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红

2020-06-19 08:02李为民
西湖 2020年6期
关键词:陈赫王静新加坡

李为民

那天早上,我嫂子陈赫和我爸通视频,语气有点哽咽,绕了半天,嘴巴里的字像給剪刀剪断了一样,半天吐不出来。还是我哥夺过平板,直截了当地点明他大舅哥陈石得了真红(症),是到纽约他们那儿看病,还是回国内看中医,拿不定主意。陈石身体没感觉,和老婆王静整天忙着水产生意,还凑趣地安慰他妹妹陈赫,人是复变函数,总会有变化的,况且生下来时,火都没把我烧死,这算什么呢?他们决定还留在新加坡。我爸耳朵虽然背,却也颤声一连串问了几个血液指标,最后问亲家母张素琴知道没有,我哥摇摇头。我爸随即关了平板,立刻拿起笔记本上网查资料。

我妈虽然脑梗过,但毕竟学医出身,从我爸语调里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身体开始晃悠,骨骼发出奇异的声响。我感觉不妙,果然老人膝盖一阵抖动发软。

我赶紧把母亲搀扶到电动按摩椅里坐下。吃了降压药,呼吸平稳下来,我妈浑浊的目光注视着我爸弯腰驼背地捣鼓电脑,喃喃地絮叨上世纪60年代初,和张素琴同在医院放射科共事的人中,有哪些人还活着,哪些人因为苏联支援的X光机和CT床,值急诊夜班躲在暗房里,机器噪音轰鸣得人头晕目眩,流鼻血,气息不通,窒息得咽喉呛涩难忍,心悸,眼冒金星。

母亲指的哪些人就是她自己和张素琴。我母亲参加工作前是苏州大户人家的闺秀,体态羸弱瘦小,生我哥时,赶上1962年的自然灾害,几乎没有奶水。好在张素琴家住江北的二坝,地里挖出的红薯皮配上医院发的古巴糖熬成糊,加上体质健硕,总算还有些奶水,我哥和陈石出生前后差几天,跟着沾了点光。只要值夜班,两个婴孩都安置在弋矶山半山腰的育婴室,那儿过去是教会医院的专家楼,红砖净缝砌筑的墙体,四角攒尖式的屋顶,钢瓦封顶。楼西侧的桦树林紧挨着防空洞,失火的缘由是防空洞里的柴油机发电漏油,借着呼呼的江风,引燃了桦树林。幸亏专家楼是钢瓦结构,以砖墙承重为主,一时还撑得住。我母亲鼻子尖,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面糊焦味,带着煎鸡蛋的味道,我妈贪婪地深吸着,很久没有闻过这幸福的味道了,肚子交响沸腾,气味消解了她在暗房的不适,张素琴在值班室睡觉,气味愈发浓烈,穿过内廊,醒来闻得发怔。母亲下意识一抬头,窗外不远处火光隐约闪烁,因为是下半夜,寂静无人,只听见噼里啪啦的烧柴声和隐隐的婴儿啼哭声,我母亲疯了似地冲向山顶。

谢天谢地是钢瓦结构,死了几个刚出生的婴儿,都是浓烟窒息而亡。张素琴事后搂住我妈,哽咽地说,等两年我再生个闺女,给世平当媳妇,我们是一家人。我妈点头,眼圈也红了。后来张素琴还是没敢生。

我心不在焉地走到父亲电脑桌边,他摘下老花镜,面色凝重。我爸文革前曾被选调到莫斯科谢东诺夫医学院进修过一年,还有点底子,他叹口气,陈石的脊椎骨髓纤维化已经达到20%,造血功能在逐步退化,脾脏肿大,影响正常的代谢和饮食,上回和你妈去新加坡玩,我发现他开车速度很快,心里嘀咕,一旦不留神急刹车,肿大的脾脏挤压碰撞会破裂,送医院都来不及。

有什么办法呢?我小心翼翼地给老爷子端了杯铁观音。他长叹口气,摇头说没办法,问你妈吧,顿了一下,颤巍巍起身,沙哑的声调提高了一些,2001年为什么他们两家不一起离开新加坡去美国?我妈不糊涂,说是王静坚持留下来的。我爸有点恼火,陈佩章没去世前,就不同意陈石和王静好,四川丫头泼辣任性,可陈石喜欢她漂亮、能干,把新加坡国立大学的计算机助教位置放弃了,和她卖鳗鱼。哼,有钱了,买别墅了,卸磨杀驴,赶世平一家人去美国,美其名曰要他们到纽约建水产分公司。当初世平在新加坡过得悠哉自在,他们艰难度日那会儿劝世平回来帮忙,现在一脚蹬,唉,算了,看在已故的老亲家份上不提了,我爸摆摆手。

爸,听世平的口气好像还得回新加坡,这关系到安然,另外,这个病严重吗?我冒了一句废话。

老爷子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从此远离生意场,放马南山,最好回国内,中西医结合治疗。我爸语气放缓,有些痛彻心扉,可惜,年纪太轻,挣钱不要命,陈佩章又走得太早,当年我也不能劝他放弃新加坡国籍和世平一起移民。新加坡那个鬼地方,阳光照在皮肤上像针刺一样。言下之意,好像这个毛病和气候有关。我妈心力交悴地问了我爸一句,老李,要不要去张素琴家商量一下?我爸阴郁地回道,我再想想。我的心下沉,老父亲不表态,也许是默认我哥接手陈石的生意。那样的话,女儿安然陈赫照顾不了,我还没退休,老婆张勉还得去纽约陪读,不能照顾二老,包括瘫在床上的我岳母。

我回家告诉张勉,她没有过多惊讶,她说孩子慢慢都在成长,陈赫给我们和孩子的,其实是心理安慰,我说举理由。张勉指着窗外,雨水正冲淡无边无际的黑暗,把天光清洗得有些朦胧,她回忆起一件事:那时女儿四岁,我们一家去新加坡旅游,住在我哥家里。安然手掌沾满了水彩笔墨的痕迹,血红血红的,她伸手拿桌上的椰子汁杯,陈赫掴了她一巴掌,并且警告她下次不注意个人卫生,就把她推到屋外给雨淋。我侄子杰生咧嘴偷偷乐。

当时张勉正在厨房煎鱼,鱼煎好了,可鱼皮全部黏在平底锅上,当时她狼狈不堪。可陈赫嗤嗤笑了,手把手教张勉煎鱼的要领,张勉注意到陈赫手指上沾满水彩笔的印痕,后来才看到女儿眼里裹着泪水。安然聪明乖巧,没有啜泣,王静的女儿Tracy拉她到隔壁房间落地窗前看海去了。Tracy话不多,是陈石夫妻从四川孤儿院领养的,长得青涩秀气。我哥问他为什么不自己要一个,陈石回答他的血液可能有问题,孩子一定得要,Tracy毕竟不是血亲。

张勉还没缓过劲,正是那只手将一千新元塞进张勉的口袋里。陈赫语气真诚,不是白给的,我们去纽约打理生意一周,你们一家人把花圃、卧室和客厅所有房间收拾得干净利索,真不容易,这是你们应得的,王静要给你们两千,我说一千就够了,其余的给Tracy,她照顾了安然,再说Tracy马上要去Carnegie Mellon(卡耐基大学)读硕士,算是个红包。话里透着公平温柔。那次我和爱人意识到陈赫的精明强悍。表面上陈赫泾渭分明,可骨子里还是谄媚哥哥陈石一家,毕竟他们在新加坡的弹丸之地注册了物流公司,租了2000平米的冷冻仓库和3艘定期冷藏班轮,还不包括海鲜楼,生意红火。

陈石每天的主要精力放在监控室里,腿翘在监控台上,拿对講机遥控指挥印度和马来人干活,长年的电磁辐射可能也是导致那个毛病的原因。王静做试管婴儿,怀孕之前一直在外呼风唤雨地谈生意,拉客户,什么项目都敢做,90年代末,甚至跑到洛杉矶市中心的Cooper(泛太平洋贸易中心)大楼,花钱买黑市的纺织品配额。陈佩章病危吐血时,我哥博士毕业,刚好拿到伯克利副教授的面试通知,陈赫带着儿子杰生住地下室,她也在竞争社区教会医院护士的职位,据说一旦被聘,按每小时21美元给薪酬,可那儿的非白人只有10%以下,种族歧视得厉害,所以我哥他们一家人都没回来奔丧,只有我父母代劳守候,直到病人闭眼,都是我和父母帮着穿的寿衣。等陈石和王静回到家,已经是一天后,一向贤惠寡言的亲家张素琴流着泪,当着我父母的面,厉声呵斥陈石滚出家。我父母愣怔住了。

王静懂事,留下来服侍张素琴,陈石无奈,只好冒着40度的高温从江边乘轮渡过江,再爬绿皮火车去珠海,那儿还有生意。他身边只跟着Tracy,虽然没有血缘关系,陈石却感到身边有个女人,不那么伤感孤单了。Tracy温柔地勾紧他的手臂,两人住进了带旋转门的酒店。陈石给父亲倒了一杯红酒泼在地上,仰着脖子喝了一瓶红酒,Tracy也喝了一瓶,都有点醉了。房间只开一一盏灯,Tracy试起货样连衣裙,陈石醉眼看不清楚,手指一直帮她后背搭扣打结。Tracy的皮肤滑腻,脖颈下有淡淡的绒毛,扣上搭扣,她回身抬起微红面孔,问好看吗?她省略了爸爸的称呼。

陈石想起Tracy已经19岁,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书了,他茫然地点头,被她的目光吸引住。下一刻陈石忽然清醒,感到害怕,他异常生硬地转过身体,Tracy从后面抱住他,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和心跳的频率,陈石轻轻掰开她的双手。

爸,我不是您亲生的女儿,对吗?语调里含着苦涩。陈石有些踉跄地走到床边躺下,关上灯,躺在一片黑暗中平静地说,是的,可你长得太像你妈妈了。Tracy爬上床,默默躺在陈石身边,她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的气味。

陈石起身走到沙发边坐下,叹口气说,Tracy,在生意上,你妈让我干的事我干了,你妈不敢干的事儿我也干了,因为我爱你妈,你像你妈一样聪明伶俐,我很喜欢。对了,你和杰生处得怎么样了?

Tracy没有回答,低头走出陈石的房间。早餐时 Tracy主动敲门喊他用餐,瞪着清澈的眼睛,笑眯眯望着他,像什么没发生,他对Tracy的歉疚和罪恶感没有了,反而对出轨产生更为迷恋和深刻的饥渴。

那晚也从此改变了他的财运。陈石觉得Tracy是他的福星。

陈佩章去世后,我哥一家被陈石家劝回到纽约后不久,我哥从洛杉矶给他打电话,让他改变经营模式,做物流冷藏业务。简单地讲,新加坡离不开空调,我哥原先中科大学的是天体物理,脑子转得快,业余时间设计发明了一项专利TATAL24计算书,因为加州政府规定加州所有房屋的结构必须符合节能的要求,这个便捷的计算公式能帮助商场、超市以及上下游冷藏链相关的公司计算能源对房屋受用面积的影响程度,从而减少不必要的能源消耗。我哥话很委婉,说可以在新加坡试试,他已经拿到7万美元的专利费支票,开始有公司和他签约,他还让陈赫先注册了个小公司。

陈石敷衍了几句,撂下电话。当时陈石以为我哥这番话是为了表达不能回老家奔丧的愧疚感,可半年不到,效果出来了,我哥买了别墅,把物流冷藏业务做到纽约的长岛。

陈石沉不住气了,犹豫地把事情告诉了王静,Tracy也在场,读工商管理的大学生立刻举手支持我哥的建议。王静有些犹豫,他们以前做水产,还做水洗衬衫和电力纺服装,价格低廉,资金虽然回笼快,但温水煮青蛙,利润空间不大,主要是因为跟不上时装款式的潮流。香港人往美国跑,新加坡人往法国跑,看所有国际展览和信息,我们往哪儿跑?卖的都是印度莎丽服、波斯地毯和手工香水,还不是成本价,利润可怜。Tracy分析了一番,我们要的不是币种和豁免权的交易,只要曲线图上扬,我觉得都可以试试。她像憋了很久,把自己的想法分析得头头是道。

王静沉默了,还不时地干呕。卵泡终于在她子宫内着床,她起身回卧室,算是同意。Tracy在背后怯怯地冒出一句,妈,我跟你们说个事,我只对女孩子感兴趣。王静打了个寒噤,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说,不会吧,你可能在追时尚,或者哗众取宠而已,孩子,我了解你,比你自己还了解你。陈石望了Tracy一眼,说不奇怪,她已经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选择。王静意味深长地冲陈石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图。陈石显得有些尴尬。

陈石带着Tracy终于把事情做成了,我哥只不过给了他们一把开门的钥匙。陈石忽然觉得王静离自己渐行渐远,尤其做了试管婴儿生了儿子后,身材臃肿,母性被无限地放大,她开始不看他,只关心超市的各种进口奶粉和尿不湿,做一些幕后收账的琐事,没事去海鲜楼和客户打牌。而陈石心理上觉得最依赖的两个人只有我哥和Tracy,一看到王静就生理上地感觉好像闻到了奶瓶的味道,他意识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好像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最煎熬的时候,他和Tracy在冷冻库里穿着棉大衣瑟瑟发抖,皮肤上起了巴掌大的血块和紫色瘀斑。起初以为是冻伤,Tracy领他去医院,医生警告他是空调的电磁辐射引起血液凝固和免疫力受到破坏。他疲惫地回到家,望着儿子嘴角涎着口水,直愣愣地瞪着电视屏幕里狮子、老虎和猴子的屁股。儿子是被药水泡出来的试管婴孩,今后会怎么样,他无法预知,能做的只有无望混沌地赚钱,为一个无法预测的问号干活。他怯弱了,冥冥之中他觉得父亲在天上某个地方注视着他。

他消沉得厉害。他带Tracy一个月去几趟上海洋山港为客户的冷藏船订舱,去综保区的跨境电商专卖店挑选澳洲和巴西的冷冻牛排。Tracy小鸟依人般地跟着他,他给她挑选昂贵的内衣,甚至连文胸和卫生巾都代购了。Tracy多少有些惊慌失措,她像一株柔软的植物,在他身边日复一日地生长着,他越来越喜欢带她出去参加各种应酬和酒会,初次见到他的客户,总会羡慕地说,你的女朋友真漂亮,这么年轻。噢,她是我的女儿,陈石有点得意地解释。Tracy会礼貌地微笑一下,他给她买过一套白色的香奈儿礼服,夜晚闪着银色的光泽。那是美貌和优雅塑造出来的颜色。他们签下许多大单。

酒会结束后,Tracy像受惊的小鹿从他身边逃之夭夭。陈石慈爱地问,孩子,你得学会谈恋爱了,杰生到底怎么样?她一脸的矛盾,爸爸,你是说谈恋爱吗?不是告诉过你们我不喜欢男孩子吗?

真的吗?他平静地问。

Tracy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有点吃惊。晚上无聊,他独自在淮海路上闲逛,拐弯走进汾阳路边音乐学院的礼堂,他喜欢听舒伯特和肖邦,可懊丧的心情并没有平复多少,那儿到处都是漂亮清纯的大学生,她们会主动和他搭讪,他会带其中一位女孩逛淮海路,然后随便找了一家旅馆开房间,他得到非同一般的享受,后来他单独来上海找她们,包括生意上的女孩,但约会几次过后,他冷静下来,他感觉王静有了警觉,他迅速中止了和她们的关系,他觉得Tracy的目光有点异样。

有一回在音乐学院的一棵梧桐树下,几个女孩和他开着亲昵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和她们调笑,却忽然看到Tracy的身影,她在远处盯着他。他看清楚她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妆没能遮住伤感和疲惫。她转身先回新加坡了,后来在公司,Tracy只要和他在一起,眼神依旧那么无辜和灿烂,反倒是陈石显得有点别扭,有时他会把他的那点伤感留在心里。

那时候他开始有些乏力,低热,没事也很少出去应酬,靠在家里的沙发里发呆。王静正和儿子逗着玩,看到他疲惫的模样,给他倒了杯白开水,问他怎么了。他指着茶几上的玻璃杯,淡淡地说,我得了血液病,治不好了。他打了个比方,正常人的骨髓每天只能生产一杯红血球,而他却能生产3杯甚至5杯,从出生起,骨髓机能像一台高速运转的马达,现在骨髓功能萎缩纤维化了,每天只能像瘦弱的奶牛挤出半杯牛奶了,要不了多久,他的骨髓造血功能就会丧失,红细胞没了,他会得白血病。王静震惊地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为什么不去医院,Tracy知道吗?

陈石点头,滑稽地望着王静,我要和你聊的不是这个,我想以后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我要活得真实一点。陈石从口袋里掏出几粒椭圆形药丸,递给惊愕的王静,诡异地笑笑,当年我们在酒吧认识的时候你给了我这个,我还记得你告诉我吞一片会忘掉所有的事情,另外,我想让李世平来帮忙打理公司。这是谈话的重点。王静冷哼一声,你干脆直接让陈赫接管我们打下的江山算了。王靜站起身,我得让Tracy回来,看住李世平,哼,美国的鬼书有什么好念的。陈石从沙发里爬起来,搂住老婆,两人进了卧室,陈石软话讲了一箩筐,王静勉强同意我哥回新加坡帮忙。

既然舅老爷打电话,我哥只好回了一趟新加坡,以上是我哥跑到新加坡见过陈石后得到的讯息,所有的信息通过视频传给我们一家老小,全讲深讲透了。

陈石状态不好,预感会有些事发生,主动要求回芜湖,他想看望一下老人,顺便给老父亲的墓进一炷香。我哥说算了,我陪你。回到芜湖,见了老人,陈石面孔装得很灿烂,我爸扶着他的肩膀就是不松手。事后我找了个偏僻的土菜馆,我哥和陈石坐下,我退下。我拿爹妈当挡箭牌给我哥开了唯一的条件:安然无论如何不能没人照看。我哥同意了。

他俩坐下,我哥手指哒哒敲着餐桌,面带微笑,直到把陈石逼急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指着桌上的菜肴,嘿嘿直乐,你下血本了。沉吟片刻,他很客观地帮陈石分析:我可以尝试,但肯定是个错误,无论你现在物流业务做得多大,不过,市场是一块无限大的蛋糕,你想把蛋糕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就有可能产生一个问题:你进口的食材必须要有鲜明的特色,有可能会涉及到法律和风险以及人脉等各种因素和关系,这就需要王静或者Tracy用她们空头名字做控股股东,尤其Tracy在卡耐基念书,我用非常规手段帮她申请拿到了美国国籍,这是一块无形的金字招牌。

为什么呢?陈石问。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在国内注册一个独资企业,用Tracy的名字作控股股东,不仅能享受国内优厚的投资便利条件,而且一旦公司被查控,替罪羊是国内那些打工仔,Tracy是外籍人员,仅仅是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可以合理合法地规避风险。Tracy恰好具备名校毕业、出资能力和公司董事三个条件,女孩子嘛,毕竟年轻,我指点一下很快就能上手,我哥悠然地点燃一根香烟。

陈石阴沉着脸,Tracy和我们都没有血缘关系,王静这一关能过得了吗?

签份协议,股权下的红利归王静,亏损归我。说白了,Tracy不过是打工的,我儿子杰生在华尔街做风投,发誓不参与家族企业,可安然是我们李家的血脉,现在纽约读工商管理,时机一旦成熟,安然大了,安插进公司,Tracy身边不就多了个摄像头吗?不出资,不担风险,坐收红利对王静这样的女人来说,行不通吗?

陈石点头,双手捂住胸口,我哥问他怎么了,他说心脏出了点问题,透口气吧。我哥拉着陈石走到院子里,这儿离江边的弋矶山医院的顶楼不远,我哥有些感慨,说夜晚的点点灯火从医院里透出来,那是多么好的安慰和期待啊,只要走近它就有故事,有未知的一切,我哥转过身,Tracy没有问题,她和杰生处得很好。陈石哦了一声,目光失落,我们做长辈的就希望Tracy早点有个归宿。我哥忽然问,Tracy放春假说要和杰生去欧洲旅行,也没回我们家,直接走了,她现在新加坡?陈石摇摇头,愠怒地回了一句,你是他姨夫,别忘了。我哥意味深长地拍拍陈石的肩膀。

什么意思?陈石抬起头,异样复杂的目光。

你说什么意思呢?Tracy当着杰生的面说很敬仰你,我哥微笑地反问。

我觉得她像年轻时候的王静,唉,王静那时就想和我在芜湖老家办个教堂婚礼仪式,陈石附在我哥耳边低语了几句,我哥点头。

我哥又送陈石回到新加坡,王静安排菲佣准备了一桌家宴,席间其乐融融,都是场面上的生意话题,等我哥回到酒店,陈石才将事情的经过和原委抖露给王静。王静默不作声,算是同意,不过补充了一句,我不同意Tracy和杰生搞对象,李世平那个人太阴,陈赫太势利,弄不好,鸡飞蛋打,产业都让他们霸占了,我是女人,有直觉。那还不是鸡蛋从左口袋揣进右口袋里嘛,一家人,陈石解释。王静没有反驳,他舒了口气,浑身觉得轻松不少。

我哥第二天就告辞飞回纽约去了,在机场他临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安然的问题解决了,让我在家做好一切准备,陈石身体状况不好。我心领神会地说你把杰生安抚好就行。我哥说没问题。

陈石找了时间去医院做了心电图,却检查出其它毛病,应该是真红症引起的并发症。医生建议立刻住院。他神情淡漠地点头答应了。

出了医院的大门,陈石路过银行替Tracy立了个账户,并打了一笔钱,然后给妹妹陈赫打了个电话。陈赫在电话那边流泪说这就过来看他,他心不在焉地匆匆安慰了两句,挂了手机,打了辆出租,直奔樟宜机场,拿到事先订好的机票。他把回芜湖的那个航班的整个商务机舱包了下来,他舒服地靠在躺椅上,找乘务员要了几条热毛巾,身体无论怎么擦拭都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他让女乘务员退到舱外,换上干净内衣,从旅行箱里拿出早准备好的礼服,他比过去瘦了,衣服还算合身,6个多小时的飞行后,空中巴士平稳地降落在南京禄口机场。陈石走得很慢,办完出境手续,站在自动滑梯上,远远看到一辆奔驰礼宾车停在贵宾通道口,他忽然好像来了精神。

周末没有堵车,车一直开到离弋矶山医院几公里远江边的教堂门口。来的宾客不算很多,我搀扶着父母和张素琴坐在最后一排。我看到Tracy多少有点心神不宁,直到陈石微笑地走到她面前,她的面孔刷地绯红起来。神父开始提问,固定的仪式显得漫长,陈石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一切好像失去了重量般轻飘飘的,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弋矶山医院的病床上,Tracy凑近他,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陈石疲惫微笑地问,游戏好玩吗?她羞涩地点点头,我还照了许多婚纱照。陈石伸手,Tracy神色恓惶,从胸口摸出一片止痛药塞进他嘴里。

我妈和张素琴坐在病房外的走廊椅子里,我爸沉默,凝重。护士温顺地给三位老人的手指做了采血标本,我一边偷偷窥视,一边又死心绝念地躲避着什么。我爸长叹口气,吞了几粒救心丸,颤巍巍地让我扶着先回家。我让人开车送他回家。母亲脸上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感叹陈石是她心里最亲的人,她告诉张素琴,她活了大半辈子,亲和爱是两码事,爱可能会溜掉,而亲是砍也砍不断、阻也阻不了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天伦,而感情维系的爱人则只是爱人,天伦永远大于爱人。

我似乎感觉到母亲急促的呼吸声,甚至听到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她喘着粗气,把我的胳膊紧紧搂住,生怕我会跑掉。护士将血常规报告单、司法机构出具的DNA親子鉴定委托函小心翼翼递给我,我瞟了一眼,除了陈石是我的亲哥外,我哥李世平从生物学上只和张素琴有血亲关系。张素琴嘴唇发抖,人还算理性,轻轻抚摸我母亲佝偻的后背,沙哑地说,不管怎么样,都是一家人。

母亲几近晕厥,护士们围上去救治,我晃了一下脑袋,耳鸣得厉害。

镜头闪回,呜哇呜哇的哭闹声充斥耳膜,母亲在烟雾弥漫里冲进楼道。她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每个婴儿室她都驻足,然后人像要飞起来般狂奔。她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啼哭声,她无措地战战兢兢原地打转,慌乱奔腾的脚步声涌来,过道里不断有母亲们惊恐的哀嚎尖叫声,她们慌不择路,个个训练有素地冲向每个婴儿室,抱起襁褓里的婴儿就跑,确切地说是抢!母亲似乎冷静下来,她脑海里忽然清晰地跳出那夜值班时两个孩子睡的摇篮紧靠窗户,窗外是造船厂模糊的轮廓。她抬头,果断地抱起两个黑瘦的小骨架子,颈窝似乎永远有洗不清的污垢。

这段往事是母亲告诉我的。那时陈石的公司准备上市,他劝李世平一家回纽约前,母亲苦巴巴地劝我,不要把女儿安然送到纽约,我固执地坚持,母亲只好道出原委,后来发生的事情,母亲再也没有告诉我。

天气暖和起来,Tracy搀扶陈石到鸠兹广场的长椅上坐下,一阵春风以势不可挡的姿势滑过,绿叶扑簌簌往地下飘落,毫不费力地把地面铺出柔软的轨道。陈石面色苍白,心脏微微跳动了一下,阖上眼,他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Tracy赶紧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片止痛药,陈石好像恢复了知觉,说话有劲了,语调平缓,我觉得我遇到对的人了,还记得布鲁克林附近的Vingtage复古店吗?再走50米就是世平的古董店,你穿的这件风衣就是在那儿买的,你喜欢音乐,迷恋流浪文化,钟意波西米亚风格,真漂亮,杰生一定会爱你的。Tracy无辜地望着他,您该回家了。陈石带着迷幻的口吻问,我们是不是坐在火车里,车窗外的树木孤寂而决绝地往后退,越来越快?Tracy点头。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你姨夫世平都清楚,陈石喘息着,我在古董店待了半年,给他帮忙,偷了他店里一幅名家复制的伦勃朗的《夜巡》赝品,后来拿回了新加坡,世平没有点破我,那幅《夜巡》可以买下我在新加坡的大半产业,我把它存放在新加坡一个美国人开的银行里,密码是你的生日。Tracy点头,紧张地回望了一眼大街上川流的人群,附在陈石的耳边呢喃,我怀恋布鲁克林区和伍迪·艾伦的电影,还有姨夫的古董店,姨夫帮助我留了下来,现在我有了帮手安然。

陈石浑身颤抖了一下,用力坐直身体。

Tracy望着他有了精神,她放心了。

陈石又倒进躺椅里。他的眼前出现短暂的模糊。那次他俩在上海进货,也是他发现病情后第一次开始颓废,Tracy穿着睡裙,抱着毛绒玩具,轻轻敲他的房门,以往他会带着长辈的慈爱吻一下她的脸颊,让她帮着拿一件洗澡用的内衣。可那次陈石开门,Tracy发现里面还有个穿睡衣的女孩,那个女孩紧张地瞪大眼睛看着她,Tracy扭头就跑。陈石带着苦涩和快意,完成了剩余的程序,他在虚空中体验着欲望的欢愉,他并不担心Tracy的看法。果然早上用餐,Tracy依然清纯无辜地望着他,坦然地微笑,她明白迟早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陈石从疲惫中缓过来,他看到Tracy优美的身姿在阳光下明晃晃的,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她的心情好得要命,面孔随着心事不时呈现着微笑,他问,我伤害过你吗?Tracy摇头,爸,您好好养病。陈石叹口气,我本以为直到永远闭上眼,歉疚会永远不会愈合,你这么对我,我才轻松一点,还记得我带你去世平开的那间Bar G-Slack off Avenue B(B大道的慵懒酒吧)吗?Tracy点头。你刚好二十岁,我真不应该这么对你。Tracy摇头笑了。陈石静静地望着她,我和世平从小在江边长大,上中学到江边背书,看到江水总是朝太阳落下的地方流去,只在弋矶山边稍作休息,便毫无疑虑地释然流走。江水总是闭上眼睛悠然自得,随天而去,我俩感觉特别开心,世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Tracy又掏出一片止痛片,陈石主动伸手握住她的手掌。陈石闭上眼睛的时候,面孔是平静的。

Tracy再次回头,我哥出现在长椅前。

后事是我哥全权处理的。低调庄重,考虑周全。除了家属,来了一拨陈石过去的老师、同学和生意上的伙伴,有的还专门从国外赶来参加告别仪式。一直等到遗体火化结束,所有人才缓缓从殡仪馆走出来。张素琴被陈赫和王静搀扶着,仰面朝天,訇然倒地。众人七手八脚将人扶进车里,我母亲也许是心灵感应,就在那一刻,魂魄像飘到天空,面孔木讷,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张素琴的胳膊,心像被击碎了一样,疼得难以忍受。她向我要药,我拿来药和水,我父亲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我哥。我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沮丧和失态,他深深埋下头,不停地吸烟,来抵消内心的不安。商务车沿着滨江大道缓缓驶着,我哥抬头望着窗外,霞光渐渐褪去,他唇上的烟头一闪一闪地发亮,他抠出第二根烟,点燃打火机,火苗哆哆嗦嗦颤动好一阵,才对准烟头。他听到了不远处的直升飞机的声音。

殡仪馆的直升机轰鸣着,螺旋桨狂傲地在江面掀起巨大的漩涡,雾一样的骨灰瞬间被浪涛吞没。商务车里面的老人们全都麻木了,我母亲雕塑一般,僵硬地望着空中飞扬的灰尘,两行浊泪从眼窝里滚出来,她用泪水证明自己还活着。

按老辈的嘱托,我独自先回到家祭祀亡灵。我像给祖先烧纸钱一样,虔诚地烧着冥币,没料到王静一直跟在我身边,这边火烧得旺,她脸上被火烘得红扑扑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两鬓滚落。她问我,陈石活着的时候,希望你去新加坡,你怎么看?

我沮丧地摇摇头,站起身,这边的老人怎么办呢?没料到王静竟然露出一个含笑的眼神,她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Tracy要回纽约完成她的学业,陈赫在纽约还有一摊子事,李世平在新加坡哪能忙得过来呢。我的神经一直是紧绷的,无法理解她话里的含义,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有一点可以明确,她在试探我,向我传递一个信息:除了我哥,任何人不能介入她和陈石曾经创下的产业。王静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哥包了一个最好的大酒店,宴请了陈石过去的好友们,喝得醉醺醺的。送走客人,我架他到自己的套间里躺下。这边的老人们恍如在梦,张素琴和我母亲住一个房间,整个人像灵魂出窍一样,不停地絮叨往事,甚至质问我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拼死去救两个孩子。我母亲颤颤巍巍地摇头说罪孽啊,然后吃力地反问张素琴,当初到歙县下放时你为什么要领养陈赫呢?要不然我们两家怎么会走到一起啊?母亲脸上一道道皱纹的褶子如沟壑似地绽放开来。张素琴定定地盯着母亲,嗫嚅着不知要说什么话来应对。我爸紧绷着脸,一摆手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眼下让李世平做好准备,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啊,然后示意我去找我哥。

穿过玻璃钢结构的走廊,我走进了我哥的套间。办公桌后方,我哥酒醒了,换了一身赭色的西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示意我坐下,然后拿手机叽哩咕噜用不是英语的腔调和人聊着什么事情,我只听清楚了一个单词Tracy。我困惑地望着我哥,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聊着他的事情,我轻叹口气,你今天的表现可不像个明白人啊。我哥这才放下手机,微笑地望着我,从他那身价格高昂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叠似乎早已准备好的支票本递给我,不经意地说,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划上句号了,我和Tracy定了明天下午飞新加坡的机票,王静和陈赫她们什么时候走,你得关注一下,这边的几个老人你无论如何都要安抚好,今后我们依然是兄弟,一家人。他语气加重,话变味了。我一愣,简要地告诉他,几个老人在隔壁的房间里等着他拿主意呢。

我哥说我这就过去,就在他起身时,王静闯了进来。他俩打招呼之际,我看到一张纸从他办公桌上轻轻滑落下来,像是一份合约,我悄悄地捡起那张纸揣进口袋里,后来看清楚,是一份他将纽约店铺转让给杰生和Tracy的英文授权书。我抬头心一凛,王静面露愠色,她问我哥,Tracy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我哥点头,原来陈石排第一,她排第二,我记得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对她承诺过,以后王静不管你,我管你。今天我当你面再重复一遍,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管Tracy,我们俩是牢不可破的生意伙伴。

王静冷冷回应,那你还是把Tracy当小孩儿,她年龄小可心大呢。我哥抱着胳膊来回踱步,逆境使人成熟,所谓的顺其自然,并非代表你可以不努力,而是努力之后,你要有可以接受一切的勇气,Tracy做到了。

王静反问,你每次熬完鸡汤是不是心里都有些好受?给自己加油?你怎么不问我答应了吗?我哥有些感叹,是啊,正因為陈石做了铺垫,那幅伦勃朗的画可以买断你新加坡的所有家产和人脉,可见你过去的为人并不怎么样,至少你并不爱陈石,连Tracy都防着你,请原谅我的直言。

可我和陈石有了孩子啊,再说你介意过我吗?王静迷惘地望着我哥,没有我你能去新加坡吗?语气有点嚣张,王静并不在乎我的存在。

我哥像有准备,刚要开口,我赶紧打断他俩不着边际的对话,他只好尾随我进了隔壁老人的房间,王静也蹑手蹑脚跟进来。老人们蔫头耷脑跟遭了霜打似的,Tracy窝在沙发里,似乎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脸上有种和现实隔得很远的迷雾和错觉。陈赫不愧是嫂子,不停地端茶倒水,安抚着两边老人,只有王静眼睛闪闪发光,虽然不动声色,但整个人都是激情洋溢的,像一匹在草地上随时撒欢的骏马。她的眼神不停地瞟向我哥,在一边敲边鼓打岔,世平,其实做生意呀,就是一两句话的事情,没那么多噱头,去了新加坡,我会召开董事会,陈石的位子还是你的。

我哥恢复了往日的沉稳,面无表情。王静又瞟了一眼Tracy,丫头,这就是你喜欢的世平姨夫啊,你感觉不出来吗?你听着,我就是下个星期死了,他也不会管你呀,我们差哪儿啦?要钱、要文凭、要模样都有。有人以为Tracy上赶着会求他呢?Tracy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以后别被杰生弄得五迷三道的。

陈赫大怒,神经病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节外生枝!王静鄙夷,要不是陈石生前撂下话,大家桥归桥,路归路!Tracy脸白了又黑,黑了又青,乱云飞渡,眼神凌厉,妈,我和世平爸爸是生意上的朋友,不是你想的那种,非要当着爷爷奶奶说干吗!?

王静似笑非笑,对,你有这心没这胆,丫头我告诉你,我这段时间没事在泰国修行,要搁以前我早就卸下你的胳膊大腿!

Tracy眼里涌出泪,从小到大你就没管过我,管我一次差点毁了我的幸福。

王静咒骂了一句,还好意思说,你和杰生一起那叫幸福?别以为我不清楚,不管怎么说我是你妈,做生意这叫止损,明明知道是下行线,还不舍得割肉?陈赫把茶水泼到地上,王静,你太离谱了,陈石不是你丈夫啊,陈石不是我哥啊,陈赫声音变了。

还是我爸老道,呵斥我哥,跪下!我哥西装革履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张素琴和我妈面前,像被人欺负似的,哽咽地说,爸妈,以后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儿子。

三个老人沉默不语,我母亲黯然神伤,如雕塑般,张素琴泪流满面。

第二天我哥忽然改变主意,改签了飞机票,要带Tracy去纽约的古玩店,把那儿的店面和几个商铺都盘掉。陈赫没有反对,提醒他,老实点啊,Tracy鬼精着呢,别上套。我哥戏谑地说,以前我觉得你关心的是我这个人,现在我觉得你关心的是我的心。陈赫没好气地说,我关心的是你的全部,我哥亲热地拥抱了一下陈赫。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陈赫告诉我们的,她也偷偷跟着去了大峡谷。

其实我哥是完成陈石的夙愿,替他带Tracy去大峡谷旅游一次。Tracy曾经问陈石如果长江水都枯了,下面应该会是大峡谷吧?陈石问你怎么会问这些不着调的事呢?Tracy回答说我做过一个梦,去了大峡谷。陈石明白了,他在世的时候,两人先去了黄石公园。这次我哥自驾,沿着与废弃的66号公路并行的40号公路一路疾驰,周围崇山峻岭,荒漠一片。Tracy有点兴奋,急促的呼吸声中手紧紧抱住我哥粗壮的胳膊,你的手真有力量,我哥故意问为什么呢?和陈石比呀,Tracy动作进一步延伸,双手紧搂我哥宽广的后背,她的身体就像绸缎面料一样柔和、华丽。

我哥镇定地握住方向盘,向她介绍66号公路曾经拍过《愤怒的葡萄》,以及周边的嬉皮士文化,沿途停车休息了一下,他们买了些棒球帽、棒球棍、徽章和冰箱贴什么的,然后一路狂奔,终于驶进公园。我哥领了地图和手册,找到车位,Tracy东张西望,快乐得如同喜鹊,她忽然对我哥说,你骨子里就是一个端着的人,一辈子放不下来,不过我还就喜欢你这样子。我哥和蔼地笑笑,是吗?

两人背着先前买的礼品、肩包和零食,选择走进Bright Angel Trail(光明天使小径)。走到路口,拐了两个弯,看到几个游客往回走,原来路口竖了个木牌,有图片和文字,大意是:往前走,一天之内返回不了还要搭上性命。我哥的手悠闲地插进裤兜,冲Tracy无奈笑笑,两人沿着小径摸索了一阵,爬到峡谷边缘的石崖边拍了几张照片。风很大,我哥感叹一声,诸葛一生唯谨慎啊。Tracy疑惑望着我哥,好像没听懂,我哥示意她就地坐下,因为一站起来,会被风吹得趔趄摇晃。

我哥指着十几步外的深谷,拿着棒球棍,指指点点,介绍峡谷的历史。Tracy吃着糖果饼干,津津有味地听着,忽然说,哥,你并不喜欢我,陈石不像你。我哥沉默了一会儿,岔开话问不恐高啦?

Tracy孱弱的肩膀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我哥木然地望着她,好像陷入沉思。

杰生太單纯了,哥,以前的你,都是什么样子?她问。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哥凝重地叹口气,我的亲妈其实是张素琴,我现在的母亲告诉我,那一年我和陈石从育婴室被救出来的时候,烟雾朦胧,呛咳中,我母亲抱错了孩子。我奄奄一息,灯影下陈石却面色红润,哭音洪亮,唉,哪晓得是病态的红呢,张素琴哀怨地将我塞给我母亲,腿一软,绝望地跪下了,可两个孩子养不活啊,我妈稍稍犹豫了一下,把陈石塞给了张素琴,说这个孩子体质好,归你,以后我们就做一家人!因为吃了过多的放射线,张素琴不敢要孩子,等下放插队到歙县,她跑到乡下的远方亲戚家抱养了陈赫,这个秘密一直隐瞒到今天。

Tracy似乎没有过多的惊诧疑虑,握着棒球棍,艰难地支撑站起来,试探着往悬崖边走。狂风吼叫,打着旋涡,裹挟着Tracy摇摆不定的躯体,我哥大步跨前,挡住Tracy。鹰在他们头顶盘旋,风依然撕扯他俩,决意要分开他们。Tracy依偎在我哥肩膀的后侧,含混不清地喊,让我们重新开始生活吧,她手里的棒球棍闪着亮光,狠狠捅向我哥的后腰,我哥踉跄了一下,身体仅离峡谷边缘半步之遥,又捅了一下。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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