讽刺当局的活报剧,阎公居然还扮演过胡宗南和蒋经国,这应该是很多人没想到的。并且,他对四川曲艺、戏曲和民歌特别熟悉,会唱川戏,会唱金钱板和花鼓。
2011年获中国音乐“金钟奖”终身成就奖
与岳父(左)儿子(抱)岳母(右)合影
在这一点上,就我和阎公的接触中深刻感到,确实不假。正像相声界那句”演员的肚,是杂货铺”所说的,甭管你问起他什么地方戏,他都能随口给你哼上几句。其中有一次,我就为广东粤剧的唱段填写的一段唱词,问他在粤语里这些句子是否押韵?他也能张嘴用粤语示范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使得我自叹不如。
说到阎公,自然要说《江姐》歌剧,说到《江姐》歌剧,那自然就是歌剧中《红梅赞》这首主题歌了。这部歌剧最经典留下了,也正是这首主题歌。可以说《红梅赞》几乎就是歌剧《江姐》的代名词。但今天几乎所有演员都演唱过这首歌的时候,可能几乎都不会知道,甚至绝不会想到,这首主题歌的“前身”居然是与“红梅”极不搭界的《长江水手歌》是也。
这首《红梅赞》是原本剧情里根本没有的,是被当时的空军司令员刘亚楼硬给“逼”出来的。
刘亚楼是开国上将,新中国第一任空军司令员。不仅在长征中参与指挥取得强渡乌江、飞夺泸定桥,1939年还进入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参加过苏联卫国战争。在平津战役中,指挥第四野战军十四兵团解放天津。既能打仗,又懂艺术。这部歌剧《江姐》便是由他亲自批准主抓并精打细磨的。
刘亚楼司令员可谓多才多艺,会拉二胡弹吉他和吹口琴,而且擅长用弹壳吹奏《我是一个兵》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成为他的拿手绝活。特别是当年他留苏期间,曾经看过《天鹅湖》和《卡门》等名剧,对西洋歌剧颇为了解。就在阎公他们满以为剧本已经差不多可以的时候,一天,刘司令员突然对阎公说:人家外国歌剧《茶花女》和《蝴蝶夫人》都有首主题歌,我们的《江姐》也要想办法写一个加进去。于是刚觉得松口气的阎肃又扎进创作,写了《长江水手歌》的唱词:行船长江上,哪怕风和浪,风急浪险也寻常,心中自有红太阳……
写出这首《长江水手歌》的阎公,当时还颇觉得意。万没想到刘亚楼司令员看后,当头就是一棒:这个不行,这哪是江姐?江姐的丈夫还可以。不敢违命才思敏捷的阎公随后又写了几稿,照样不灵,还是都没通过。几位作曲每天都在等着唱词,心急火燎,可想而知。
与三位第三代江姐扮演者在一起
与王洁实参加北京电视台节目
与羊鸣(右)、张天宇团长谈工作
2010年在其作品音乐会上朗诵《昨天、今天、明天》
苦思冥想中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阎公这时突然想到,上海音乐学院邓尔静教授托自己写的《红梅组曲》其中的第一首叫《红梅赞》的歌词,不知能不能当主题歌?还是担心离江姐远了点儿。没想到报到刘亚楼司令那里当即拍板:这个好,就这个,定了!随后,三位曲作者日夜奋战先后谱了八个方案,反复比较选择一首,再经过二十多次修改。把剧中最好音调集中在这首歌里,最终定稿。一首经典的《红梅赞》就这样诞生和传开了。
这既可以说,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也可以说,是天降幸运于斯人也。如果没有刘亚楼司令员这一突发想象提出的要求,就按原来剧本那样顺顺当当的通过;如果没有刘亚楼司令员这样一稿不行再来一稿的多次逼迫,那就不会有流传到今天的《红梅赞》这首歌了。也正是有了《红梅赞》这首十句词的歌,让阎公能以此歌此剧享誉生前与身后。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也和阎公熟悉和遵循我们中国特色的创作规律以及创作头脑的灵活有着很大关系。他不固执己见,比如说,第一稿的剧本,仅江姐哭丈夫彭松涛的唱词就写了一百多句,结果最后定稿才用了二十多句。比如说,我曾问过阎公,在《红梅赞》唱词里那句“三九严寒何所惧”原词是“三九严寒挡不住”因何而改?阎公电话里爽快回答:几位作曲说太白了,因此而改。这就是阎公的风格与性格。
然而,阎公也有“顽皮”的时候,甚至因此还有过被关“禁闭”的经历,那是第六场中叛徒甫志高在审讯室劝降江姐的唱词,刘少奇、刘志坚和刘亚楼都提出会产生副作用,需要修改。因阎公可能甚觉得意故迟迟未动,被刘亚楼司令叫到家里说:我们三个提的意见你都不改,难道我们三个姓刘的还抵不过你一个姓阎的?今天关你的禁闭,就在我家里改,改出来放你走。于是,阎公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用了一个多小时改出后來的唱词。
原词:多少年政治国里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看清这武装革命是空流血\才知道共产主义太渺茫\常言说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锁\逃出是非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莫管他成者王侯败者寇\再休为他人去作嫁衣裳!
改词:你如今一叶扁舟过大江\怎敌他风波险恶浪涛狂\你如今身陷牢狱披枷锁\细思量何日才能出铁窗\常言说活着总比死了好\何苦再宁死不屈逞刚强\倒不如\激流猛转舵\悬崖紧勒缰\干戈化玉帛\委屈求安康\人逢绝路当回首,退后一步道路更宽广!
具体这种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说,歌剧《江姐》第一场,蓝洪顺有两句唱词:粉身碎骨不退后,誓把敌人全杀光。刘亚楼司令员指出:全杀光不好,要改成:消灭光。再比如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观看到第七场《绣红旗》唱词听到:线儿长,针儿密,含着热泪绣红旗,热泪随着针线走,说不出是悲还是喜?罗瑞卿提出意见:怎么说不出?一定要说得出。我给你改了: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这就是阎公,即使还是喜欢自己原来的句子,对于做出的修改从心里未必完全同意,但还是欣然接纳了。
由于和阎公的亲近,于是,我也经常琢磨他的这种随和而又灵活的心态。当然,除了领导的意见他需要采纳之外,我想,也和他多年磨炼中对于歌词乃至于歌剧必须适应与音乐结合才能“活”起来的这种艺术上的深度认识有关。再有,那就应该是与他的性格有关了。
另外一个感人的细节,很想借此交待一下:那就是刘亚楼司令员在去世的前两天,仍在病床上修改歌剧的唱词,把《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唱段原词“春蚕到死丝方尽”改为:春蚕到死丝不断,成了刘亚楼的生命写照。如今也可以说成了阎公此剧的写照。
这里做一个外插花:即使当时在演出获得成功盛况之下,为把《江姐》排演得更好,刘亚楼司令员规定一条制度,这一招儿很绝:就是专门派一些人,演出时分散在观众席,散场时夹杂在人流中,随时听取观众议论,有时甚至与观众一起上公共汽车继续聆听。剧组演职人员连夜整理出收集到的观众意见,逐条研究,能改的第二天就改。这在我们今天的歌剧创作中,基本没有这样做的。
尽管阎公的知名度和辨识度,已经达到走在街上人们也能认出电视里经常出现的名叫阎肃的这个老爷子了,但是一般人很少知道,阎肃其实本名不叫阎肃,他的原名叫阎志扬。由于在年轻的时候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有人说你太不严肃。那就改名好了:阎肃。虽然名字的谐音是严肃了,可一直还是那个乐天快意的样子。他早年在西南军区文工团可是唱歌、跳舞、演戏、说相声、打快板、干催场、管汽灯、拉大幕,什么都干。由此可见阎公早年就有这种灵活适应的性格。
此外阎公还有一能:写。1958年,他写了个《破除迷信》的活报剧演出很受追捧。突然有一天团长说:你去搞创作吧。可是,閻公当时觉得做演员,特别是说相声,下部队演出火爆的很,不返场六、七次甭想下台,搞创作哪有这个过瘾?实在不愿改行,但领导已经发话,于是自己就给自己宽心:反正演戏也摊不上好角色,都是敌特、狗腿子反派等,演不了好人那就写好人去也。服从安排。
改行搞创作第一个任务先下去当兵,阎公来到广州沙堤机场。当兵也就是种菜。整地育苗,锄草捉虫,浇水泼粪,收了再种第二季。然而阎公主动去和官兵们交朋友。擦飞机,清除缝隙灰土,到后来给飞机加油等,成了一名机械兵。休息时就和大家侃大山,变个小魔术,或表演个小节目,和官兵们混的很熟,这又可见他早年灵活适应的性格。
一年半沙提机场的兵没白当,一天傍晚别人的飞机都返航了,阎肃所在机组一架还没回来,看到机械师扛着舷梯凝视蓝天,油然而生一种敬意和感动,第二天,一首《我爱祖国的蓝天》的歌词就出来了。国庆六十周年阅兵,当战机飞过天安门演奏的就是这首曲子。由此可见阎公的灵活适应的性格中,其实还有着一种真情敏感的内涵。
莫看阎公嘻嘻哈哈,对于一位作词与编剧来说,阎公还有一份其他作者都没有得到过的殊荣,那就是毛泽东主席观看了歌剧《江姐》两个月之后,在中南海接见了主演和阎公。毛主席除了握着阎公的手,夸赞歌剧《江姐》写得不错之外,还让工作人员取来了一套精装的《毛泽东选集》相送。
莫看阎公嘻嘻哈哈,其实他对身边的每一首歌曲新作品都是非常敏感关注的。国庆六十周年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大会堂演出十几场结束,移师国家大剧院作一百场演出。其中压缩了一部分演出时长内容,由我和孟卫东新写一首歌代替。晚间就要录音,我下午还在新影开会,就按孟卫东要求,五五七五共两段字数,用手机短信把歌词写好发了过去。阎公后来得知,极有兴趣问我怎么写的7我只能背出其中的两句:家有幸福树,心有幸福路。阎公一听:齐活!
就都是这些拉拉杂杂的小事,所以,要说写阎公,我真的不是最佳人选。因为我在地方,而阎公在部队,虽是同行,而并不是工作在一起的同事。因此只能写下这些构不成完整的片段点滴。固然,阎公的故事很多,但有些是不便写到文章里,只能作为大家聊天谈起他来的真切回忆吧,因为那种真切更可爱。于是,想来想去,选择“大碗茶”来定位标题,从我来说认为对于阎公更合适。因为他留下的性格和作品,就是平实爽口的大碗茶。我相信阎公也喜欢我这样说他。
在本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要告诉阎公,你生前曾提醒,在我《词海钩沉》文章中提到的,帮你把歌剧《江姐》唱段原词“别把这战斗的岁月全忘掉”改为“别把这战斗的岁月轻忘掉”的当时的政治部副主任后来是南京军区政委王进民的名字有误,我因当时未能记住,等想再问你更正时,却遗憾不可能了。在写这篇文章时,经反复核实,我已经改过来了:是王静敏。在此特告,阎公,放心吧。
2020年1月19日凌晨
任卫新 国家一级编剧,著名策划人、撰稿人、诗人及歌词作家
(责任编辑 金兆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