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昭
因为疫情,翁姨夫从四川回湘西已住半年,他每天都在码字,准备出书。小院里,薰衣草花已开。薰衣草,是香草,也是药草,带着一分涩涩的药草香。他时常端详那一丛薰衣草,为那蓝紫色的色彩所陶醉。
薰衣草,是一种能让人人记住夏日时光的草,像笼着一层轻纱的梦。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乡下种稻子。转眼之间都成乌有,五十年来,全都变为一场梦。有些事情,像一头小狮,睡在时光深处。时光深深,深得快找不见影了。
那时,每天天不亮,他就顶着星星,出工割稻子。他属于慢手,常常是全队的人都割完,收工回家吃晚饭了,他还撅着屁股,挥着镰刀,在地里忙活着。直起腰身,望望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稻地,黑乎乎地笼罩在迷蒙的月光中。稻田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晚风吹过,更多凉意和凄清的感觉。
有一天傍晚,人们都已经收工了,他还在地里盘桓。上弦月早已升起来,一弯凄清的月牙,一个孤独的人影。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了唰唰的声音。暗淡的月光下,出现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一头长长的秀发。她扬起脸来,站在他的面前,甜甜一笑。她什么话也没说,就帮着他割起稻子来。他认出她来,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张盈盈。她第一次来知青队里时,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大树下写“种稻日记”,他们队上的农技员老孙远远地指着他对她说:他是高中生,很有才,但太傻,天天给稻子写诗。也许,就是这么简单的“很有才”三个字,让她后来受了“牵连”。
他在湘西整整四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帮他割稻子,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娇小的小姑娘,一个和他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小姑娘。割完了一丘稻,他们要往回走十里地才能回到队上吃晚饭。路上,她把她手上戴着的一副手套递给他,说稻子扎手,戴上手套好些。他看看手套,是一副白线手套。刚要对她说:给了我,你戴什么?她轻轻地说了句:我还有。就这样,在时光的浅处,头顶着上弦月,默默地一起走了十里地的夜路。那时候,他不知道,她更不知道,为此她要付出代价。
事后,他才知道,因為她和他的接触,引起了工作组的注意。某天课后,他们联合起来找她谈话。一盏昏黄的马灯前,几个大老爷们儿,对付一个娇小的小姑娘。但再怎么逼问,她就说了句:根本没有的事,我交代什么?任凭他们怎么红白脸轮番上阵,她只是哭,再不说一句话。由于她的坚持,他幸免于难。
多年后,他离开了知青队回了城,考入广西一所大学,再后来派去四川工作至今。遗憾的是,他和她没能修成正果。在时光的深处,他在书里这么描述:我回城的前晚,月光如水,她送来一盆薰衣草,那紫色的小花的花心,纯洁地挺立在那儿。花面相映,暗香盈袖。那份美,难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