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子花

2020-06-19 08:01周亦翔
爱你·健康读本 2020年6期
关键词:二胡大姐

周亦翔

好多年没见过苕子花了。犹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家乡的田野里到处可见一垄垄的苕子花,朵朵紫白相间的花儿,星星点点,开在春天里,装扮着大自然,也装饰着我童年的梦。苕子原是农村耕种施肥的主要来源。苦熬过寒冬,灿烂在春天,埋没在夏季,这就是苕子简短的一生。不妖娆,但烂漫;虽普通,却厚实,曾经承载了父辈以及我们童年时多少期盼和欢乐。这份厚重和沉甸,恰如我的父亲和大姐。父亲已逝,大姐尚在普通的岗位上操劳。他们的朴实无华,他们历经的酸甜苦辣,既是一个普通家庭的春秋,更是一个时代的折射与缩影。

父亲:化作春泥更护花

父亲病逝几个月了,我一直恍若梦中,以为他还在老家的一隅,深深地埋在烟雾里,编录他毕生钟爱的诗词,抑或替乡亲起草修渠的报告……

父亲生前是一名教书匠。更多的时候,不相识的人遇到他都向他打听:“老伯,今年的收成好不好?”朴素如老农、艰辛如老农的父亲,在教坛上的“收成”委实不错,可以不折不扣地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我在出差的途中常碰到父亲的弟子,他们谈及对父亲的印象,总忘不了他一边板书讲课,一边烟不离嘴的场景——俨然为隆回二中一道特殊的风景线。偶尔听到有人打趣“你父亲教了那多年的地理,那张脸就是一张地道的地形图”,我的鼻子就有些发酸。那张地形图布满太重的颜色,掺杂太多的辛涩。我不忍过多地阅读,桑梓变迁,风霜尽染,父亲的锋芒随着岁月的更替一点一点地磨蚀。

父亲,曾是极富才情的。爷爷生前常告诉我们,父亲写得一手好文章,拉得一手好二胡,唱得一腔好戏文,专门反串公主小姐的角色。家里的墙上倒是挂着一把古铜色的二胡,日久便成了蜘蛛的乐园,密密地缠着网子。记得有天来了名得意弟子,父亲多喝了二两酒,来了兴致,取下二胡精心地擦拭一番,晃着脑袋拉了几趟,却是嘶嘶的怪调。父亲遗憾地放下二胡,神情有些木然。他已经二十年没动过二胡了。

父亲高考上过清华的分数线,曾考取过留苏学生,后因爷爷那顶“地主”帽子,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邵阳师专,直至发配到生长于斯的隆回。那时,母亲在乡下日日熬着仅抵几分钱一个的工分,父亲远在二十公里外的小镇站他的讲台。家里生活的空隙,就靠父亲每月省吃俭用节省下的一两张窄窄的纸币来填补了。父亲的同事不止一次地说过:“你父亲的饭钵很少沾过一颗油星。”

直到我们四姐弟相继考上学校、走上工作岗位,父亲的衣食住行依然没有多大改观。他的那点工资往往被掏得一干二净,要么资助给了成绩好但家庭困难的学生,要么捐给了家乡办学修桥。夏秋天气,他穿的常常是一件发黄见洞的汗衫;寒冬腊月,那顶沾满粉笔尘灰的单帽就成了教室里的一道景观。

我做过父亲的学生,父亲上课前总要讲些哲理,而后娓娓切入正题,学生们也总听得津津有味。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苕子花开得正灿烂的时候,父亲折了两朵带到课堂上,对我们解说苕子花短暂而坚忍的一生。父亲说:“每一朵苕子花的灿烂都是因为它熬过了冰冷的寒冬,做人的道理同是如此。”父亲还告诉我们,除却苦熬寒冬的坚忍,苕子花的伟大更在于“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精神。父亲的一生便是向苕子花看齐的,他对自己出生的土地,对每一个教育过的学生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他的学识与名望,原来的湘潭师院、邵阳师专先后发函或派人商调,父亲均一一谢绝。他没有豪言壮语,只是淡淡地说:“我年岁大了,对中学课程有了一定的经验,再上大学讲台就不一定称职了,还是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发挥点余热吧。”

父亲的家乡情结不仅如此。退休后他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编录诗词和帮老家做些跑腿的事。我在邵阳工作期间一直坚持每两周回一趟父母家。最常见的情形就是父亲深深地埋在烟雾里,一边咳嗽一边编录古典诗词。父亲说要熬几个通宵,出版他的心血之作,因担心父亲的身体吃不消,我狠心说他编的东西价值不大,父亲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沉默不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么无助和伤怀……这是我至今最痛悔的一件事。

他的另一大差事就是常常往返于隆回、邵阳,隆回、长沙之间,替人求医、求学、求职,脚板磨起血泡,仍乐此不疲。为了老家的公路、水利设施和生活用水的改善,他写报告,打电话,费尽心血。为了建设资金不至于被截留,一辈子没向领导送过礼的父亲,亲自买了一条烟和一箱水果,跑到一位乡镇领导的家里,满脸的急迫与尴尬……直到身患绝症卧床不起,已经不能说话,他还挣扎着写写画画,牵挂那条尚未竣工的水渠和通往千家万户的自来水管!

而他尚未顾及自己的病情,甚至都没有对我们子女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匆走了。唯有那页字迹显然有些变形的报告,唯有最后时刻他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清泪,分明诉说着他一生太多太多的不甘与遗憾。可是,父亲有一个“名不副实”的名字——青云……

又到笤子花开的季节。朦胧中,我又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笤子花,默默地,默默地开在家乡的田野里。再过些时日,它们就将凋谢,化为肥料,滋养它们脚下的田地,告别它们短暂的一生。朦胧中,我又想起了父亲,我普通、平凡、厚实如笤子花一样的父亲。

大姐:美丽而坚忍的花冠

“我老了。”大姐说这话的时候,还未上三十,却有一种不可阻遏的衰老偷偷地爬上她的额头。那一身洗得发黄的白大褂衬着她瘦削的脸庞,是一朵苦菜花吧,我想。

大姐赶上的年代自然不是好年代。那些年岁,父亲在小镇做他的教书匠。大姐上学的空闲便帮着妈去地里熬那每天不弱的日头:挣工分、扯猪草……俨然半个家庭主妇。

那时我还小,我的童年是在大姐瘦弱的脊背上度过的——那是一座并不坚固的桥啊!

“你那时尽猴性。”大姐笑着对我说。

我便记着了一些事。某天,大姐背着我去野外扯猪草,走到一块山坡上,整片紫白相间的苕子花美得让我们愣了神。大姐那时候也小,正是爱美的年纪,可那个年月家里哪有多余的钱给她去买花簪呀,大姐便嘱咐背上的我不要乱动,折了好几束苕子花做了顶花冠。大姐的手真巧,那花冠好看极了,我在背上乱吵乱嚷,一不小心,大姐连同我和大筐猪草滚下了高高的山坡……

那一夜,大姐未敢迈进家门;那一夜,奶奶颠着小腿给我捞了整夜的魂。后来几个兄弟姊妹中数我最多病,好几次差点跨进另一个世界。我的耳边便老响着大姐并未成熟的声音:“我要当医生。”

在那时,父亲是未曾有过这种期望的。直至恢复高考制度,父亲才猛然想起他的大女儿读高中了,大姐才从家庭琐事中走进小镇的中学里。于那方丈的世界,我自是不知道大姐是如何编织她的梦的……

我只知道高考一结束,她便执意要进一所普普通通的卫校。她是我们那一带多年来第一位凭高考捧上铁饭碗的。全家人皆大欢喜。唯有母亲,在送大姐去卫校的时候,刚唤了一声萌伢崽,眼圈便红了……

几年后,大姐回到了乡下的一所医院;又几年后,外甥昆昆来到了这世上。这时全家因落实政策迁到小镇上,二姐及哥也相继上了大学,父亲终于长嘘了一口气。

我还年轻。大姐某次回娘家时却又忽然说:“我想进修,多学一点,爸、妈,麻烦二老带一下昆了。”父亲许久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昆昆刚在我家的日子,天天打着挺儿叫“妈妈”。母亲直掉泪疙瘩。昆宝,你好狠心的妈呀!

大姐远在市里进修,姐夫远在另一小镇工作,昆独自在他外公家过他的童年……好不容易大姐回了一趟家,抱着昆要他唤一声“妈”。昆愣看着眼前有些苍老却又似曾面熟的脸庞,怯怯地吐出了一个字——姨。大姐终于掉了泪……

一晃二十年,在外甥昆昆的婚礼上,大姐又情不自禁地哭了。既是欣慰,昆昆已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可以说成家立业;又有伤悲,昆昆的外公已逝,他老人家再也看不到一家人的喜怒哀乐了。

又到苕子花开的季节。朦胧中,我又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笤子花,默默地,默默地开在故乡的田野里。这些普通的生命,似家乡那些脊梁直挺的父老和任劳任怨的大姐,樸实无华,却又以不屈的姿态,烂漫地怒放。

摘自《网聚乡情》湖南文艺出版社

猜你喜欢
二胡大姐
二胡悠悠
我与二胡
这是臭大姐
我和二胡的故事
一把二胡
我的二胡情结
素质
当“大姐”遭遇“打劫”
大姐的体型
大姐的体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