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霞
出自民国女性之手的一些自传或回忆录,春兰秋蕙各竞其秀,读来每有惊艳之感。徐樱女士(1910—1993)执笔的《方桂与我五十五年》也是其中之一。
《方桂与我五十五年》写于徐樱丈夫、著名语言学家、“非汉语语言学之父”(非汉语是指中国境内汉语以外的语言而言)李方桂先生逝世后的数年间。该书附录中由他们三个子女联名的《思念母亲》一文中说:“我们的母亲一生是个贤妻良母,从来没有家庭以外的职业。”其实,没有家庭以外的职业,并不必然就能成为贤妻良母,但是贤妻良母之于徐樱,名副其实,实至名归。
徐樱之贤良,首先体现在她对丈夫的深情。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丈夫先她而去之后,由于情深思切,以致出现幻视幻听。她追忆独自一人徘徊于昔日双双漫步的夏威夷长滩时,百感交集,身后有个青年男子居然洞察她的悲恸与纠结,语含机锋主动劝解,请她珍惜余下的人生岁月;等她放眼四望,发现阳光沙滩天地间其实只她一人。亡夫还不断托梦给熟人或学生,告知他在另一世界的生活状态,并偶尔在家中无人时接打亲属电话,真是“现形现影还会现声”。自称“并不迷信”的徐樱女士强作淡然,强调有人证、有物证,言之凿凿,煞有介事。其实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执着一念思虑过度,就会出现幻视幻听,就是无法分清现实和幻觉,信以为真,当事人希望并愿意相信那一切就是真的,证明亡夫还陪伴左右声气相通。“悲痛之余,我也以他不离身旁呵护而增安全感!”徐樱女士的这种心理完全可以得到合理解释,这也表明了这对伉俪生前的和谐恩爱。
徐樱为妻之贤,还表现在她对丈夫无比的仰慕崇敬,这部回忆录时时处处都以丈夫为主角为焦点,她则甘当配角烘云托月。除了序言,徐樱用“识荆”为小标题开篇,回顾她与丈夫的相识。“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当年李白竭尽谀词表达对韩朝宗的景慕之情,只为求其举荐,以后“识荆”一词便用来表达对极有名望者的敬仰崇拜。在徐樱心目中,她对丈夫的崇仰亦可与之等量齐观。所以关乎丈夫的任何细节,她的笔下都不轻易略过,徐樱先从夫家祖上世代为官的显赫家世写起,细致交代了丈夫从呱呱坠地、雇请奶娘、童年嬉戏、婆母独自勉力栽培儿女等丈夫成长经历中不同凡响的逸事遗闻,彰显丈夫从小就显露无遗的聪颖天资。回忆录中有几篇是对李方桂本人生前口述的文字整理,譬如李先生回忆当年在芝加哥大学的学习生活,如何深入美国加州访寻红印第安人来发音录音,作者就在篇末加注:“一个天才学生,老师都要争相提拔。可惜世上的天才学生少而又少,因材施教的好老师也少而又少啊!”“中国大百科全书《说文解字》里说,李方桂是中国的在外国专修语言学的第一人。”本来,徐樱作为昆曲资深票友,曲会雅集照例是她独放异彩的时候,但她记录的重点仍是丈夫如何刻苦练习吹奏,以便随时为她伴奏;本是陪着妻子去上美术课,结果又是身为旁听生的丈夫,其素描和写生无意中却成了全班二十多位正式注册生中的第一名,这都足以证明其丈夫在美术音乐方面的罕见天赋:“方桂是聪明人,眼界又高,出手自然不凡!”吴宓先生“他还夸奖方桂吹笛子有独到之处,板眼准确,音色圆润,好像多年娴熟一样,只要笛声一响,满屋子的书卷气”。吴还专赠七言律诗一首以志之。所以,徐樱不能不感慨“方桂四十岁以后学笛,短期间能有如此成就,其毅力才华,非常人可及”,“方桂对于学习方面,不管是任何体格,真是聪明绝顶”,“方桂是那么一个虚怀若谷,而又谦让的人”,在美东学人文艺联谊会上,李方桂受邀发言,所讲内容应属他的涉猎范围,但在妻子眼里一如既往值得赞美和为之骄傲:“他临时竟能分析北京话和广东话的对比,文言白话的文学并论其间之幽默感,很饶趣味。我同培德都为他能应付当场起立发言的局面而欣喜!他阐释题材的内涵十分透彻微妙,赢得不绝的掌声!”听闻丈夫为了实地调查四川嘉戎方言,胼手胝足攀援悬索桥,和助手一起横绝风急浪高的岷江上游汶川,徐樱更是赞叹不已:“他为了要得资料,什么惊险,他都处之泰然!若有人差他到西天去取經,我想他也不会弱于玄奘大师的。”
在徐樱仰视的目光中,丈夫李方桂就是一个完人,无懈可击:“方桂……家庭、社会、同僚、师友,门人没有一个人不爱戴,尊敬他的。他为人的操守,学术的贡献,显赫的荣誉,对人的慈祥,没有一件不是使我永生怀念的!使我永生痛惜的!在我心目中,你真是个完人。”
所以,丈夫离她而去之后,她会出现幻视幻听,而幻视幻听又益发增加了她对亡夫的思念,“这叫我怎么能不随时随地都想念同仰慕他呢?”
其实,徐樱无意中倒透露出她与完人丈夫也有矛盾摩擦,譬如,书中记录亡夫跟熟人托梦说:“我太太要代甲君还乙君的钱,我根本反对,我也不高兴。”徐樱承认此事,“确是实情,他当时是十分反对而且因我还是做了此事,他是很不高兴。可是他反对同不高兴之事,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过,更没向罗锦堂说过。岂不是神怪矣哉?”徐樱代人偿债的结果是被骗,坐实了丈夫先前的预见,所以,与其说是亡夫耿耿于怀因此托梦,不如说是生者徐樱对自己当初代人还债这一轻率之举一直深为不安。这里反映出的一个事实是,李方桂、徐樱夫妇在日常生活中并非永远一团和气,有时意见分歧还不小,这其实倒是再正常不过的家庭生活状态。再者,徐樱眼中聪明绝顶的完人丈夫,其实也力有未逮之处,譬如“他很想给母亲写个小传,但苦于不善于写本行以外的叙事题材”,他的这一夙愿最终还是由其夫人徐樱女士了却了。
李方桂先生的学术成就有目共睹,加上徐樱动笔撰写这本回忆录时丈夫已经亡故,在对他的思念和追忆中,想起的都是他的好处、他的优点,她笔下的亡夫形象就愈加完美起来。徐樱自己也认为“夫妻结合,平安顺利地度过五十年,可不是个简单的事,性格上的摩擦,事业上的差异,以及生活上的协调,哪对夫妻能没有些矛盾呢?要是彼此眼光放远一些,各自退让一步,互相容忍对方的缺点,日月如飞,共同度过五十年,也不是那么不可能啊!”
徐樱以相夫教子为己任,夫唱妇随,努力打理家庭,全心照顾家人,的确是一个贤妻良母。于是,这部回忆录中就看不到“我”即徐樱本人,她仿佛只是一个记录者、一个旁观者,一个满心欢喜、安享丈夫荣耀的太太。“我没有修过博士,也没得同方桂读书时并肩作战,可做了现成的博士夫人,教授太太,不知其中甘苦。每见现在的年轻学者们,选完必修,通过考试,然后恨不得悬梁刺股,才把论文缴上去,才算功德圆满!方桂那时是如此的轻而易举,是这几十年来学校的制度变了,还是现在的老师惯于留难学生,还是方桂秉有卓越的天才?还是时也,命也!反正方桂这一辈子,从求学、做事、成家,从没有受过过一点挫折吧!他是有福之人也!”对丈夫的无比崇仰,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或许也是妻子自我价值的充分体现。书中写到当年二十七岁学成归国的李方桂博士,国内的高校或研究所竞相延请自不必说,各路名人如赵元任夫妇、丁文江夫妇都争相做媒联姻,他们的愿望自然都一一落了空,因为李方桂其时已经瞩目钟情于“我”。特别是徐樱母亲那位半新半旧的早期日本留学生,当初对于语言学博士的前途、收入及人品不甚了然,老是担心娇贵的女儿受骗受累,所以左挑右拣迟迟不肯松口,直到女婿三十五岁时被耶鲁大学延聘返美教书,才对他的才华和实力真正刮目相看,“现在我对这个女婿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岳母对女婿态度的一百八十度转变,直接证明女婿的实力,同时也表明了女儿徐樱的眼力和魅力!
安享丈夫的学识、名望带来的荣耀和满足,譬如跟随讲学的丈夫周游世界各地,多处受到高规格接待时的兴奋愉悦,容易让人误以为徐樱纯属“无才便是德”的旧式女子,其实,徐樱女士并非寻常之辈。她生于日本,父亲是中国近代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军事名人、北洋政府时期皖系名将徐树铮。她“幼年时在家塾饱读孔孟经书,青少年时就读于北平法国天主教圣心学院”,虽以家庭主妇为终身职业,徐樱仍有不俗成就。1967年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著作《家常食谱》;1975年出版第二本书稿《寸草悲》,回忆她的父母、兄长;1983年出版第三本著作《金婚》,回顾自己与丈夫五十年的婚姻;1993年努力完成这本传记《方桂与我五十五年》。在南京大学吴新雷教授主编的《中国昆剧大辞典》中,徐樱被誉为“到美国传唱昆曲的第一人”。尤其是徐樱以八十多岁高龄,为其父徐树铮将军重修陵墓一事多次往返奔波于美国和家乡徐州,并在1991年终于如愿以偿,这一壮举堪称巾帼不让须眉。
徐樱这位才华能力兼备的女子,一生却以相夫教子为己业。这与那个时代的大户人家对女性的社会角色定位直接相关。书中写到她和李方桂结婚时,那位腹有诗书富有卓见出身名门的婆母大人就郑重嘱托:“我的家,我的儿子,都交给你了,望你珍惜一切,好自为之!”
徐樱母親也以同样要求告诫女儿:“谁说做父母的不势利眼?哪个孩子的成就越高,就不免对哪个孩子偏爱,这是无可避免的事!现在我对这个女婿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要一辈子帮他好好的成家立业!”
所以,徐樱一生谨守母亲、婆母两位女性前辈的教诲和重托,以贤妻良母为她的人生宗旨:“我真诚惶诚恐,觉得任重道远,不胜负荷!五十八年过去了,我陪伴了方桂寿享天年。……儿女孙辈也都知努力。婆母卸给我的重任,我也算勉力交卷了!”
贤妻良母相夫教子,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士绅家庭对女性的社会角色定位,是那个时代的大户人家、诗书之家对女性的文化要求,这类家庭出身的女性也将这一角色规定自觉内化为女性自我人生目标。如果所嫁之人的确非常出色优秀,那么,一心打理家庭,抚育儿女,安享丈夫提供的荣耀和安逸生活,对一个女性而言未尝没有意义和价值,也未尝就不是一种幸福。
不过,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世上多了一个李方桂太太,却消失了一个优秀的女强人徐樱。或者说,本来颇具才干的徐樱女士,却隐没在丈夫的光环和声誉之中,也未免让人有点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