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萍
每当我看着老榆木书架上的那些书,暖暖的慰藉与瓷实的安宁就会牢牢把我笼罩。而此时,一个人的面孔就会在脑海中渐渐清晰,放大。就像太阳挣脱于暗夜,而世间万物在瞬间获得了生命和光亮。
在逝去的时光里,那个人就像影子一样伴着我。或者,即使在漫无边际的未来,他也不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迷惘时,他是老师;困顿时,他是兄长;寂寞时,他是情人;烦躁时,他是朋友;寻常时,他是仆人……
那些静默在老榆木书架上的书真像他!正所谓——书卷多情似故人!
我把自己囚禁在郊区的大房子里,除了上班和必要的公差,我哪儿都不愿去。我觉得再好的城市和景致也与我无关,它们不会因为我的造访愈加壮美,也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陷于暗淡。我的生活也不会因为它们的壮美和暗淡而愈加优渥,或者清苦。于是,我对这囚禁式的生活格外满足,甚至迷恋。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够战胜这渺漫的孤旅所衍生出的一切孤独、愤懑、恐惧和忧伤,完全是因为它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追忆似水年华》《罗生门》……如果一直排下去,这串书名号也许会蔓延几十分钟,也许会在蔓延的过程中会有许多闪着蓝色光芒的小精灵跳出来,它们朝我露出蜜桃般甜美的微笑,或者,它们根本就是幽暗里的明灯!的确,把它们捧在手上,而我的心灵被眼前的叙述所吸引、所震撼、所洗涤的那一刻,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整个下午,我确信我获得了最充实的幸福和满足。而这种幸福和满足将鼓慰着我,和那些已然侵入的虚伪和堕怠作斗争——它们在世俗的污流中日渐肥硕,并且露出骇人的面孔。它們恐吓我,腐蚀我,企图把我变成不会思想和反抗的石头、云朵,或植物。是的,在逝去的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中,我把自己活成了木偶,以顺从和漠然对待这个无比美好也无比繁杂的世界。而现在,我只要把它们捧在手上,即获得一种踏实又肃穆的宁静,而我在这宁静中建立起来的基于表达和审美的信仰纯洁又恒久,就像母亲给予我的包容和爱!
夜已陷入更深的静谧,但我不想残忍地把自己赶入梦乡。我感觉精神焕发、神清气爽——那可爱的、熟悉的、强劲的力量再次回归于我,它们昭示着我真实而有意义的存在。多年来,我习惯活在夜晚,仿佛只有夜晚是自己的,也仿佛只有夜晚的自己才是完美的灵魂和身体统一的自己。而在那没完没了的白日青天里,我只不过是一个言不由衷、心不由己的行尸。我疲累、惶恐、厌倦……但我得活着,因为我挚爱的亲人还活着,我必须不能变成扎入他们心上的芒刺。于是,我的白天从黑夜开始了,黑夜孕育着我的希望、挣扎和努力。我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暗夜里得到了光明的照耀和洗涤。
我确信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来自我的精挑细选。当时,出于仰慕创造它们的作者的名声,或者是我阅读过的一小段关于它们的简介,或者是我翻阅它们时带给我的那种莫名其妙的震撼……总之,因为喜欢,我把它们带回家,置于触手可及之处。
它们之中的一部分,仅是很小的一部分,我曾精心而又细致地读过,像观摩时光的褶皱和隐于其中的母亲的微笑和痛苦。但我从不重读它们,虽然我知道,重读的魔力和必要性。我固执地认为,太过精心和细致的阅读会在我的脑海里镌刻下痕迹,而那些别具一格的情节、意象、隐喻、结构,甚至遣词方式会扰乱我的思维系统,乃至对我的独立创作造成干扰。因为,我可能会不由自主地照搬,或者模仿。这样一来,我也许会堕入投机、平庸、懈怠的泥淖,从而完全丧失掉自己,使自己成为几无差别的一片叶子、一滴水、一粒尘埃……当然,现在,我也从不敢妄称自己是一个合格的作家。“作家”是多么荣耀而又沉重的称呼。它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责任、担当、良心、探索、创造、英雄等一系列词语的混合体。如果有特别需要声明自己身份的场合,我则怯怯地以“我是一个写文字的人”含混过去。其中,自然有不自信的成分,更重要的一部分则来自于我对“作家”这个头衔的尊重和敬畏。纳博科夫有言:我们不能读一本书,只能重读一本书。但我还是决定在我建立起自己的文学基调和信仰之前,绝不重读一本书。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在我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战胜自己之后,会像我的一位朋友那样,把每一部喜欢的书读成一堆碎片,随便拿出一片,就可以熟稔地把与此相关的所有内容再现出来,甚至不会疏忽掉细微处的标点符号。
它们之中的另一部分,应该是很大的一部分,我只是粗略地读过,或者在浏览了三五页之后便果断地放弃掉。我的态度显然有悖于将它们带回来时的初衷,但是,如果违心地强迫自己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耗费于其中——它们并不能给我以写作技巧上的新的启迪,不能使我的心灵受到颠覆性的震撼,也不能让我闭塞狭窄的视野变得通达宽阔——或许这种状态只是暂时的错觉,或许我还不具备阅读、欣赏、汲取它们的基础性储备,但,为了避免这愚鲁的举动把我推进暗黑的深渊,我只能草率对待它们。这多少有点儿功利主义,但出于对时间和精力的珍爱与尊重,我想,即使背负一些有悖初衷的愧疚和惶恐也不为大过。
记得,在我贫瘠又卑怯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除了课本,我几乎接触不到任何其他读物。至今,我仍然迷恋每年寒暑假时新发的课本的味道,那是一种平凡又亲切的具备着梦幻般魔力的味道。每次,我把脸埋在其中,贪婪又深情地吮吸时,便能得到神秘的启迪和召唤,同时,明媚又温情的光亮也在瞬间笼罩了我,它们像柳条做成的小鞭子,轻而易举地便将我心头的阴霾驱散。孩子表达爱和谢意的方式很是简单,且直接,于是,我把每一篇课文都背得滚瓜烂熟。那时,高年级一个满脸长痘、脸颊狭长、鼻子扁塌的小眼睛男生经常朝我们显摆小人书。《映雪代嫁》《七剑下天山》《渔岛怒潮》,还有很多,那是焕发着异彩的另一个世界。他父亲常年在市郊的煤矿做工,家境殷实,据说他家一个蜂箱子里面全是小人书!我多么希望能够把它们拿在手里,和那暗香四溢的油墨的味道及历经悲欢苦乐的人物的命运交融在一起。然而,他手紧得要命,像看护金豆子似地经管着那些小人书,从不外借。但是,他乐于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讲述书中的故事。他记性好,讲起来也绘声绘色,的确曾在我枯燥的童年时代的静水中激荡起缤纷的水花,而那些水花残存的久远的纹路仍然细雨般抚慰着我,使我在偶尔的回望中感觉到融融的暖意。
我迫切想拥有自己的书,然而,这个愿望一直到我十八岁那年才得以实现。我从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中挤出来十五块钱,这是需要付出决心和勇气的,要知道这意味着我整整一个月连四毛钱一份的清炒土豆也吃不上!但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本《张爱玲文集》。当舍友们废寝忘食地读辛紫眉、席绢们的言情小说时,我则被《六个梦》《琉璃瓦》《倾城之恋》等短篇小说牢牢吸引。我确信,语言和文字的魔力就是在那时击中了我,并且将我牢牢抓住,这一抓即是一生。而我,也是在那时自觉不自觉地变成它的奴隶。当时,我只是个上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并不知道张爱玲于中国文学史的分量和地位,我只知道我欣赏、迷恋、嫉妒那些故事,尤其对连缀那些故事的魔法感到不解和惊骇。现在看来,我买了一本多么正确的书。它在一定意义上影响了我最初对待文学的认识,并将我引入一条风景秀美的小径。
现在,我的前面是一堵墙,它光滑、洁白、安静。我的后面是一个书架,它高端、拥挤、落寞。墙阻挡着我,但它的旁边有一扇门,门外潜伏着无限的可能,等待着我去发掘和实现。我知道,单有门是不够的,我身后的书架才是打开那扇门的钥匙。我也知道,单有钥匙是不够的,因为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生锈之锁。正所谓“书卷多情似故人”,那个人的影子再次在我脑海中渐渐清晰、放大,他以老师、兄长、情人、朋友、仆人等多重复杂的存在,一遍遍擦拭附着在我心头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